未夕
作家,编剧。本名杨筱艳。
著有长篇小说《乔家的儿女》《以子之名》《了不起的她们》《果果的婚事》《烟花易冷》。
独立编剧作品有电视剧本《乔家的儿女》《祝家好》,电影剧本《孩子那些事儿》。联合编剧作品有电视剧本《山海情》《人生之路》。
选段
来年就真的有了灾,先是地里闹蝗虫子,无数的蝗虫铺天盖地,黑云一般滚滚而来,片刻之间,庄稼就被吃了个干净。农人敲锣打盆,放无数鞭炮,然而毫无作用,只能绝望地看着黑云在头顶盘旋,把一春的辛苦卷个干净。
田地十亭毁了九亭。
农妇坐地拍腿大哭着,连男人家也受不了,蹲地抱头痛哭。
凤章家的邻居姓袁,是谢庄上少有的几户不姓谢的外来户。袁家当家的去年刚举债给儿子娶了媳妇,全指着今秋的收成,好还上债,然后储备好过冬的粮食。可是一两天内,蝗虫来了,眼见着田里所有的庄稼被吃了个干干净净。债主上门来,要收走去年他们家为了娶媳妇新修的房子,来人气势汹汹,不依不饶。乡亲纷纷出来求情,爹跟里面说尽了好话,债主好容易被劝走了,可扬言过两天还来,若还不上债,还是要以房抵债的。
凤章从来没有见过这种阵仗,乡里人一向都相处得不错,性子都还厚道,如今却见这些要债的大人们穷凶极恶的模样,眉目都扭曲着,眼睛挣得血红,瘦削的黝黑的胳膊用力挥舞着,嘶哑地叫喊着,数个大男人冲那一家人扑过去,像要用尖牙利齿把人撕碎了吞吃入腹。凤章吓得躲入娘的身后,只露出一双眼睛来,怯怯地看向那些疯了似的人。
爹后来跟凤章说,这是没办法的事,欠债可怜,放债的也可怜,兴许他自己也欠了别人的债,等着从袁家拿了钱去还。是天灾,叫人变成了吃人的狼。
当天夜里,袁家当家的就在新修一年的房子前,一根绳子把自己吊在了一棵瘦槐上。
第二天,袁家当家的媳妇一早起来,迎面就看到当家的身体,在树枝吊着,早晨的风掀动他身上的衣衫,他的身体下方一摊秽物,有几个起早的苍蝇围着那秽物飞舞着。忽地,当家的身子转了个圈,青灰的脸正正地对着他媳妇,一只苍蝇,恶作剧似的,又飞到他脸上停住,像是他的脸颊上凭空长出了一颗大痣。
当家的媳妇哑了半天,这才拉长了声音发出一声惨叫,凄厉的叫声响彻全村。
乡亲们帮着袁家人埋了当家的。爹给他做了口棺材,用的是极薄的板子,可手工是好的。袁家当家的平时待人好,大家都来送,送进后山,后山上的树都秃了,阳光特别明亮,晃得人眼睛痛,天气好到妖异。
凤章跟着娘和姐姐,走在送葬的人群里,太阳晒在身上,他却瑟瑟发着抖。这是他头一回看到死人,头一回参加一场葬礼。
在村人们帮着挖好的一个大土坑边,凤章看到了袁家当家的儿子和儿媳妇。
那个儿子,十六岁,穿着宽大的粗麻布孝服,像一个纸扎的人偶,茫茫然地站在坑前。他那去年才娶的新妇,看起来比他大上个四五岁,此时已挺起了大肚子,圆圆的,像一口大锅扣在她腹间,脸色灰灰土土的,全然没了新婚时的红润。
把当家的埋了之后不久,债主真的上门来,收走了袁家的房子。袁家儿子带着媳妇和老娘,不知所终。
过了一日,爹带着凤章再过去看时,袁家的房前那棵槐树已被砍掉,只留下了一个树墩子。
再之后,乡里就闹了瘟疫。
十里八乡,倒了许多人,闹到后来,人人谈疫色变。各种土方子流传开来,有丸药也有汤剂。镇上的药房开始施药了,店门口支起了大锅,倒进成堆的中草药,褐色的汤汁烧得翻花滚开,空气里弥漫着苦涩、微臭的味道,闻久了令人作呕,更多的是让人害怕。
后来这股子味儿也传到了村子里,凤章可以从外出找活儿干的父亲身上闻到,从邻人身上闻到,从荒了的田地里闻到,从小山上的草窝子里闻到,从瘦黄的炊烟里闻到,从所有的地方闻到。
尽管人们为了喝一碗施舍的汤药而纷纷跑几十里路到县城里去,尽管药铺掌柜的那两口大锅日日不熄火,可是这病还是如蝗虫组成的黑云一般铺天盖地地朝着每一个村子扑过去。
染了病的人,先是肚子绞痛,痛得在炕上打滚,然后就是拉肚子,拉完了,肚子也不痛了,人恹恹地躺着,想着很快要缓过来了,甚至肚子里都有了饿意,可是,一碗薄薄的稀粥下肚,立刻又要拉,这一拉,就止不住。然后是呕吐,吐到胆汁都出来,最后一口绿汪汪的东西吐出来,人也就没了。
各村都开始死人,日日听到吹丧的喇叭声,后来,没人能请得起吹鼓手,吹鼓手自己也染病而死。死亡开始变得静悄悄地,更恶毒地,不声不响地,狞笑着行走于这片土地。
娘每天将凤章和姐姐圈在家中不许他们出门,她是一个极聪明的女人,本能地害怕空气中那股可怕的混合着药气和死人气息的味道,用洗干净的旧布系在凤章和他姐姐的口鼻之上,只敢在夜深人静的时间,陪着无法入睡的凤章绕着自家屋子走上两圈。
那天是有很好的月亮,夜里真静,明净的月光洗淡了村中死亡的颜色。凤章依着母亲坐在屋前的石头上,望向不远处月光下的田地,枯死的庄稼秆密密匝匝地排列着,凤章想,可以拿来当柴火。
可是,没有食物,要柴火有什么用呢?
因为虫灾,因为这场瘟疫,家里前一年存下的一点儿家底都用光了,庄稼也死了。爹清理了田中枯败的庄稼秆之后,不顾娘的阻拦,外出找活儿做。
瘟疫渐渐蔓延,十里八乡要做家具、要盖房的人少了,有几家大户也说暂时不添新家具,嫁女娶媳也延后了。爹这一趟出门,除了替稍有家底的人家做了棺材,什么也没做成,他大约是渐觉近距离接触死人的恐惧,于是收拾工具回家。
就在他回村的那一天,县城药铺门前依然在沸煮的那口锅,哗啦一声被烧穿了,一大锅的药汁扑在熊熊的火堆上,腾起漫天的灰雾,药液急雨一般扑洒了满地。
回到家,娘问爹还好吧,爹说好得很,就是有点累,你给我做碗面吧。
一碗面吃下去,爹躺上炕睡了,凤章想跟父亲说两句话,可母亲把他拉开了,说,让你爹歇会儿。
天也黑下来,娘打发了凤章和姐姐也吃了,睡下。
半夜时分,凤章听到一种可怕的声音,像是家里进了熊,那熊还在炕上打着滚,发出很大的痛苦的呻吟声。
凤章蒙眬醒来,看见爹在炕上捂着肚子滚动着。
他厚实的肩背弹起又砸下,把炕砸得咚咚响。
姐姐也吓醒了,赤脚站在炕边,怕得都忘了哭。
娘一个骨碌爬起来,冲凤章和他姐姐说,你们快,快点到外屋去。
凤章的姐姐回过神来,拉起凤章就跑,跑到灶间,姐弟二人躲到灶角,平日里烧火的地方。他们听见爹对娘说,他去解手。
他们听见爹踢踢踏踏往猪圈方向走去的脚步声,过了许久,爹又踢踢踏踏地走回屋,娘跟在他身边问着,爹轻轻地回答,不要紧不要紧,拉出来人舒服多了。然后爹似乎又回到炕上去睡了。
姐姐紧紧地拉着凤章不撒手,凤章把脑袋藏入姐姐身后,在一片自造的昏天黑地里,他竟然睡去了。这些日子他太缺乏睡眠,常常在半夜醒来,不知道为什么,这一会儿,他竟然睡过去了。
天一亮,凤章发现自己睡在灶边的草堆里,姐姐也睡在他身边,他俩的身上盖着被子。
这个时候,娘走了过来,把他俩唤醒。
娘说:快点,我们走。
凤章睡意蒙眬,一时不知说什么,他听见姐姐问:娘,我们去哪儿。
娘简短地说:去你舅舅家。
这一天一大早,娘就果断地把凤章姐弟送到了娘家哥哥那里。
凤章一直在邹官屯舅舅家待了三天。这期间,一点爹娘的消息也没有,舅舅看起来也是忧心忡忡的,他不时地跟舅母小声地说着什么,舅母的眼神越过舅舅的肩头,朝着凤章和姐姐飘来。
凤章每天到路口坐着,希望看见爹和娘沿着邹官屯村口那条小路走过来,把他们接回家。
然而,他却没有等到爹娘。
……
序 幕 1
第一幕 关里家 11
第二幕 闯关东 61
第三幕 哈尔滨 101
第四幕 祸临头 209
第五幕 天开了 393
第六幕 解放了 549
尾 声 655
Copyright 版权所有 © jvwen.com 聚文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