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故宅

范小青，代表作有长篇小说《城市表情》《女同志》《赤脚医生万泉和》《香火》《我的名字叫王村》《灭籍记》等。短篇小说《城乡简史》获第四届鲁迅文学奖，长篇小说《城市表情》获第十届精神文明建设“五个一工程”奖，长篇小说《灭籍记》获吴承恩长篇小说奖、施耐庵文学奖。曾获中国小说学会奖短篇小说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汪曾祺文学奖等。有多部作品翻译到国外。

多年以后我回到了故乡。我有一些故人旧友，不多。有的故人已经离去。我在心里想着他们。我有时候和旧友一起坐一坐，说说往事。

有一天我收到一个信息，古城区正在开展对所有老宅旧宅摸底排查的工作，我家的旧居目前属于“空关房”，他们希望我能够确定一下怎么处理，如果我不方便处理，他们也可以根据我的意见代为处置，前提是需要带上房产证、身份证以及人物关系证明来区综改办登记。

我十分惊讶。我回到家乡以后，并没有去看看旧居的念头。因为在我的印象中，那个老房子早已经不存在了，它原来存在的地方，后来应该是城市里最繁华的交通要道。当然再后来也听到一些别的说法，似乎说它还是在的。也就是说，当年以为拆的是我家曾经所在的那个宅子和那条巷子，其实不是。但我仍然没有打算去。那条巷子里的人，早已经不是当年的邻居了，他们不会认得我。就算他们仍然是当年的邻居，他们也不会认得我。再后来——再后来我就收到了区综改办发来的这个征询兼通知的短信。感觉有点奇怪，好像我左躲右躲也躲不过一个被遗忘了的旧居，它就这样直扑而来了。

我根据短信上留的联系人的电话，联系上了联系人，他姓刘，我刚开口跟他说了一声我姓言，还没有说收到短信通知的事情，他就知道我是谁了，称我言老师。看来他对居民的情况很熟悉。但是他不应该熟悉我。

果然，我稍一犹豫，他也有些疑惑了，他又问了一遍，您是言老师吗？我说是。我心下暗想，虽然许多事情不能确定，这个事情总是能确定的。他说，言老师，您那个姓，是言论的言？语言的言？我又说是。我又想，本来是你发给我的短信，现在怎么好像是你在怀疑我似的，应该我怀疑你才对。但是我没有直接说，我向来好为人师，我开导他说，小刘，你想想，是你们先有了我的姓名和手机号码，给我发了短信，我才联系你的。小刘似乎是想明白了，他“哦”了一声，但是再想想，感觉哪里还是不对，又核对说，言老师，您是叫言耀亭吗？

这一下轮到我惊骇了。言耀亭是我爷爷。我爷爷是20世纪初出生的，活着的话，该有一百多岁了。当然，我爷爷早就不在了。原来他们对居民的情况并不熟悉，我刚才还差一点脱口夸他一下呢。

我赶紧说，小刘，你们搞错了，言耀亭是我爷爷，我们苏州人喊阿爹，我跟你说，不光是我爷爷，还有我的父亲和我的母亲，他们都不在了。小刘倒不惊骇，他觉得很正常，他跟我解释说，言老师，我们是根据房产证底档联系户主的，你们家的这处住房，就是你爷爷言耀亭的名字。所以你只需要证明言耀亭是你爷爷就行。

小刘说这话，听起来很合理。有些老房子，那都是从前再从前的事情了，是老人们曾经的家，所以底档上可能会是一些已故老人的名字。由于各种原因，许多年也没有更换。这种情况虽然不会太多，但即便确有存在，也不奇怪。普天之下，奇怪的事情多了去了。

但是这其中却有一个很大的漏洞，这个漏洞简直漏出天际了：这位户主是我早已死去的爷爷，联系人的联系方式，却留的是我的手机号码。

有这么穿越的吗？我只好直接戳穿了说，小刘，这个事情太离奇了，你们怎么会找我说事呢，我——小刘直接接过我的话头说，言老师，没事没事，正常正常，您是言家的后代，也就是言耀亭的第三代，对吧？嫡亲的孙辈，对吧？老房子的事情向来就是这么处理的，爷爷辈的走了，父母辈的也走了，那当然就是您这样的第三代来接盘处置。

我赶紧说，轮不到我，轮不到我，我爷爷有三个子女，两男一女，这两男一女，又总共有十一个后代，怎么就轮到我了呢？小刘竟然笑了一声，说，言老师，您和别人不太一样，别人家的后辈，都是抢着要来争取这个资格的，您却怀疑您有没有这个资格。确切地说，您的资格，可能就是十一分之一。但是十一分之一也是绝对的代表呀，也就是说，无论您爷爷有多少后代，但总得有人出面代表大家来处理遗留问题。

我不能同意。我说，那为什么是我代表？小刘回答得理直气壮，小刘说我们找不到别人，因为联系人这一栏，只有您的联系方式。您是我们唯一能找到的线索。也可能您工作比较忙，不太想接手，但是这个事情迫在眉睫，我们也只能麻烦您了。

我竟然无言以对。我不知道是谁把我的手机号码填到了我爷爷言耀亭的房产档案里。这个人这么做，我首先还不是怀疑他的目的，要怀疑的是这个事情的真实性。

我很年轻的时候就离开了家乡和家庭，而且是一去不返的那种离开。我曾经发誓我不再回来。那时候我伤心欲绝，悲愤交加，感觉天崩地裂。我和他们断绝关系，还改了名，后来仍觉不够解恨，甚至把姓也改了。那时候我真的为所欲为，随着自己的情绪波动，很荒唐地改了好几次名字，有的名字用过之后就丢了，后来竟然还给忘记了。

第一部分：已毁 001

附录：1975

老宅——老宅里的济之 040

第二部分：动作 104

附录：1981

绰号——祝我一路走好 127

第三部分：不易 195

附录：1985

地名——言桥茶厂和某氏义庄 238

第四部分：书信 294

附录：年代不详

园林——叙述者不详 317

第五部分：故事 394

附录：1860

评弹——言小姐，言小姐 436

尾声一：我是言子陈 504

尾声二：老头 509

后记 5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