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细读《史记》

作者精选《史记》中的《蔺相如廉颇列传》《田单列传》《魏公子列传》《项羽本纪》《刺客列传》等九大名篇，带领读者入门《史记》。在逐句解读的细致分析里，还原历史现场，漫游完璧归赵、荆轲刺秦、易水送别、鸿门宴等历史“名场面”，看司马迁蕴藏在字里行间的机锋，感受中国史传叙事高峰的魅力。

高盛元，毕业于北京大学中文系。代表作:《昨夜星辰:高盛元的唐诗课》《诗的味道》。个人公众号：一望书房。

生命的重量：《廉颇蔺相如列传》 一 人，经不起时间。时间一吹，人就被风化成空壳了。再一吹，就成了一地灰烬。绝大部分人都经不起时间。“大江东去， 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司马迁厉害。厉害在他用文字为一些人造像，结果，扛住了时间。风吹，日晒，雨淋，历史的车轮碾过去，纹丝不动。厉害。 司马迁写人，外貌、神态这些都在其次。高矮胖瘦，什么鼻子什么眼，重要吗？也重要，但不是最重要。司马迁关注的是，人里边是什么。他写人的选择，写人的一次又一次选择， 写一次又一次选择最终使他们成为他们。他把人放在危机和冲突里，写他们的左摇右摆，写他们的横冲直撞，写犹豫，写隐忍，写煎熬，写英雄落泪，写普通人的低吼如天边惊雷。司马迁也写命运。每一个选择，似乎都是命运。命运在历史深处，露出神秘的微笑。司马迁在文字里草蛇灰线，把这微笑写得若隐若现。 读《史记》，就是把司马迁的文字放在显微镜下边，仔细看。 我们第一个要看的人，叫蔺相如。他出现在《廉颇蔺相如列传》里。这其实是一篇合传，写了廉颇、蔺相如、赵奢、李牧， 当然了，还有赵奢的儿子赵括，就是那个纸上谈兵的赵括。赵括是作为反面教材出现的。司马迁重点写的是前四个。他的用意很简单。他告诉你，这四个人，就是赵国的柱子。一个国家多几根这样的柱子，就塌不了。 蔺相如、赵奢的结局都还行，算善终。廉颇和李牧就不太行。主要是怪小人。小人当道，英雄的结局就会悲凉。很多年后，辛弃疾看看自己，不免和廉颇对照。他长叹一声：“廉颇老矣，尚能饭否。” 这里头写得最出彩的，是蔺相如。《史记》里关于蔺相如的记载是独一份的，别的史料里都看不见。司马迁如果在今天当记者，一定很出色，手里牢牢攥着独家消息。至于这里头有没有虚构的成分，不好说。毕竟，有些细节写得过于传奇了。 二 廉颇者，赵之良将也。赵惠文王十六年，廉颇为赵将伐齐，大破之，取阳晋，拜为上卿，以勇气闻于诸侯。 一上来，先写廉颇。他是“良将”，有战功，为赵国去打齐国，“大破之”；他地位高，是“上卿”；他名声大，其他诸侯没有不知道的。司马迁使劲往高了写，一层一层垒上去，写得烈火烹油、鲜花着锦的。等到了蔺相如，一下跌下来。冷了。冰凉冰凉的。 蔺相如者，赵人也，为赵宦者令缪贤舍人。 宦者，就是太监。宦者令，就是太监的头儿。至于舍人，就是门客，在主人家里出出主意，混口饭吃。拿缪贤和廉颇比，都没法比，何况是他家里的一个门客。后来廉颇说，“且相如素贱人”，意思是蔺相如从根儿上起，就不是个什么有身份的人，自己打心眼里看不上。两个人，一贵，一贱，一高，一低，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尘埃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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