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清散，科幻作家。多次获得全球华语科幻星云奖，并入围53届日本星云赏。已出版长篇小说《不动天坠山》《新新新日报馆：魔都暗影》《厨房里的海派少女》《新新日报馆：机械崛起》《文学少女侦探》等多部作品，中短篇小说《济南的风筝》《烤肉自助星》《广寒生或许短暂的一生》《嗣声猿》皆已译介海外出版。
第一章
我们的结局临近，我们的日子满足，
我们的结局来到了。
——《圣经·耶利米哀歌》4：18
1
整个奉天，都在咳。
即使是城外偶尔传来的隆隆炮火声，也无法掩过深入人们耳膜的咳嗽。
天是昏黑的天，只有一轮将圆不圆的黄月，好似被一根线悬在天上，算是奉天城内从天而降的一点点光亮。
在奉天城西郊，一台乌黑巨大的蒸汽车头拖着十来节车厢，徐徐开进了奉天谋克敦站。蒸汽车头就像一个年老力衰的苦力，深深地咳出最后一口黑烟，停了下来。
蒸汽车头在行驶的路途中，源源不断地呼出蒸汽，它后面拖着的十来节铁皮车厢，全都挂上了一层白色的冰霜，和乌黑滚烫的蒸汽车头泾渭分明。
火车停下，这座位于奉天西郊、孤零零的简陋青砖平房模样的车站，一时间重归寂静。只有咳声，隐约可闻。但这咳声并非来自奉天，而是在冰霜下白色的一节节铁皮车厢里闷闷地响着。或许只是一瞬之后，咳声已然如潮水般涌起，就像是在催促车厢快快开门。
铁皮车厢越发急促地抖动着身躯，抖动着抖动着，终于将门打开了。
伴随着咳声、推搡、谩骂、哀号、抱怨，挤在车厢里的人们终于像撑破水袋一样，一股股地爆了出来。
这些人自然都是从遥远的沙俄都城圣彼得堡直接调遣过来、只为重振沙皇雄威的俄兵。只是这些源源不断被远程运送过来的俄兵，从双脚沾到远东大清国东北的这片土地起，就已经显出几分颓势。
俄兵倒是都穿着他们该有的统一军装，甚至还有一些俄兵已经有了自己的一杆配枪，然而他们的眼中全然只有茫然和混乱，像极了刚下锅的小虾小蟹。
车厢外的空气，是凛冽的，但冰冷之中，压抑着沉沉腐臭。如水汽一样的腐臭，溜进鼻腔甚至咽喉仿佛就会被冻结住，越是作呕就越是恶臭上涌。
谋克敦站外，有一片空旷得无依无靠的荒芜之地，其上死尸累累。那些腐臭，正是冻结在荒野上的尸体气味。而在这些横七竖八的尸体边，总有来来往往流窜的人影。
这些人影趁半夜跑来翻检尸体身上的财物，他们翻动着身边的尸体，甚至还会为了争抢一具尸体，扭打在一起。
火车进站，也没有让他们收敛，直到俄兵纷纷下车，走上横尸的荒野。而那些人影就像是不到最后一刻绝不逃走的动物那样恋恋不舍地一哄而散。
这些刚刚抵达奉天郊外、无所适从的俄兵当中，倒是有个不甚一样的人，算是混在了他们之中，也从冰霜未化的铁皮车厢里跳下了地面。
说这个人不一样，主要是他并没有穿俄兵的军装，当然更没有配枪。一件过膝长袄、一顶保暖皮帽、一双厚实皮靴，外观上看来过于朴实，朴实到跟所有俄兵格格不入。
所幸的是，他从圣彼得堡登上这趟驶往远东的列车起，就从没被任何一个关卡或者士兵盘问过，他就像车厢里的空气，毫无在意的必要似的。不过，也是在将近一个月的漫长路途中，他逐渐发现，混到这辆列车上打算一路从欧洲回大清国的人，至少有十来个。虽然他们都只是彼此警惕地保持距离，尽可能不发生任何交集，但在俄国人堆里发现几个清国人，还不是什么难事。毕竟这么漫长的路途，中途停靠补给站时，没有谁能一直躲在车厢里不出来透透气。特别是在过贝加尔湖的时候，即使已经有贝加尔湖南侧的铁路，但为了安全起见，还是用了渡轮，一节车厢一节车厢地运过漆黑深邃的贝加尔湖。这个时候，车厢里的人全部要下车等候，再没交集也全都会被他人看在眼里。
正是因为知道除自己之外，还有那么多蒙混过关的大清国搭车客，就更让他百思不得其解了。而当他试图弄明白原因，又似乎显得徒劳，白费了心力。最终，他只能用每一个沙俄将领都被沙皇尼古拉二世的自大传染了，还有每一个关卡官员都极其愚笨这些原因，来自我搪塞一下了。
不过，他上车确实是有任务的。
五年前，因为他有四分之一的俄国血统—— 虽然长着一张中国人的脸，但所幸身材高大，鼻子也挺，让刚刚接手操练陆军的袁世凯一眼挑中，直接暗中拨了一笔款子，把他送到了欧洲，以清国游学身份，游走在德国、瑞士以及波罗的海一带。就算已经等了五年，他依然知道，袁世凯这个削尖了脑袋往上钻的家伙，早早就为自己的势力布起了局，绝不会白白为自己花银子的。就在一个月前，他终于收到袁世凯亲自敲来的加密电报。电报里只有一句话，就是要他立即搭乘西伯利亚铁路的运兵车返回奉天省。到底回来做什么，要执行什么样的任务，甚至直白一点来说，是要回来杀什么人，电报里全然没有提及。
不过，这倒完全符合袁世凯的作风。毕竟，怎样加密的密电都有被截获被破译的风险，最保险的方式还是把任务彻底碎片化，像打散了的拼图一样，一片一片地存到不同人的脑袋里。而拼起拼图
的任务，估计要落在他的头上。
现在，谋克敦站内一定安排好了接头人，让自己获取下一块拼图吧。他心里这样猜测。在那封密电里，除去这一段只包含了目的地信息的文字以外，他还收获了在任务中使用的名字：章拒。
章拒？他看到自己的新名字，不由得笑了。这不就是章鱼的意思吗？刚好就在最近，他看到一幅名为“欧亚外交地图”的滑稽讽刺画。画中用了各种滑稽的人物，来代表瓜分欧亚大陆的各个帝国，其中唯有最为巨大的沙俄帝国，没有用人物，而是用了一头巨大的章鱼来代表。章鱼的触手从北方伸向身下每一个能触及的地方，其中的一只触手正钩在了旅顺口和大连港上。大连港、旅顺口，再加
上现在的奉天城，正是日俄两国在大清国开战的战场。袁世凯这家伙把这个代号送给自己, 大概是有意为之。
章拒下了火车，在谋克敦站里四处张望，想找出那个必然会来的接头人。然而，简陋狭小的谋克敦站里的人，已然开始溢出，他根本无法看到任何接头人的踪影。
随着人流挤出车站的章拒，朝车站外的荒野放眼望去，除了尸横遍野和四散而去的拾尸人，没有发现任何一点接头人的线索……
只有凛冽的寒风，趁机从长袄的衣领钻入，肆虐地刺痛着他。
章拒忍不住咳了两声，忽然意识到接头人没有到谋克敦站来接站，算是很明智。毕竟，火车里出来的几乎全是俄兵，什么意外都有可能发生。
很好，看来安排了一个聪明的接头人。
可这位聪明的接头人，你到底藏在什么地方呢？
章拒按下心中思虑，跟随俄兵踏上了横尸的荒野。不过，这只是大部分的俄兵，还有一小部分并没有随大流前往荒野，反倒回到了奉天谋克敦站。
背后的车站里，忽然传来为了卖力做什么而呼喊的集体号子声，那声音让章拒驻足回了头。
就在章拒回头的同时，一股热气从谋克敦站扑来。
顿时，谋克敦站里燃起了熊熊烈火。
俄国人是有多害怕日本人会抢自己的作战物资，才会把劳苦一个月千里迢迢来到奉天的蒸汽火车头烧废报销？！
不过，正因这大火，横尸的荒野被照亮了不少。
借着火光，不但能清晰地看到那些已经被冻在血泊中的尸体，有的身上的衣服被敲碎，里面的东西被掏空，还能清晰地看到荒野远处，至少离章拒现在所在的位置一百米开外，那里立着两排房屋。房屋和谋克敦站一样，也是些砖木搭成的破旧平房，建得倒是有些规矩，左右开列而建，多少让站前远远有了一条可以进城的路。
泛着腐臭气味的尸体，当然不可能是章拒的接头人，那么现在看来，接头人只能是在远处的两排平房里了。毕竟现在是严冬二月的深夜，放眼望去能避寒等人的地方，只有谋克敦站和远处的破房了。
谋克敦站里的火越燃越烈，空气中带着铁皮、橡胶、劣质煤炭混合燃烧起来的焦油味儿，渐渐将脚边偶尔路过的尸臭掩盖。
周遭的俄兵在大体行进方向没有变的情况下，依然没什么秩序地越走越散了。
散开也不错，刚刚令人烦躁的摩肩接踵，已然散成了三五成群，一小撮一小撮向着奉天城走去。章拒的视野开阔了不少，在人群之间，他再度发现了那些同样没穿俄兵军装的清国人。他们有的穿得像个地地道道的欧洲佬，有的也是穿了长衫长袄，和章拒差不太多。光看外表，章拒并不清楚他们在欧洲都做着什么，又是因为什么混迹到了西伯利亚列车上，个个灰头土脸地回到大清国来。
章拒正了正心神，缩了缩渐渐被冻僵的脖子，不想再耽搁时间，快步向远处的破房走去。
忽然，也是俄兵们几乎都走散开的时候，章拒感到了什么……
似乎是有什么如同不祥乌云一样的庞然大物，从南面压了上来。
不是烈火的浓烟，而是……
章拒猛地向南面望去，和他察觉到的完全一样，真的有什么东西远远地升上了天，静悄悄靠近。
什么情况？！
一架暗黑无光、遮天蔽月的飞艇，像一发蓄满氢气仿佛随时会被撑爆的巨大鱼雷，正无声地向谋克敦站驶来。
飞艇把那轮黄月遮掩，又被车站后面的烈火映得半是殷红，更显不祥。
遭遇如此出乎意料的场景，本来已经走散开来的众人，不约而同地都站住仰头往飞艇的方向看去。
也几乎是同时，就在章拒同样看向飞过来的飞艇时，飞艇下面的吊舱忽然闪出一道红光。红光如火一般，或者说就是火光，一闪即过，章拒立即有了反应，就像一只被闪电吓得炸毛、原地蹿开的野猫。什么欧洲蛰伏五年，什么优雅自如，顷刻荡然无存，全然不顾及一蹿的动作之大，甚至把旁边的俄兵都吓了一跳。
就在俄兵骂出口时，不远处一个穿着长袄的清国人胸前突然迸出一股血，直喷到那人面前的俄兵头上，随即，章拒才终于听到了一声枪响。
样子虽然有些滑稽，但听到枪响的一刹那，章拒脑袋里已经推演出了三个数据：1 秒、M1891、450-500。
不待章拒做出进一步判断，被射杀的清国人刚刚倒地，飞艇上就又是枪火一闪。
章拒如同地面烫脚一般再次原地蹿开。
又一个清国人被射杀—— 胸口中弹，一股血喷溅而出，应着枪声倒地。
怎么回事？发生了什么？！
在场的人，即使没有当即反应，可见到有人被射穿了胸口，还是惊惧得乱成了一团。
飞艇根本不留时间给人逃窜，第三发子弹接连射出。
一直死死盯着飞艇吊舱的章拒，立即如野兽般蹿跳起来，就算是那些似乎事不关己的俄兵，见状都嘲笑得出了声。
然而现实一点也不好笑，第三个枪下亡魂，仍然是混在俄兵里的清国人。
跳着脚的章拒立即明白了这尸横遍野是如何而来。
每到来一列运兵车，都要兴师动众，用飞艇射杀混在俄兵里回乡的清国人？脑袋是有病吗？！第四次枪火闪现，章拒随之再度跳起。这次依然不是自己，他愤怒却又无能为力，恨恨地瞪着夜空中被映得如鬼魅一般半边殷红的飞艇，感觉那枪手简直就是在享受杀戮的快感。
章拒刚刚站定，面对一个杀人为乐的枪手，手上却根本没有枪支去反击，根本无计可施，而这个距离……
飞艇高高在天，如同降临审判众人掌管死神的魔鬼。而和它之间的距离，任什么枪也无法穿破。
刚才的数据，1 秒是从看见火光到那人被射杀所经过的时间。同时，通过枪声判断，对方使用的是俄兵的标配莫辛- 纳甘M1891步枪。随后就是通过该枪的子弹射速计算，整个射杀的直线距离竟
有450 米到500 米。
可是，这样的距离怎么可能？！从第一枪到现在，章拒仍在心中不断咋舌。
这样的距离，几乎就是莫辛- 纳甘步枪的最大射杀射程，所以那枪手是有意让飞艇保持这么远的距离来射杀？
简直是一种狂妄自大的炫耀。
但是，距离目标人物五百米之远，再训练有素的枪手，都不可能看得清！但现在四声枪响后，已经有了四个亡灵……
那个枪手为什么还没有开第五枪？
是在锁定下一个目标？
转瞬间就多了四具鲜活的尸体，就连俄兵也都没了声，整片荒野只觉肃杀，唯有谋克敦站后面的火，燃得更烈。荒野仿佛在熊熊的火光下扭动着，噼啪作响，伴着每个人的心跳声。
飞艇半边是火光，半边是昏黄月色，悬浮于遥远的暗夜深空，伸出细长无形的爪，爪尖戳到谁的胸口，谁就得死。但此刻，它就是迟迟不把爪尖戳下，在每一个人的头顶上划来划去，享受着审判降下之前，所有人一动不动、只敢注目仰望的场景。每个人都像是精心挑选的待宰雏鸡，战战兢兢，惶恐无力。
章拒死盯着飞艇吊舱。一秒，从宣判到结果之间有一秒，也是因为有一秒的时间，所以自己才有可能做出……
目录
第一章
我们的结局临近，我们的日子满足， 001
我们的结局来到了。
第二章
寻找有时，失落有时； 027
保守有时，舍弃有时。
第三章
那人常住在坟茔里，没有人能捆住他， 117
就是用铁链也不能。
第四章
我们经过的日子都在你震怒之下； 259
我们度尽的年岁好像一声叹息。
第五章
你们知道分辨天地的气色， 401
怎么不知道分辨这时候。
第六章
光真美好， 549
能够看见阳光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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