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导读
我们都听说过那个不幸的女人。她本该一路出奔,逃离即将毁灭的家园,永远不留恋。可鬼使神差地,她回头看了一眼,于是,她变成了一根盐柱。“回头”这一行为,有太多晦昧不明的可能性,后人毫不吝惜地为此添加了许多种解读。或谴责,或怜惜,或试图从中翻出更多细节,以拓展理解的边界。在《罗得的妻子》里,诗人辛波斯卡更是为“回头”织造了丰富的心理动机。但这个故事中,最打动的我的,却是那根盐柱在风中消散的景象。它是如此决绝而感伤,暗含着一种不可自控的情感力量。
这不禁使我想到另一个回头的人。为了追回死去的妻子,俄耳甫斯下到地狱,用他的七弦琴打动了众亡灵。冥王予他承诺,他可以带妻子走。但是,在走出冥界大门之前,无论发生什么,他都不能回头看。很遗憾,俄耳甫斯也没有经受住考验,最终因为回头而永远失去了妻子。我小时候刚听说这个故事,一直以为它说的是忠诚与勇敢。以及如果言而无信,就会受到惩罚。
稍长一些,有一天在外散步,重新想到俄耳甫斯。我忽然意识到,也许他的妻子欧律狄刻根本不在他身后,从来都不在———爱就是相信她在那里,并且永远不要回头确认。一旦欧律狄刻露面了,爱就会瞬间落到俗常的层面,直到消失。而这才是冥王真正的考验。
《长河》是我的第五本中短篇小说集,收录的是二〇二二年至今的最新篇目。如今回看,上一本小说集《晚春》聚焦于“死”,是为舅舅之死、为往事之死、为世上形形色色的死所书写的挽歌。死生亦大矣,恸哭高歌,然后带着见过“死”的眼睛重新回到生活之中。《长河》则是关于如何“存在”的———是的,它离真正自由的“爱”还有一些距离。但在这个阶段,那种长久以来漫溢于我心中的爱意宽慰了我。它是朝向世界的,朝向不堪与艰险。唯有在爱的照拂下,我才能一次次地被生成,去面对“存在”的恐惧。
在小说《隐者》中,我几乎揭露了自己儿时的一种古怪的欲望:我想从这个世界上消失。我想躺在这条河流上,随它到尽头,不再醒来。一个人如何为自己的“存在”而与那些下落的力量博弈? 最简便的方法,是以克制、理性、相对冷漠的状态去面对世界。然而,还有一些远远优于此方法,使人获得真正的力量。在文学中,我所得太多,也希望能借助小说集安慰到大家。
写完这本小说,我曾希望自己不要回头,不再恐惧,就像一个版本更完美的俄耳甫斯,因怀有确凿的爱而勇往直前。只是人类是那么有限,我深知自己多有回头的时刻。即使如此,成为罗得之妻也没什么关系,那是一种残缺的、属人的爱的形式。
在《晚春》的后记中,我写到,要成为“一个相对明白的、体谅的、对世界的真相始终抱有热望的人”。至少在今天,我依然想成为这样的人。
2025年7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