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们是挤在地铁里怕迟到的上班族,是深夜对着电脑改方案的螺丝钉,是在原生家庭、职场压力、情感困境里打转的普通人……她们的故事,也是你我的日常。
被裁员的穆小小,在初雪天接到父亲的死亡通知,让她不得不撕开童年的伤疤,在怨恨与血缘的拉扯中,重新拼凑“家”的模样;11 号病房里,不敢生病的何瑾秋既怕疾病拖垮自己、弄丢工作,又怕偏瘫的母亲无人照料;在婚姻里失语的她,让一场遥远的心动成了照进裂缝的光,帮自己读懂婚姻的真相;还有曾一心北漂的阿芳,最终回到故乡,在种满花的院子里,与曾经执着远方的自己和解……北京很大,大到容得下所有沉默;这本书很小,小到刚好装得下一句“我都懂”。
蒋在,青年作者,北京老舍文学院首届合同制作家,牛津大学罗德学者提名。曾获“山花文学双年奖”新人奖、“《钟山》之星”文学奖、西湖新锐文学奖、储吉旺文学奖、草堂诗歌奖等奖项。已出版小说集《街区那头》《飞往温哥华》,诗集《又一个春天》。
《11号病房》(节选)
何瑾秋没有回他的话。她知道自己没病,只是体检时心电图结果显示:T波改变,倒置。医生说是心肌缺血,叫她住院进一步检查。
她不以为然,过了几天,负责联系住院的医生就打电话说,床位空出来了,赶紧来住院。何瑾秋问能不能推迟几天。
何瑾秋手里还有很多工作没做完,公司正在裁员,她不想成为洪流中被冲走的一员。她还记得同事小苒,和她一同进的公司,上个月才过完三十岁生日。那天上班,小苒扎了一个红色的蝴蝶结在头发上,把自己绑得像个包装精致的礼物。生日第二天,HR通知约谈,接着小苒就被裁了。补偿方式是N+1,拿到了八万块补偿的小苒抱着早已没有红丝带绑着的纸箱,把自己桌上的书、摆件,还有她自购的一副茶轴机械键盘通通塞了进去。
小苒家是北京的,她不用怕,可以横竖躺在父母家,但何瑾秋不同,她比谁都需要这份工作,她家里还有个偏瘫的妈妈,如果来住院,她还得赶紧找人来照料,现在寻找人手帮忙也得至少腾出一个星期,不能说你今天找,明天就让人到岗。
“你不要命了,你的情况出现猝死的可能性相当大。”说这话时,她听到医生用笔尖敲了敲桌子。
猝死?这些年,三十多岁的人因劳累而猝死的视频经常出现,无论真假还是给人有点警醒的作用,死亡无处不在。前不久何瑾秋中学的一个男同学,因为长年熬夜打游戏就猝死了。法医到的时候,他全身都出现尸斑了。讽刺的是,据说他桌上长年放着速效救心丸,但因为从没检查,瓶里早就没药了。
何瑾秋上网查了一下心电图的结果,视频号里五花八门的医生都说了差不多的话—猝死。只有一个武汉的心内科医生在视频里提到,太劳累也会出现T波改变,倒置。何瑾秋不敢信其无,只能信其有。在这个陌生的城市里,她的家庭状况还不允许她死,甚至连病的资格都没有。
一年前何瑾秋的妈妈摔了一跤,都说老人最怕摔跤,之后便半身不遂,躺在床上,吃喝拉撒都得要人照看,偶尔可以扶她起来,坐在轮椅上推她出去散步。家里请不起保姆,每当何瑾秋不能照顾她时,只能请小时工上门服务。
母亲每天要吃很多药,她怕药吃混了,相互抵消,严格按照时间服过其一之后,隔半小时才服其二,然后其三、其四,以此类推。结果就是她醒着的时候,一整天都在吃药,就跟吃饭似的。
小时工阿姨为了省事,总是一次性让她服下全部的药,母亲就把药藏起来,每次在杯子里留点水握在手上。之后,阿姨又嫌弃她尿多,难伺候,就给母亲控制水量。
小时候何瑾秋的心脏就不太好,经常发慌发痛,所以小学本来有机会进省体操队进行培养的,就因为这毛病,希望也早早地破灭了,不然说不定2008年奥运会还可能有她的身影。她的基因天生决定了她吃不了运动员这碗饭。后来教练也没坚持,最后体操练不成了,但还是心脏疼,需要妈妈抱一下才能好,母亲以为是她娇气,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是心肌缺血。
对何瑾秋来说心肌缺血根本就不是病,她甚至一直拒绝心电图这个走马观花似的检查仪器。何瑾秋的母亲每次住院都要做心电图,任何人的任何一次体检或者住院,心电图都是必需的。何瑾秋对这个医学仪器的功能表示怀疑,感觉它只是个某种医学行为的摆设而已。她早就听说过这些仪器根本查不出个一二三来,好多检验单上写着无异样,最后发现都癌症晚期了,错过了最佳治疗时间。
病房的门只要关着,空气就流通不畅,再加上老妇人的床边正好还有一个暖气片,她把她的洗脸巾、擦脚巾、袜子通通搭在上面烘烤,屋内的这股气味让何瑾秋感觉难以呼吸,她走过去拉开门,刚回到床边,门又合拢成之前的样子。
她又屏住呼吸走过去,这一次她发现门后面的储存柜上有一根布条,上面的结正好可以拴在把手上,把门固定住。把门敞开一点后,气味渐渐散去一些,何瑾秋回到床上把被子盖到腿的位置,准备看会儿手机。
她想到前段时间在微信上看到人类的孤独分十个层级,自己住院手术就是最后一个层级,但是她暂时还没有做手术,所以现在她最多只算9.5级。可是这又算什么呢?孤独或者不孤独,都改变不了她家现在的境况。
手机在包里振动个不停,她急忙掏出手机,才发现不是电话,而是日历里的消息推送,还有几天公司结项的时间就快到了。那一点点倒数的时间,她才完成了项目报告的百分之三十。记得小时候妈妈为了教育她上学不要迟到,用西点军校的一句名言告诉她:没有理由!没有理由,这也太夸张了,上完大学后她渐渐明白,这句名言是给那种非比寻常的人物制定的,但工作后她又发现,这句话适用于所有人和事。
何瑾秋铺好枕巾正准备躺下时,听到小伙子低声细语地说着什么,然后坐他旁边的女孩笑着回应了他两句,接着小伙子出去了,她始终没有看到他的脸,他也一直背对着她坐在那儿。小伙子穿了件咖啡色的棉外套,身材匀称个子不高,说话时声音沙哑,也像个女的。他跟那个女孩说话时,让何瑾秋感觉到是两个女人在说话。
13号床的男人站在床边,又开始有一搭没一搭地给老妇人按摩,何瑾秋不用看也能感受得到,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眼睛里。这个奇特的一家子,他们大声地说话,大声地吃东西,当着何瑾秋的面毫无顾忌地掀开老妇人的被子检查,灰尘和毛絮在光影中飞舞,还夹杂着一股尿臭味,是那种吃了很多的药和输了很多的液,才排出的那种带着病的尿味。
实际上老妇人并没有撒尿,她的身体侧面插着引尿管。他将老妇人翻过身,侧着身对着何瑾秋,老妇人伸出干枯的手抓住床头的铁栏杆“哎哟哎哟”地哼,男人拿着红色的盆在给老妇人擦背,又转过头告诉女孩:“没有排尿。”
女孩停下吃烤串,将竹扦子放回袋里,角还沾着辣椒面,她走到床边弯下身歪着头,看床边挂着的那个引流的尿袋。
何瑾秋实在忍受不了了,想下床去一下洗手间换换空气。洗手间的门总是关着,她以为里面有人,就在过道上溜达等着里面的人出来。何瑾秋出去又进来,来来回回好几次,洗手间的门还关着,她问一个自己拿着输液瓶出来走动的病人,过道上的洗手间坏了吗?他腾出一只手指指门边说,洗手间都在病房里。
何瑾秋又回到他们的病房里,推开洗手间的门,一股刚刚洗过热水澡还夹着香皂的热气扑面而来,混杂着那股充满着疾病的尿味,她朝后退了几步,真是受不了那种味道。他们一家人在这儿住久了,在洗手间洗澡也是正常的。她这样想着,回到床上,何瑾秋闭上眼睛,想着怎样度过这难熬的两天,一个护士提着白色的医用木提篮走进来,将几样东西放在床头柜上,二话没说就走了。
何瑾秋没住过院,妈妈住院也是一年前的事情,并且基本在重症监护室。何瑾秋将妈妈在病房里的事全忘了,她有一个特异功能,可以很快清空没有用的记忆。生活艰难工作忙碌,要记住的事太多,公司每天都有忙不完的事,每天加班到凌晨的日子让她精疲力竭,能在医院待上两天对她来说已是奢侈,手里的工作是一分钟也不能落下,不然经理就能立刻找到人替换她。
还记得刚入职的时候,面试官问她有没有成家,有没有生育的打算。后来她才明白公司要的不过是一个不会被家庭责任转移注意力,不休产假、育儿假、探亲假,为公司二十四小时尽职尽责的机器人。在这个涡轮似的社会里,她几乎做到了。
何瑾秋侧身拿起护士放在桌上的东西,看了半天也没看出个所以然。那个男人似乎看出何瑾秋不懂护士的意思,说:“护士让你明天一早,用它们查大小便。”
何瑾秋“嗯”了一声,又举起那个小塑料勺子:“这个呢?”
“这个勺可以控制大便的量,那个小吸管是用来吸小便的,然后将它们放到过道那个洗手间门口的桌子上,注意看分类箱,不要放错了。”
何瑾秋点了点头,又拿起这些东西认真看了看上面的刻度,她对他们的排斥大大减小了。
“你得了什么病?”他从暖气片上拿起毛巾,把它们一条条地对折,放好。
何瑾秋说:“我没病,只是来这儿住院检查。”
“14床也跟你一样是来检查的,明天做那个心脏造影手术,今天回家去了。”他又继续把红色盆里的几条湿毛巾拿出来,拧干,搭在暖气片上。
何瑾秋看了一眼12床。
他说:“12床大概也是差不多的情况。”
何瑾秋完全放松下来,看他在那收拾,她也从包里拿出一双她刚在楼下买的拖鞋摆在床边。何瑾秋问:“你贵姓?”
他直起身笑着说:“我姓杨,床上的是我爱人。”话说完,老妇人也有气无力地歪了歪头,朝她看了过来。
何瑾秋蒙了,怎么可能?但何瑾秋没敢表露出她的惊讶,故作镇定地问道:“她得了什么病啊?”
“糖尿病,又得了尿毒症。”
“糖尿病怎么会住在这里?”何瑾秋意识到他也许早给她解释过了,但是自己一直心不在焉,没听清楚。
“她在这儿每天都要去做肾脏透析,肾透析在另外一个病区。”他搭完毛巾,把红盆推进床底,重新站回床边,又拿起了老妇人的脚准备揉。
何瑾秋想问他们怎么不住在那边,话到嘴边又打住了。
“你们一直住在这里吗?”
他一边脱下老妇人的袜子,一边回答道:“是呀,在这儿住了段时间了,她是因为急救才住进来的,不过,过几天就要出院了。”
“做透析要花多少钱?”
他看了看何瑾秋,但眼神里没有恶意,他似乎很乐意回答她的所有问题。
“透析不要钱,都是国家补贴,现在县里面也可以做了。透析就是延长她的生命,她糖尿病已经并发症了,非常严重。”
“阿姨多大年纪了?”老妇人看了男人一眼,也等待着男人回答眼前这个女人的问题。
“四十七岁,二十多岁就患上糖尿病了,现在她也知道是在拖天数,造孽啊。”说完他没有看老妇人,依然一刻不停地给她揉着,一会又换了一只脚揉,她依然平静地“哼哼”两声,缓缓闭上眼睛,在下一次发出声音时,她的眼睛就睁开来,散淡地落在某个地方,像是那个地方才是她要搜寻的节点,然后又再次深深地闭上眼睛。她的等待跟时间像是并行一般,不声不响地朝着某个既定的方向滑行,波澜不惊,像是赴约一般不疾不速,而她的家人也正在用相反的方式,等着她滑向那个既定的终点。
目录
初雪
11号病房
失忆蝴蝶
呼吸
爱不逢人
回声
外面天气怎么样
许多
后记:在遥远的未来,一遍遍地被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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