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魂:潘玉良传(精装纪念版)

二、 痛别 玉良又坐上了加拿大皇后号邮轮。海在抖，浪在翻，还是从前的海，还是原来的船，还是旧有的航线。所不同的是，八年前她是怀着满腔激情学成回国，热望着把西方新的艺术细胞注入苦难母亲的血液，为中华民族的文艺复兴献出她微薄的力量。今天，她心灰意冷，绝望忧伤，生离死别，驶向大洋彼岸。 赞化一踏下甲板，她就扑向船舷，目送着赞化显得佝偻了的身躯和拄着手杖的沉重步履。他低着头，上了趸船，又缓缓地转过身，望着快要离岸的邮轮，两滴浑浊的泪珠，滚落到皮鞋上，跌得粉碎。玉良俯在舷栏上，手里攥着赞化刚从胸口袋里掏出送给她的怀表，泪水像泉涌样往外漫。她木然地望着赞化，赞化也无语地看着她。他们的距离越来越远了，赞化预感到从此再也见不到她了。他的心碎了，血在喷涌，他不顾一切地大声呼唤起来： “玉良!你一定要回来呀!” 玉良没有回答，只见她举起双手，向他挥动着。 邮轮开足了马力，掀起的浪花涌到趸船脚下，碰起一阵雾雨，溅了呆立在那里的赞化一脸一身，他也没觉得，他已失去了知觉，他的心早已随着加速了的邮轮驶到大海上去了。玉良为何不回答他呢?为什么光摇了摇手?是没听清他的呼唤?还是……他忆起了那天晚上的谈话。 那是发生了那件事的第二天，玉良从学校里给他挂了电话，约他下班后不要回家，直接到玄武湖水榭去，她在那里等他，有事同他商量。他被一个朋友绊住去晚了，月儿开始吐出清辉，他踏着枯枝月影向水榭走去。快近水榭，就有缕缕忧怨的琴声从水榭飘来，伴之隐约的歌声。他以为玉良因等得不耐烦走了，水榭已被别人占领了呢。他正准备返身往回走，一阵低沉的歌声传来。这声音好熟啊! 让我走吧，让我走， 霜未融，雪又降， 飒飒北风，无枝栖息。 与其被严寒吞没， 倒不如追雪踪，寻春去! 让我走吧，让我走， 冷月似霜，烟波浩淼， 望恢宏大地， 无我侧身间，没我立足地。 让我走吧，让我走， 不管风雨多狂， 随着人生的巨浪任我飘荡。 是她，是她，他看清了，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玉良身边，偎倚着她默默而坐。 玉良停止了弹唱。深冬的夜，游丝样的风，树枝花枝在轻轻低鸣，不时送来细碎的相互倾诉声。星月眨着冷眼，水榭寒意逼人。玉良把呢大衣紧了紧，向赞化身边靠了靠，倚在他胸前，他们紧紧握着手。赞化预感到有某种重要的事要发生，忐忑不安。 玉良突然站起来，放下琵琶，故作轻松地说：“今晚我俩举行个月夜野餐吧，吃抓菜!”她打开手提包，拿出荷叶包着的几样菜，一瓶竹叶青。 “你今天怎么啦?不回家去吃，选择这么个冷地方用餐?”赞化接过玉良递过来的酒瓶，呷了口酒问。 “没什么，这里清静，想同你单独呆一会儿。” “你不是讲有话同我说吗?” 玉良喝了口酒，拿起一条板鸭腿递给赞化，一面回答说：“是的。” “那就讲吧!” “我想把我的姓来个彻底变革，不要什么潘张，就姓潘。其实人们早就那么叫了。” “怎么突然想到这么个主意，以前你不是讲过随潮流吗?” “此一时，彼一时也。” “如果是想简化一下签名，你就去掉潘字好了。” “我要姓潘，意味着永远是你潘家的一分子。”玉良呷了口酒，又把瓶子递到赞化手里，说，“我送件礼物给你。”说着从提包里拿出一个装潢精美的纸盒，她熟练地解开捆扎的丝带，里面装的是一尊无锡彩塑的舞蹈女神，玉良指着它问赞化：“美不美?” “很美呀!” “外国人把它视为艺术品!” “中国人也把它当作艺术品!” “不一定!在它的产地，人们永远忘不了它是泥胎!” 赞化静静地望着玉良在沉思，他奇怪她今天讲话怎么总绕着弯儿。 玉良接着说：“我想了很久，要世人忘了我所处的地位和不幸的身世，只有再回到法国去。那里的人们不了解我的不幸，那里还有我所热爱的艺术，艺术能给我欢乐，还可以实现我的理想。” 赞化的头不觉向后一仰，睁大了惶恐的眼睛，凝视着玉良。他一下惊傻了。自从妻子昨天掀起那场风波，他便如履薄冰，处在一种尴尬的境地。他小心翼翼，害怕纠纷再起，只期望妻子的眼疾早日痊愈，回到桐城，一切就会回到平静的过去。他万万没有想到玉良会产生再度出国的念头。她的话一出口，他就敏感到那将意味着什么，顷刻间，他们相识、相爱、共同生活的镜头像闪电样掠过心头，他不敢想下去了，他的心猛烈地跳动着，一种恐惧向他袭来，拿酒的手也不由自主地抖着，酒瓶“乒”的一声坠落在地上。不能让她走，不能没有她，他没有丝毫彷徨，没有顷刻的犹豫，也没顾得满手是油污，便一把抓住了她，急切地说：“我不能让你走，我少不了你!” 月光穿过枯枝，冷漠地瞧着赞化忧伤、激动的面颊，在一片苍白上又染上了一层铅灰。玉良沉默着，温顺地靠在他的胸前。俄顷，她抬起头，仰望着赞化说：“你以为我想走，愿意离开你?” “那，你就打消这个念头吧!”赞化把她的手抓得更紧了。 玉良感到沉闷得喘不过气，她向旁边挪了挪身子，激动地回答说：“不，化兄，我的亲人!难道你也不理解我?我苦苦追求为了什么，为了爱艺术，也为了挣脱那身旧有的皮，换得一个普通人的尊严，一个平等人格。可是，我连这点都没得到，我现在是人之师表，中国最高学府的教授，人们不高兴的时候，还是要戳戳我的痛处，我永远是个出身低贱为人所不耻的妾！”玉良停了下来，待平静了后又继续说：“还有这形势，我不过说了句真话，就遭受到猛烈的围攻，开个画展竟遭破坏。我很清楚，在中国，没有我做人的那天!我只好离开。” 赞化松开了手臂，头渐渐低了下去，羞愧和内疚咀嚼着他的心，他讲不出话。 夜，冷冰冰，静得人心发颤。 突然，赞化像孩子样呜咽起来，紧紧攥住玉良的双手，仿佛一放手她就要飞掉似的，他悲切地说：“那件事的发生，都怪我，你恨我、打我吧!只要你不离开我!” 玉良一反常态，坚决地说：“不，我理解你，我也什么人都不怪，只恨我生存的这个社会，还是让我走吧!” 一阵北风掠过，仿佛给赞化的耳膜送来了《让我走》的乐曲。它像一条钢鞭，抽打着赞化的心。他慢慢地放开了玉良说：“让我想想。” “希望你能理解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