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孤独

“不完美之人，生活在不完美的世界上， 我们注定只能找到幸福的碎屑。” 一个日本男人发现自己与仙人掌有着惊人的联系； 一位医学摄影师迷恋上了一个女客人异样的眼睑； 一个女孩在圣赫勒拿岛上经历了一段特殊的友情； 一名女子观察对面的住户，看见一场奇怪的约会； 两个有怪癖的模特开始交往，却将他们引向无法挽回的结局……

瓜达卢佩·内特尔（Guadalupe Nettel，1973— ） 墨西哥当代作家，长期为《格兰塔》《国家报》《纽约时报》等知名报刊供稿，出版有短篇小说集《真正的孤独》《红鱼之姻》《离群鸟》、长篇小说《我从中出生的身体》《冬天之后》《独生女儿》等。 曾入围2016年纽斯塔特国际文学奖决选名单、2021年牛津-韦登菲尔德翻译奖短名单、2023年国际布克奖短名单，获安娜·西格斯奖、杜埃罗河岸短篇小说奖、埃拉尔德小说奖等。 周妤婕 巴塞罗那自治大学比较文学博士，现为上海外国语大学贤达经济人文学院西班牙语系讲师、西安外国语大学拉美研究中心兼职研究员。译有《床上抽烟危险》，合译《无人亮灯》《我们的作家：拉美文坛十圣》等作品。

周六，绿总是把整个下午都耗在美容院里。美容院之于绿，就像青山植物园之于我，那是她为自己保留的私人空间。在这个时间段，即便只是想到我会出现在大街上，站在美容院的窗户后面，她都会感到毛骨悚然。我则相反，一般都不知道该怎么度过周六下午的时光。有时候，我会把读过的报纸重读一遍，或者在电视上看一些体育节目。 我记得，那个周六下着脏兮兮的雨，像是融化的冰雹。和妻子不同的是，我讨厌下雨。然而那天，绿前脚刚离开公寓，后脚我便穿上雨衣，朝青山植物园走去。在那样的一个下午，那名已经上了年纪的园丁几乎不大可能在那儿工作。不过，刚走进温室，我就看到身着灰色制服的他跪在地上，翻动着一只花盆里的泥土。带着虔诚的态度，我缓缓地走近他。 “瞧瞧！”老人看到我便大声叫嚷起来，“是什么风在周六把您给刮来了，冈田先生？”他的问题让我一时有些茫然失措。我不好意思说自己来这里是为了见他。于是，我选择绕开话题。 “您怎么知道我只在周日来呢？”我问道。 “园丁熟悉他领地上的每一条虫子，哪怕是那些偶尔出现的虫子。” 我微微一笑。他的玩笑似乎大胆了一些，但我一点也没有感受到绿提起过的那种胃部不适。恰恰相反，老人看起来很友好，让人想和他多待一会儿。就这样，我留在了温室，观察他的工作。 与花园里的其他工作人员不同，老人干活时不戴手套；他用一把很小的铲子挖土，用皱巴巴的手指拔除植物的根。如今，将近一年过去了，仅仅回忆起那些灰黑色的指甲就足以让我感到悲伤。然而在当时，他的手只是让我觉得好奇，因为它们看起来就像是精灵或某个童话人物的手。 园丁默默地回到了工作中。为了不打扰他，我在温室里转了一圈，假装对这里丰富的植物品种的名字感兴趣。但我很快便走了回去。见我再次出现，老人抬起头，向我投来一种湿漉漉的目光。他的黑眼珠似乎漂浮在硕大的眼眶里。和许多老人一样，他的表情里带着些许稚气，仿佛仍然允许世界给他带来惊喜。 “您喜欢植物吗，冈田先生？”老人用严肃的语调问我。 “坦白讲，我对它们从来都没有多大兴趣。”我回答说。 “我应该猜到的。您看起来属于那种来这里纯粹是为了散步的人。我说得对吗？假如周日您进来的时候，看到眼前的这排植物不是松树而是柏树，您也许不会在意，甚至可能都不会注意到有什么变化。” “或许您说得对，”我承认道，“如果松树和柏树区别不大的话。”（事实上，我根本不知道柏树长什么样。） 老人默不作声地看着我。我想，对一个热爱园艺的园丁来说，我刚才说的话可能会被解读为一种侮辱。然而，不论是在他的面孔上，还是在他那黑亮而湿润的眼睛里，我都没有捕捉到任何不悦。 “这不怪您，”他终于开口了，“要想喜欢植物，就得了解它们。同样，要想讨厌它们，也得先去了解。” “讨厌它们？”我问。 “植物也是生命，冈田先生。植物与人的关系，就像与任何其他生命体的关系一样。难道您对动物也不感兴趣吗？” 我想起自己在中学时代养过的一只狗。有一阵子，我和妹妹经常和它一起玩，然而，那段受宠的日子一过，它便被弃置在了厨房里。我甚至不记得它是如何从那儿消失不见的。 “坦白说……”我再次回答。 “不管您是怎么想的，植物比动物更让人头疼：只要无人照料，它们就会死去；简而言之，它们是一群永不满足的讨债鬼。您养过一次就知道了：从它们长出第一片叶子开始，您就要不停地为它们浇水；等它们长大了，您还得给它们换盆；也许它们还会受到虫病的侵害。您不要以为植物好打发，冈田先生，它们实在太烦人了。” 我环顾四周。温室里的所有植物看起来都排列整齐，光彩照人。似乎一切都井然有序：喜光的植物位于阳光丰沛的地方，喜阴的植物则隐没在大棚深处。看来，老人是位恪尽职守的园丁。 “既然植物这么烦人，”我问道，“为什么您还一直精心照顾它们呢？” “可以说，这是一种承诺，”他简短地答道，“尽管并不是所有人都知道责任为何物，但还是有人充满责任感的。从接手温室工作的那天起，我就做出了照顾这些植物的承诺，因此，我会一直履行职责，直到我力不从心那天为止。” 第二天，我没有出门。考虑到周六的整个下午我都待在青山植物园，周日我便不再去了。如意料中的那样，我妻子给我安排了一大堆活儿，诸如修理厨房的门（锁坏了，需要更换），以及在浴室安装一个新置物架（她的化妆品已经放不下了），而我为了取悦她，只得一一照做。之后，我们一起看了会儿电视。尽管绿再三要求，那天下午我们并没有做爱。我也没有向她提起去过温室的事。 就这样，我开始将前往青山植物园散步的时间从每周日下午改为每周六下午。我一改多年来从东门入园的习惯，直奔靠近温室的那一道门。我不再穿行于树木间散步，也不再坐在长椅上阅读了。看到我出现，老人并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他只是用一个肯定的微笑迎接我的到来。随着时间流逝，他和我的交谈也愈发减少。总的来说，他只会简单评论一下手头修剪的植物。这不禁让我想起两个习惯于在一间办公室里工作的人之间的那种氛围。只不过，在这种情况下，我并没有与园丁一起工作：我只是坐在他对面，点燃一根烟，看着他干活。渐渐地，我不但开始熟悉他的工作，也开始对植物产生了兴趣。有些特定的植物会格外吸引我。每当我感到疲倦了，便会告别老人，离开温室去对面的咖啡馆里喝点东西。也许听起来有些愚蠢，但我确实把周六下午的经历当成了一场冒险。我不知道这到底是因为看老人工作还是欣赏植物，或是由于事情本身的私密性，我仍然什么都没有跟绿透露。正如经常发生的那样，为了守住秘密，我不得不耍些小手段。比如说，每到周日，我都会从书房里拿走一本书，假装去公园散步，但实际上，我去的是离公寓几个街区的镰彦咖啡馆。就这样，不知不觉一个月过去了，我还是没有和绿谈起这个话题。 “说到底，”我对自己说，“是她告诉了你老人的事情，而你之所以进入温室，也是受到了她回忆的鼓舞。为什么要向她隐瞒这一切呢？”那感觉就好像我在窃取她的某样东西，而且不愿归还。然而，这一行为并没有让我羞愧，反而给我带来了一种无法抗拒的快感，就像小偷守住自己的赃物一样。不管这个念头显得有多荒谬，我还是不想与妻子谈论这个话题。不过，这样的快感也持续不了多久。 正如我之前提到的那样，植物在我眼里变得有趣起来，至少不再那么枯燥乏味了。倒不是说我已经成了什么植物狂热爱好者，我只是突然察觉到它们具有某些个性。简而言之，它们不再是物品，而是活生生的存在。比如说，有一天，我注意到园丁从来不费心照料仙人掌。它们就在那里，被遗忘在干燥的铜色土壤之中。有些仙人掌直立如卫兵，另一些则像圆球，蜷缩在地表，摆出刺猬般谨慎的姿态。我走近种仙人掌的花盆，观察了几分钟。除了那种僵硬且具有防御性的姿势，它们几乎没有其他动作。绿皮上的小刺让我想到了自己两天不刮胡子的脸。我妻子曾说，我的胡子太浓密了，显得不像是日本人。除胡须之外，我觉得仙人掌和我还有其他相似之处，也许正因如此，它们对我来说格外亲切，尽管也让我感到有点遗憾。和其他植物（比如蕨类植物或棕榈树）相比，仙人掌有着明显的不同。我越看越觉得自己能理解仙人掌。它们在这个大温室里肯定感到孤独，彼此间甚至无法沟通。仙人掌是温室里的异类，它们只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与众不同，因此它们总是保持着防御的姿态。“假如我是一种植物，”我在心里承认，“那只可能是仙人掌。” 紧接着，一个无法回避的问题立即浮现：假如我是仙人掌，那绿是什么呢？

盆栽 垂睑 码头那边 百叶窗后 胃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