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西作品：美丽大厦

“美丽大厦”始于一个美丽的误会。朋友来信时，将“我”居住的梅丽大厦误写成“美丽大厦”，因为信都能按时收到，“我”便没有纠正这个错误。美丽大厦居住着许多美丽的邻居。罗太太门口永远贴有应时的窗花。麦婶教我用天台上晒热的水泡纸包面。鬈发邻居有两个樟木箱，买来的书装进一个箱中看完的扔进另一个。楼下小贩把木头车推到街上贩卖热气蒸腾的猪肠粉……美丽大厦的电梯失灵了，由此引发出一系列的居民互助故事。楼梯是一件磊落的物体，光明而不虚饰，在楼梯上步行，有一种脚踏实地的感觉。士多店工人掮着米袋爬上十四楼，街坊邻居帮手把发病的麦婶送下楼梯，行走在黑暗的梯间，一列长队传递烛光犹如萤火。“美丽”是一种误读，也是一种观看的角度与美好的心愿。西西借助梅丽大厦居民的守望相助及互相关怀，展示这种大家庭的美好。人居住的地方不论大小他们关注的是整个小区、城市，亦即是一个广义的家。

西西，原名张彦，广东中山人，一九三七年生于上海，二〇二二年逝世于香港。香港葛量洪教育学院毕业，曾任教职，为香港《素叶文学》同人。著作极丰，包括诗歌、散文、小说等三十多种，代表作有《我城》《飞毡》《我的乔治亚》《白发阿娥及其他》等。形式与内容不断创新，影响深远。二〇〇五年获“世界华文文学奖”，二〇一一年获香港书展“年度作家”，二〇一八年获美国“纽曼华语文学奖”。二〇一九年获瑞典“蝉文学奖”。二〇二二年获香港艺术发展奖“终身成就奖”。

1黝黑而郁重的铁闸在路轨上隆隆地挪移如同一列扬洒着煤烟的古老火车驰过一座架空的桥道。把铁闸拉上之后，静止于地下车道似的缺失阳光的走廊里，我顿然忆起忘记了携带大厦互助会基金的收据到楼下去。这个时候，在我的头顶上空是手制的日月，柔白的光流把我的肩背拨向自己的家门，而我的脸面却偏向东段的电梯。我站立不动，思策该回返室内把收据放进衣袋还是留待别次的机缘。走廊彼端闪眨着一簇冰丽的灯饰，那些玻璃的梨子和橙，凉冻却繁华；我想我是遇见一个管弦乐团了，如此刷亮了的晶澈的乐器。我把铁闸重新挪开，以两把不同的齿匙旋离了锁扣，在更深进的室内一个绝不流畅的木抽屉里取出一个封套，抽出一张罗列着数字、薄如蜡染的羊皮的纸。几页日历之前，我已自整个抽屉中把它捡出，类此的纸片，或积压如厨间的新闻纸或散乱如废弃的种种入场券，抽屉中均储满了，有等详叙着冗赘复杂的条例，还有律师的鉴志及我名的签记。事实上我何曾把上述即使樶短撮的一则文字览读过；也没有搜阅过任何一页纸卷的内容，包括关乎我，和这名为梅丽的大厦。我把铁闸推上，折入水渠形态的长廊。管理大厦的一位职工停在西段楼梯的通道上洗擦地砖。他把长柄的地拖浸入混拌着洁净剂溶液的白浆里，然后着手拧落水分就地耕耘。他竟衣着白衫，把整体的重量凝集在一堆湿答答的棉纱线上。他提挽着桶和拖把愈走愈远，白蒙蒙的削直身子，摆荡起忽明忽暗的腰背和四肢的关节，渐渐退隐为断岩间一道极其纤窄的瀑布，同时扩散着瀑布溅激所挟来的砭骨的阴寒。走廊的地台是一方块一方块白石小砖，整齐得毫不出错，在石片与石片之间，浅裂着细长的坑道，是这些纵横的硬边使我的眼睛忧伤。浴于水层底下，白砖清晰地浮离泥黑的背景而显得奇致地明亮了；于是我步过走廊，倾听山洞崖顶上的水滴咚咚扑跌我的手上，我一步一步涉过吊桥底下的冷泉。流水里的气泡不断汩汩飞起。走廊另一端的门上，点缀节庆的灯盏在歌唱松果和银杏的甜味。我停下脚步，睁眼察看我的邻居与我分享的每一幅幻灯风景，起先是艳阳底下的稻穗和漫山遍野的杉树，然后是青草地，牧人赶着成群的绵羊，还有银锻烁烂的果盘，是冻但也是暖的玻璃的苹果、枇杷和葡萄。当所有的灯都亮了，有一部分又暗下去，忽然都绯绯地亮起来，不同组合的灯依不同的次序巡回它们的冰河和炉火。曾经有一次，这歌唱天使和十字星的门敞开一翼，露出宅内极其洁白的内涵、谦让的空墙及银光折射的大室，那种净态，反映出扑面降临的世纪的文明。在走廊上，我掠过一扇裂着两幅颜色的门，门的一半是隐蔽的蓝而另外的一半是不起劲的白。我记忆不清楚门本来的色彩，原是白的现在髹上了蓝漆还是颠倒过来的方向。但它默默流荡如海，大幅度蓝的旁边镶滚了锯齿的白条，在斜刺过来的明灭跳动的映照下，静态的白和蓝都波荡着，这沉睡的板门也和歌唱的灯盏一般，充满了罕见的生命力。铁闸移泊在门边，门前有一把折撑的圆椅和一个布满点彩的汽水瓶。电梯不在，数字像寒流降临的天气报告，低下去了。电梯在楼下，我伸手按了一次按钮，然后又按一次，仿佛如此递增就可以加强电梯的速度。这电梯是一个巨大的衣橱吧，当搬运家具的工人把它送到大厦来，显然没有办法自楼梯级上抬上来，家具店不接受退货而衣橱不能够折叠，搬运的工人只好用粗实的麻绳把它牢牢扎紧，从空中吊上去。一层楼一层楼吊上去，缓慢地引动，不可碰碎楼窗上的玻璃，注意三楼露台上的花架和五楼的布篷。衣橱升到一半，搁浅在一排晾衣竹上，再也不动了。电梯仍在楼下。电梯左侧的墙上装置了消防的器具，包括一卷如长蛇盘折成饼的水管和一个玻璃封闭的小箱，横梁上钉满琴键也似的电铃。电梯的右侧是一个凹进去的长方形空间，从入口穿越后转一个弯，展现了大厦的楼梯，已经三至四年历史的建筑仍摊陈打石场的样貌，四壁荡散着干剥的墙粉，浮泛成灰霭的雾洋。从楼梯拾级而上可以通向天台，下降九个连环的周次将直达管理处那间配药室也似的板屋。对于我，这楼梯是远空中的海市蜃楼，我所知道的大厦是一座没有骨骼的大厦，一棵树干中心有两支维管束的常青乔木。生存在大厦内的楼梯像一条沉睡的龙，隆起缄默的脊椎骨，因为经过了那么久，竟成了一条龙的化石了。天台上面我也没有去过，唯一的经验是站在自己室内的窗前向上仰望，听见一个沙哑的声音落下来：怎么样，画面怎么样？而我呼喊像一头乌鸦：下雪哩。窗外飞来同一个人在许多地方唱的一首我已经听过数十次的歌，窗外还烹调着奇异的气味，属于一个榴莲，一只洋葱，一尾焦鱼和一枚糖心的番薯。窗外，衣橱仍搁浅在晾衣竹上。隆隆的火车在植着松杉的山径上攀爬着之字回旋路，轰隆轰隆地驶过去了，接着又轰隆轰隆地飞过来，走廊上出现了一个妇人。从火车上下来，她先表演一出风中步行的哑剧，踏着迅速交替竞走的碎步，却久久牢贴在地面的据点上没有移前一步，过了一刹那，她才游过走廊一列不能开启的窗子，摇曳起一串淡幽幽的泛影投过来。临近电梯的时候，由于我的悠闲的姿态，她的步调遂做了一次整顿。妇人挽着一个塑胶条子织扎的采购篮，身着一件起着大大小小疙瘩的宽短棉袄，这使她的身躯恰恰成了香烟包的形状，而且打从横侧看来，简直是个正立方体了。电梯的按钮是黑夜中的豹子眼，在早晨这饥饿的时刻，它亦是一枚浮在黄片糖水中的汤团，妇人伸手过去，仿佛要把它摘撷下来放进嘴里。她在电梯的面前开始扭摆自己的腰，这边扭曲一下，那边垂折一下，好像穿着鸭羽裙的女孩子，在平阔的镜子面前练习芭蕾舞。妇人接着用手捶拍自己的肩膀又转动自己的项颈之后才整个人纹风不动地站妥了。即使距离这么近我也不能分辨妇人的表层是裹在一组什么颜色的体系之下，她是被一网幽暗而不明朗的外壳包围着，所有暧晦色泽的总和。从衣裳到鞋子，从围巾到袜子，就似一块抹碗布或一条菜市场中的泥泞路。如果站在光线折射不到的隅角，背着一扇深色的门，妇人就被淹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