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漠儿童：世界名模华莉丝·迪里访谈纪实

华莉丝·迪里是出身索马里的著名模特、人权活动家、联合国废除女性割礼特使。1998年，华莉丝发表了第一部作品《沙漠之花》（Desert Flower），这部自传迅速成为国际畅销书，由其改编的同名电影于2009年在超过20个国家上映，并多次获得国际性奖项。不同于前作以个人经历为主的自传性叙事，本书将视角拓展至欧洲多个国家的移民社区，深入揭示女性割礼在当代社会仍普遍存在的残酷现实，“文明”的欧洲社会竟有多达50万名女性已经或即将成为这一陋习的受害者。华莉丝及其团队深入调查奥地利、法国、英国和德国的女性割礼一线情况，真实还原受害者个人经历和欧洲各国社会状况。她看到医疗保健诊所、社会组织与个人志愿者在反割礼运动中所做的努力，同时也批判了法律制度、庇护政策和舆论环境在保护受害女性方面的不足，反映出父权制下，女性的身体主权和精神自由仍在被漠视和规训。书中收录的许多首次鼓起勇气讲述自身经历的女性声音，平实却震撼人心，使我们无法回避这一仍在持续的暴行。

华莉丝·迪里 WARIS DIRIE 国际知名模特，曾任露华浓（Revlon）护肤品牌代言人。1997年，她被联合国任命为非洲妇女权利特别大使，致力于废除女性割礼，2007年，华莉丝·迪里被法国政府授予“法国荣誉军团骑士勋位”。科琳娜·米尔伯恩 CORINNA MILBORN奥地利政治学家兼记者，专门研究人权问题，人权杂志《联盟》（Liga）的主编，并为新闻杂志《格式》（Format）撰稿。

1.有时候，我喜欢维也纳一些不知名小酒馆里的氛围，虽 然有些破旧，但却有着自身独特的魅力。每次我到那里，总会点一份奥地利特色菜，我喜欢一边吃一边观察其他的顾客。 房间中央有一张台球桌，一个四十岁左右，自视甚高的男人，刚刚向一位年轻女子提出挑战。女人很自信，似乎知道该怎么做，但这个男人非常傲慢地讲解游戏规则以及如何握杆。这时，酒吧里的其他男人也开始加入进来，并冷嘲热讽地评论着。我只能零零星星听懂一点：“她准备好了！”“……即便对手是女人，他也打不进。”这位年轻女子保持冷静，她一杆接一杆地打。随着时间一分一分地过去，气氛变得越来越紧张。这个女人拿到最后一分，眼里闪烁着胜利的光芒，而男人却显得有些迷茫。我忍不住笑了，我嘲笑他。他傲慢地大声喊道：“必须让女人赢。”其他人点头附和，表示同意。这位年轻女子试图扭转局面，走到男子面前伸出手说道：“你输得真漂亮。”“说得好。”我对我自己说。“如果刚才我像往常一样发挥正常，你就没有机会了，”他讽刺地说，“这就是我们所说的特殊照顾，因为你是女的。”其伙伴们纷纷为他的健康举杯，赞许地拍了拍他的背。这件事真是太有代表性了。我很愤怒，我看着她的眼睛。我非常理解她的想法：感觉自己不受重视，感觉自己被人歧视，感觉自己遭到嘲笑——因身为女性而被人轻视的耻辱。我怒不可遏，往桌上扔了几个硬币，轻蔑地瞥了那几个人一眼，离开了酒吧。外面的街道上熙熙攘攘。一位年轻的妇女和她推着的婴儿车里的宝宝开心地笑着，那边有几个戴头巾的女人正在激烈地谈论。夕阳快落山了，整个场景沐浴在深红色的晚霞中。街角上有两个年轻人盯着我看。也许他们认出了我，但我已经不在乎了。我还在对那些台球桌旁的人表现出来的愚蠢的大男子主义感到愤怒，压迫有如此多种的表现形式。男性在整个女性割礼问题中扮演着什么角色？我不想听到割礼纯粹是女性问题的说法，这是无稽之谈。毕竟，我们生活在一个由男性制定法律，男性担任宗教领袖，男性掌控经济的世界里，也就是说，男人决定一切。那么，他们为什么要在女性割礼问题上保持沉默呢？我见过的许多男人对这个问题几乎一无所知——因为他们不感兴趣，他们认为他们的工作就是保护传统和遵守戒律。这究竟意味着什么，他们并不想知道。2.这家医院有明确的路标，出租车走了一条崎岖狭窄的路，停在一片有几栋低矮房屋的建筑群前，我们在这儿下了车。寒风凛冽，乌云低垂。在一家小医院大楼里，福尔德斯医生有自己的诊室。据 说他已经给大约三百名妇女做过修复手术，还有数百名的女性 等待手术。他是唯一做这项手术的外科医生，据说最近他正在 培训其他医生。我开始感到不安起来，虽然一直期待着见到这 个人，但是，这会儿我对这次就医感到忐忑不安。我向他咨询 的问题可能是最个人最私密的事情：我的阴蒂，我身体上被径 直切掉的一部分，它关系到我的性生活。 福尔德斯医生在等着我们，看到他时我感到如释重负。他身材高大，头发花白，举止镇定自若，并热情地微笑着向我打 招呼。他看起来有点像电视上的医生，我开始增加了一些信心。 手术室很小，但光线充足，门边有一张检查床，旁边的 墙上有两个大的相框，里面摆满了来自非洲的照片。这些照 片并不漂亮：饥饿儿童的照片、手臂或腿部受伤小男孩的照片、血液照片、医生手术照片，还有一些四肢出现明显疾病的照片。 福尔德斯医生邀请我坐下。“我是一名外科医生和泌尿科医生。”他说，“我也是世界医生协会亚洲分会负责人。25年前，我开始专门治疗西非布基纳法索的妇女。现在在法国，我们有一种再造阴蒂的技术，该技术得到了法国国家医学科学 院和法国国家医疗保险的认可。” “这种方法相对简单，”福尔德斯医生继续介绍，“我们去 除疤痕组织，露出在割礼后依然存在的部分健康阴蒂。阴蒂本身非常长，约11厘米，大部分都隐藏在疤痕下面。” 我很惊讶，阴蒂依然存在？“但有些切割方式会完全切除阴蒂，不是吗？” “部分阴蒂会一直保留下来。割礼会留下厚厚的伤疤，切割造成的大量出血会填满腔隙，并将剩下的阴蒂部分推回到里面。因此，当通过手术切除疤痕组织时，我们会发现下面有神经和血管完好的健康组织，然后我们就可以再造阴蒂。” “手术需要多长时间？” “大约一个半小时。” 仅仅需要90分钟一切就能恢复正常？真的这么简单就能 摆脱我这么多年来所遭受的痛苦、耻辱和创伤吗？这位医生坐 在那里，给人的印象就是这个外科手术很简单。我说不出话 来，深深的不安再次袭上心头。一想到再次让人拿着锋利的工具、手术刀、剪刀靠近我，触碰伤口，我就不寒而栗。 我结结巴巴地表达了我的疑虑。“作为一个经历过割礼的女人，想到再次经历同样的事情……太可怕了。另一方面则是 希望恢复已被剥夺的功能……做过手术的女性情况怎么样？她们回来复诊了吗？……”“回来复查很重要。患者需要四次复诊：手术后两周，四周，六个月，一年。这对女性来说很重要，大有裨益。” “大有裨益？对，肯定是，因为她们会体验到从未有过的感受。” “在这个康复阶段，有一整个团队来支持和帮助这些女 性。她们不会回来找我，但会去看心理医生和性方面的治疗专家。我的团队报告说，这些女性在术后重新找到感觉了。据 我估计，大约80％是这种情况。我们正在进行一项科学研究，但尚未完成。” 有八成？所以，这种手术不是对所有女性都有效，但对大多数女性来说是奏效的，她们找回了曾失去的东西，我开始感受到希望。我询问是否可以看看他所做的工作，我的声音听 起来相当振奋，但这样询问结果证明是个错误。 “当然，”福尔德斯医生回答，“你想看什么？” “我想看整个过程，整个手术，从头到尾，还有术后的样子。” “我可以给你看一段视频，很好地展示了这一切。” 在黑暗的背景下，可以看到一个女人身体的剖面图。两 根圆形的粗绳子从代表阴道的位置平行地向后延伸，然后向左右分开。“这是一个正常的阴蒂。你可以看到它比通常可见的部分要长得多。”福尔德斯医生解释道。 接下来，视频中这两条绳子在前面被切断了。“这就是割礼的过程。在西非和东非的部分地区，他们倾向于更大面积的切割，一直到这里。”福尔德斯医生点着屏幕，我感到眩晕。他继续解释着。对他来说，手术是一个技术性程序。他在解释他的手艺，无异于展示一个汽车发动机工作原理图。但这一切深深触动了我，展示的原本是血肉之躯，我不能假装听 人描述的是气缸盖功能，或者如何修复悬挂故障。 “我们的初始状态总是相同的。”医生的声音似乎来自遥 远的地方，“这里有神经，用黄色表示，然后我们切掉伤疤， 露出阴蒂中健康的部分。”他挥着手，指着屏幕，准确地演示着情景，绳子的那一小截消失了。 “在这里，我们需要将绳子加长，所以我们在这两条‘带’上做一个小切口，带子就可以弯曲，绳子向下滑动一 点。通过这种方式，我们可以让阴蒂更长，并将其与神经一起 恢复到正确的位置。”他指的是割礼切掉的外阴部分之前的位置。屏幕上的绳子向前延伸，全部完成。 “呃……我……怎样……”我不知道要说什么。热情渐渐 消失了，我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一点感觉都没有。屏幕上的 一切看起来如此不真实，它和真正的人体没有任何相似之处。 “嗯……怎样才能让阴蒂变长？”我问，只是没话找话。我的头天旋地转，手术看起来一点也不真实。光线通过那扇脏兮兮的小窗户透进来，越来越暗。在这间狭小黑暗的办公室里，我们盯着一个黑色的小屏幕，屏幕上，灰色和黄色的线在动。“我们不拉伸它，我们只是在带子上做一个小切口。等一下，让我们再看看那一段。”他在键盘上移动手指以找到正确的图像，然后又接着说。 “医生，”我打断他，“医生！” “怎么了？”他惊讶地看着我，从他的表情中可以看出他 没有料到我会打断他。“你知道，医生，这对我来说太难了，”我低声说，“我们坐在这里谈论这个问题，对于像我这样的女人……非常难受。 我想对于任何女人来说也是这样，是一种感觉，一种感受。” “当然。”福尔德斯医生转身离开电脑，面向我。他双手放在桌子上，充满期待。 我冷静下来，仔细地看着他。他四十五六岁，虽然头发 灰白，但看起来仍然年轻。我可以想象出他小时候的样子，但我无法理解他的表情。我不知道他是否能理解我内心所思所 想，我想他只是在等我继续说下去。他能想象出一个女人被这 样残害是什么感觉吗？ 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坚定的光芒，似乎一旦决定了行动方 针就永远不会动摇。突然间，我对他产生了一种感激之情，几乎不由自主般结结巴巴地说：“我钦佩您作为一名医生所做的 工作。” 他看着自己的手，犹豫了半天说：“谢谢。”带着一丝微笑，他接着说：“你知道这种修复真的很有帮助。疤痕当然没有感觉，因为神经已经被切断了。但在疤痕之后的那部分组织 功能还在。我们在使用电刺激的实验中发现了这一点。如果你想看的话，我有一些手术过程的照片。” “好的。”我说，尽管我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想看。 福尔德斯医生在屏幕上展示了一张黑人女性阴部的图片，私处完全切除，即“阴部扣锁”。阴蒂、内阴唇和外阴唇全部 被切除，残留的血肉被缝合后就只剩下光滑的皮肤，中间有个 疤痕和一个小口，没有毛发，没有生殖器，什么都没有，这个 画面好熟悉，我感到两腿发软。 下一张照片展示了伤疤被切开，露出了黑色皮肤下的红色皮肉，医生用手术钳拉扯这块肉，然后用剪刀剪掉了一部分。 我的脑海里充斥着血液的漩涡，我能听到自己的心脏疯狂地跳动，我的脸开始发烫，呼吸困难。我能听到医生的声 音从远处的某个地方传来：“我们必须切除掉坏死的那部分阴 蒂，以暴露出具有完整神经的健康组织。” 我感觉自己又回到了非洲的村庄，小华莉丝又回到了她的村子里。我看到我的姐姐，我躲了起来，秘密地看着她的“大日子”。我听到她的尖叫声，看到她浑身是血，又踢又跳， 拼命挣脱那些压在她身上的女人。我看到母亲弯下腰，紧紧地 抱住我，而那个老妇人开始在我两腿之间切割。我感到突如其 来的剧痛和难以置信的无助，任由这些人摆布，她们对我做了世界上最邪恶的事情。我有种想要尖叫的冲动，想要赶走这段虐心的画面，想要驱除这些萦绕我心中30多年挥之不去的画面。 但是我没有尖叫，相反，我开始抽泣。福尔德斯医生停了下来，看起来很担心。“请问……洗手间在哪儿？” 他指着门。“就在那边。” 起身时，我的腿在发抖。在洗手间，我哭了起来，坐在马桶座上，双手抱头，不停抽泣，整个身体颤抖着，我觉得好冷。 然后我开始呕吐，一次接着一次，吐了三次。 仿佛那陈旧的伤疤再次被撕裂，又开始流血，流得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多，我被痛苦和悲伤淹没。令我惊讶的是，这种感受至今仍能如此生动地重新浮现。 我不知道在这里坐了多久，也许五分钟，也许半小时， 终于没有眼泪了。我努力睁开眼睛，把手从脸上拿开，看着自 己细长的手指，是成年女性的手指，仍然年轻，但已经成熟。看到手指的模样我感到慰藉，我不再是那个小女孩，我也不再身在非洲，我在法国，在圣日耳曼昂莱的医院里，我在这里，是因为我希望阻止同样可怕的事情发生在其他女孩身上。 我慢慢地恢复了力气，擦去脸上的泪水，擤了擤鼻子，深吸了一口气，推开门。福尔德斯医生再次关闭了电脑。为了找话，我问：“由谁支付手术费？”“法国国家医疗保险承担部分费用，但手术费用远远超过了保险缴费，其余的由我们自己出资。我不希望女性为手术付费，对她们来说，手术是免费的。” 福尔德斯医生平静地回答了我的问题，就好像什么事都 没发生过。他没有问起我为什么落泪，我很感激他没有提及这事。我试图让自己的思绪又回到谈话中。 “这些女性必须接受不止一次手术吗？” “不，只需要一次手术。” 我起身伸出手。“谢谢您，福尔德斯医生。” 他微笑着点了点头。当我们离开医院时，一阵冷风吹在我的脸上，我感觉好多了，我深深地呼吸着。 生活又把我拉回到现实。 这个夜晚是一场灾难。回到酒店房间，回忆涌上心头， 过去的生活像巨浪一样席卷着我。转眼间，似乎一切都改变 了。我坐在床上一动不动，无法与任何人交谈。然后，我又开始感到头晕恶心，又一次生病了，从早上起我就没吃过东西。 沃尔特和茱莉亚尽心尽力地照顾我，我非常感动。她们很担心我，我经常情绪不稳定，难以捉摸，但她们从未见过我 现在这个样子，我也从未有过这种感觉……最后，她们设法说 服我服用安眠药，试着睡一会儿，药效很快起了作用。 但是恶魔并没有离开。它们潜入我的梦境，唤起了下午所有的画面。我在索马里的沙漠中，逃离父亲；我在割礼后第二天，剧痛难熬，躺在地上。叫声一遍遍传来：“华莉丝！华 莉丝！” 第二天，我看到镜中的自己，吓坏了。不过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可以吃几口东西了。 我做出了一个决定：我要离开这里，现在就走，就在今天。我需要空间呼吸，我需要时间思考。我必须梳理情绪，理清思绪。这次巴黎之行让我感到震动，女性割礼对我来说是非常私密的话题，我进入了这个圈子，和受害者交谈，告诉她们：“你们并不孤单，我们将一起抗争。” 我把这个决定告诉了沃尔特和茱莉亚，这在她们预料之中，但是我们还会再回巴黎。琳达早上打来电话，她一定是听到了一些消息，来问我怎么样了。她也有些消息：11月底将 有一场新的审判，一名7岁孩子的父母将因伤害他人身体受到 指控，她想让我们去旁听庭审。 我同意去。一旦着手一件事，就要坚持到底。

目录001 译序004 前言001 我的第三次生命045 幸福的国度083 “必须停止；必须彻底停止”115 “一个孩子无法独自保护自己”151 这里，也照样如此175 案件必须付诸法庭195 后记 我有一个梦想199 附录I206 附录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