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下雪

《等下雪》收录了赵松新近创作的七篇中短篇小说：《等下雪》《猫不会掉头》《葬礼》《谁能杀死变色龙》《酒友》《恐龙会跳舞》《高山流水》，其中《等下雪》获得“2021年收获文学榜·短篇小说榜”第2名；《谁能杀死变色龙》获得“2022年收获文学榜·中篇小说榜”第3名。两个经历了婚姻创伤的中年男女，偶然同去东北，在若即若离中等待一场迟迟不来的雪；在一个停滞、封闭的世界，他在寂静中逐渐开始直面自我消解的虚无；一场偶然参加的葬礼，既是对早已陌生的死者的告别，也是对一段曾努力保留的过往关系与记忆的埋葬；年轻的她和中年的他，维持着一种模糊不定、无欲无求的关系，而她终于决定离开，却并非有了新的生活可能，而是一次对过去自我状态的删除式了断；曾经的酒友，回顾跨越三十多年的记忆碎片，情谊心境已悄然变幻，彼此都已面目全非，不复来；在经历职业挫败、情感失落后，一个中年男人心血来潮去野生动物园看斑马，却意外发现自我存在的真实，同时又意识到各种关系的偶然与虚幻；佛寺清茶，古琴雅音，文人雅集的表象之下，涌动的是来路不明的人，是脆弱的朋友关系，是会瞬间崩塌的仪式幻觉，人们皆在岸边茫然……无此岸，无彼岸，无中流，谁知安身何处？这些小说里的人物，无论什么身份，都面临着自己的拥有已然所剩无几的事实，除了屏住呼吸，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还能怎样阻止失去。他们沉陷在难以名状的困顿中，面对过往生活的废墟和不断脱落的关系与记忆，悬浮于等待和行动之间，试图在琐碎日常与偶然相遇中寻找可能的存在感。他们相互疏离，又彼此试探；他们相互伤害，又试图彼此安慰；在破碎的关系中希望重建与他人的联结，在一片空茫中，等待一场也许永远不会到来的雪。

赵松，作家、评论家。曾获首届“短篇小说双年奖”、“单向街书店文学奖·年度作品奖”，小说作品先后荣登“收获文学榜”2021年短篇小说榜和2022年中篇小说榜、第七届城市文学排行榜。已出版作品：《你们去荒野》《伊春》《隐》《空隙》《抚顺故事集》《积木书》《被夺走了时间的蚂蚁》《灵魂应是可以随时飞起的鸟》《最好的旅行》《细听鬼唱诗》。《等下雪》是他的第7部小说集。

起来后，你先去洗了个澡，其间你播放了她发的那段海浪音频，还把声音调至最大，不过花洒的水声还是淹没了海浪声。你喜欢海，尤其喜欢在那种人迹罕至的海边看海。你想起二十年前的那个夏天里，独自出差去大连，在海边的开发区办事，午饭后，你爬上了附近的山崖。当你忽然看到远处隆起的灰蓝色海湾时，那个瞬间里，你感觉扑面的海风似乎把大海的所有气息都灌注到你的身体里了。薄薄的云层稀释了阳光，平静的海面看上去有些黏稠。在那里，你坐了一下午。那山崖并不高，下面海水的颜色则是深的，远处有个人坐在黑礁石上，整个下午都在那里，从未动过。你曾跟前女友说起过那个一切虚空的下午，你坐在那里，感觉跟这里的任何一棵树、一块石头并无区别，你在这里，而这么简单的四个字，所包含的感觉竟是你在任何地方都没有过的。当时你们正躺在床上，准备晚上出去吃饭。她过了好长时间才慢悠悠地对你说，我觉得，你有点像出家人了。见你没有吭声，她又说道，不过，我好像也有那么一点像，上次去西藏，途中下雪，车开得很慢，等到了那个小镇休整时，天都黑了，那里没下雪，夜空晴朗，满天都是星星，当我看到有那么多的星星挂在山顶上空的时候，说实话，我当时也有种想要出家的冲动，虽然这是不可能的。你能理解她说的，但你并不认为你们所说的有什么相通之处。她的那种冲动只能算是一种移情，而你感受到的，则是自己的渺小和清晰的存在，你，在那里，面对着天空，大海，树木和岩石，还有风，甚至还有海面上偶尔出现的一只海鸥，你跟这一切都有了关系，而且不是现在才有的，是早就有的，但是，只有在那个地方，在那个时间点上，你才能发现这个事实。那个场景里，除了虚空与寂静，什么都没有，而你之所以现在会忽然怀念起那里，是觉得自己在这个城市里生活的十六年，却像从未在过。之前那个老人和黑猫的梦境，让你又有了在这里的感觉，在窗前，看着下面扫落叶的那个老人，转来转去的黑猫，你意识到，你是在这里的。从这个意义上说，以失业为象征的失败，又是某种成功。尽管那个高速运转的机器将你抛了出来，但至少你今天是在这里的，这种真实感是你从未有过的。当初，若不是母亲建议你去读那个自考法律专业，你无疑会在那个大型国企里终老，就像那些前辈，生活在固定的轨道上，像在动物园里，一切都安稳有序。你拿到自考文凭后的某一天，母亲带着那种一切尽在掌握的神情告诉你，她有个学生，在上海做律师事务所，合伙人级别的，他说，要是你有兴趣，可以带你入行，你有国企经验，适应起来并不难。母亲认为这个时机来得刚刚好，你婚也离了，任何负担都没有。那时你还从未去过上海。不过现在回想起来，当初你做出那个重要决定时，或者说你接受母亲的这个决定时，其实并不是那种思考清楚的结果，相反，甚至可以说是有点随意的，跟着感觉走的，倒是有点像你忽然决意去野生动物园看斑马的感觉，也就是一时兴起而已。现在呢，你感觉自己确实就像从野生动物园里跑出来的斑马，在午夜时分独自伫立在通往远郊的那条马路旁边的树行阴影里，面对陌生的世界，眼神里充满了不安和躁动。在这里，你从没想过要有自己的房子。在这里，你也从没想过要找个人重组家庭。有些女人路过了你。有很多人路过了你。所有的人都不过是让你认识到人跟人，跟房子，跟钱，跟物质，跟工作的关系，本质上都是路过而已。经历了被裁之后，你最重要的发现，就是在这里的感觉，其余的都还不清楚，还需要耐心地等待。不过你的等待里并不存在任何可预料的东西，你也并不急于琢磨这些事。如果说过去那么多年的工作生活都存在着清晰可见的目的性，而现在想来那些目的其实并不真实的话，那么你现在想要的，就是毫无目的的日子，只有这样，在你看来那道笔直的时间线才会变得弯曲起来，才有可能绕出一个个小些的圆环。而你再也不需要为时间而感到焦虑了，你要做的就是什么都不做，或许这样你能变成它表面上漂浮的黑白条纹的图案呢。对于此刻的你来说，斑马无疑只是种抽象的存在，它并没有真正的身体，而只是图案，虽说你也知道自己的一切都是具体的，但是现在的你，显然更倾向于认为自己也是近乎抽象的，任何方向的存在都是近乎抽象的。——选自《恐龙会跳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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