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东草：我的日本文学屐痕

《中东草：我的日本文学屐痕》收录复旦大学邵毅平教授评点日本名家作品的读书笔记，主要聚焦夏目漱石、芥川龙之介、永井荷风、谷崎润一郎、川端康成、太宰治等作家作品，包括《明治汉学与西学》《伦敦顿悟》《三姐妹与<细雪>》等约三十篇文章。作者运用其一贯的比较文学读书法，立足中国，以放眼世界的独到眼光审视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文学家们的作品，进行深入的个案分析，既体现出汉学对日本作家长久以来的深刻影响，又挖掘出明治维新以来日本文学发展的独特之处。

邵毅平，文学博士，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导师。专攻中国古典文学、东亚古典学。著有《论衡研究》《中国文学中的商人世界》《东洋的幻象》《今月集》《远西草》《西洋的幻象》《中西草》《南洋的幻象》等。为复旦版《中国文学史》《中国文学史新著》作者之一。

在明治时期的日本文坛上，俄罗斯文学的影响几乎是一边倒的，正如芥川龙之介所说：“在近代外国文艺当中，俄罗斯文艺对日本作家——毋宁说对日本读书阶层的影响最大。就连不甚了解日本古典的青年，也知道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屠格涅夫和契诃夫的作品。仅此足以证明，我们日本人对于俄罗斯格外亲近。”（《俄译本短篇集序》，1927）当时的日本，公共场所到处都是俄罗斯文学的广告。“（电车）头顶上的木框里挂满了广告……第三张广告上写着：‘俄国文豪托尔斯泰的杰作——《千古之雪》，当代打斗喜剧，由小辰大一剧团演出。’大红纸上几乎被这些白字涂满了。”（《门》，1910） 已经顿悟了“自我中心”的漱石，对文学上的“恐俄病”十分警惕，在《从此以后》中借代助之口批评道：“他（寺尾）很喜欢俄国的东西，尤其爱读那些无名作家的作品。他挣下的可怜的一点钱，都用来买新出的杂志了，这是他的乐趣。在他入迷的时候，代助曾冷言批评过说，文学家可不能患恐俄病啊，不经过日俄战争的人，根本谈不上了解俄国。于是，寺尾板起面孔回答，战争总会发生的，日俄战争以后，日本变得多惨，得了恐俄病的人虽说卑怯，然而却是安全的。他仍然继续鼓吹俄国文学。”漱石在此揶揄了那些极端崇拜俄国文学的日本自然主义作家们。 漱石对俄罗斯文学的态度一以贯之，也成为他传授给门人的不二信条。1916年8月24日，漱石致书久米正雄和芥川：“在我看来，就像我们的士兵在日俄战争中打败了俄罗斯人一样，我们的作家也没必要在俄罗斯作家面前战战兢兢，大气都不敢喘。我在其他场合也表达过这个观点，但似乎没有对你们讲过，所以今天提一下。”（约翰?内森《夏目漱石传》） 跟当时文坛上的俄罗斯风不同，漱石自己可能更喜欢英国文学，比如梅瑞狄斯的作品之类，这可能也影响了他的文学立场。他的《虞美人草》（1907）重视戏剧性场面，也有英国小说中常见的善恶果报结局。继《我是猫》、《哥儿》（1906）的讽刺格调之后，他写出了充满诗意的《草枕》（1906）、英国小说风的《虞美人草》、表现底层劳工生活的《矿工》（1908）等，看得出来是在尝试不同的风格。结束了这一阵子的尝试历练之后，他才最终定着在了最初的风格上。 可能就在芥川入漱石门的前夕，亦即漱石致书芥川的大半年前，芥川还在对俄罗斯作家一边倒：“最近每天都看《战争与和平》……世上居然还有写出如此作品的家伙，我们实在望尘莫及。日本还差得很远，就连夏目（漱石）也相去甚远。俄国的作家面对《战争与和平》这样的巨著，难道不会感到悲观吗？不仅《战争与和平》，还有《卡拉马佐夫兄弟》《罪与罚》，乃至《安娜?卡列尼娜》，我希望日本也有哪怕一部这样的作品。”（1915年12月3日自田端致恒藤恭）其中最值得注意的是“日本还差得很远，就连夏目（漱石）也相去甚远”之语——年少气盛、桀骜不驯、不把文坛前辈放在眼里的文学新秀形象跃然纸上。 然而一旦拜在漱石门下，受到漱石的认可和鞭策，芥川的口气便两样了。“艺术之士应走的道路并不全是舶来的道路。要是日本人穿西装不合身的话，那么当不上托尔斯泰和雨果也是很自然的。”（1919年12月22日自田端致小岛政二郎）“没有生长在俄罗斯的我们，根本不可能连托尔斯泰的小文章也全部通读。这虽然是不得已的命运，但我们要有外国人能看出我们也能看破的气概。”（《文艺讲座“文艺鉴赏”》，1925）芥川的这些议论，已经很像漱石了。 但与此同时，芥川仍以小说《山鹬》（1921）致敬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在日本作家中，他的作品也率先被译成俄语介绍到了苏联。“我的作品译成了俄文本，自然甚感愉快……此书简单无奇，却是将你们的娜塔莎、索尼娅感同姐妹的一个日本人所撰，请以此心态阅读此书。”（《俄译本短篇集序》，1927）——对俄罗斯文学的倾倒一目了然。 在看待俄罗斯文学的态度上，似乎存在着两个芥川——也许两个都是他的本来面目。 有一天，他重访阔别已久的先生（漱石），拉住闷闷不乐的先生，探讨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尔后他离开先生的家，乘上拥挤不堪的电车，掏出俄国小说的英译本读了起来。小说写的是惊心动魄的革命故事，具有黯淡沉稳的力度。这种作品，日本作家恐怕连一行也写不出来，他当然钦佩不已，站着用彩笔在行间画了好几条标线。 在饭田桥换乘电车后，他猛然发现车窗外马路上走着两个非同寻常的男子，都是衣衫褴褛，须发蓬乱，面相怪异，正扛着扫帚，挟着挂轴，缓缓前行，仿佛从画中走出的人物。他觉得与这两人似曾相识，却又无从想起。这时，旁边一乘客发话道：“欸？寒山、拾得又在逛游呐！”他半信半疑：“真是寒山、拾得吗？”那乘客见怪不怪：“是啊，我前两天还在商业会议所外面碰到过呢！”“哦，我以为他俩早就死了呢！”“哪里！不会死的。其友丰干禅师大将，也常骑着老虎在银座大街逛游呐！”电车开动了，他又继续读他的俄国小说，可没读完一页，烈性炸药已无法吸引他了。方才见到的寒山、拾得，令他倍感亲切。他透过车窗向后望去，他俩已变得小如豆粒。他将书揣回怀中，打算到家后立刻写信给先生，告诉他今天在饭田桥碰上了寒山、拾得。想到这里他又觉得，他俩在现代的东京逛游，本也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寒山拾得》，1920） 又一个黄昏，他在日比谷公园散步，欣赏着秋天的景色，却不由得停下了脚步。路的前方有两个男子，正轻轻挥动着竹帚，清扫着日间飘落地上的梧桐落叶。他心中一扫方才的疲劳和倦怠，充满了宁静的喜悦和依稀的光明——寒山、拾得依然活着，经历了永恒的轮回，今天就在这座公园里清扫梧桐的落叶。只要他们还活着，那令人怀念的古老东洋的秋梦，便不会从东京的街头完全消失。他轻松地吹着口哨，走出桐叶粲然的日比谷公园，嘴里喃喃自语：“寒山、拾得还依然活着！”（《东洋之秋》，1920） 不管怎么说，凡事崇洋媚外，就是放弃自我，放弃“自我中心”；而只要坚持“自我中心”，寒山、拾得就依然活着，就不必对俄罗斯文学乃至整个西方文学膜拜和自卑，而只需要学习和拿来——这也是漱石和芥川留给我们东亚后人的有益教训吧。 （节选自《伦敦顿悟》）

目录 现代小说的诞生？？ 衡山来的和尚？？ 天竺天狗与震旦天狗？？ “秽多”及其他？？ “女学生”问题？？ 明治汉学与西学？？ “素读”与“训读”？？ 漱石的汉学？？ 伦敦顿悟？？ “长相鄙视链”？？ 战争阴影？？ 殖民地幻影 ？？ 受辱的丈夫 ？？ 《水浒传》的启示？？ 一念之差？？ 特立独行的芥川？？ 芥川的汉学？？ 西风东渐？ 洛蒂与克洛岱尔？ 谷崎的汉学？？ 白居易的“粉丝”？ 《源氏物语》谷崎今译本？ 三姐妹与《细雪》？？ 被沙砾硌到？？ 历史中的女人？ 美女与腐尸？？ 比较跟踪学？？ 太宰治《惜别》批判？ 你好，唯野教授！？？ 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