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克劳狄乌斯

在整个西方历史中，没有任何一个时期比古罗马更不需要修辞和隐喻，因为事实本身已经够骇人听闻了。 克劳狄乌斯，罗马帝国的贵族，他的家人认为他不过是个说话结巴的傻瓜，但他在一系列血腥的清洗和日益残酷的环境中悄然生存下来。他从旁观者的角度记录了皇帝们的统治：从神圣的奥古斯都和他擅长下毒的妻子莉薇娅，到虐待狂提比略和卡里古拉的疯狂暴行。罗伯特·格雷夫斯以自传的形式，精彩地描述了罗马帝国疯狂而放荡的历史。

罗伯特·格雷夫斯 Robert Graves 英国诗人、小说家、评论家。生于伦敦，曾在第一次世界大战中服役，后毕业于牛津大学。1961年至1966年间任牛津大学诗歌教授。1985年11月，在威斯敏斯特教堂诗人角公开陈列的石板上，位列被公开纪念的十六位伟大诗人之一。 一生著作甚丰，其中的《希腊神话》（收录他对希腊神话的翻译和阐释）、历史小说《我，克劳狄乌斯》《克劳狄乌斯，神》、文学批评著作《白色女神》，以及书写个人经历的非虚构作品《向一切告别》，均成为后世公认的经典之作，至今仍长销不衰。

这是一段隐秘的历史。如果要问，谁是我倾吐秘密的对象，我的回答是：子孙后代。我指的不是我的重孙或重重孙，而是遥远未来的子孙后代。我希望你们，一百代甚至更多代之后的最终的读者们，能感觉到我是在直接跟你们对话，就像和你们同时代的人一样：因为我自己也经常感觉到，早已不在人世的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是在直接跟我对话。为什么要强调是遥远未来的子孙后代呢？我会解释的。 将近十八年前，我去过坎帕尼亚的库迈，到高卢斯山上的悬崖洞穴拜见女先知。库迈总有一位女先知，一位去世，其信徒继任；但她们并非同样出名。有些女先知在漫长的一生中从未得到过阿波罗的神谕。有些虽然做过预言，但更像是受了巴克斯的影响，而不是阿波罗的启示，她们醉醺醺地胡言乱语，破坏了人们对神谕的信仰。奥古斯都经常请教的女先知叫德芙比，至今仍在人世的最有名的女先知叫阿玛耳忒亚，在她俩之前将近三百年间，都只有一些非常拙劣的女先知。女先知的山洞位于一座小小的希腊神庙后面，神庙里供奉着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因为库迈曾是伊奥利亚人的殖民地。神庙上方门廊有一条古老的鎏金浮雕带，据说是代达罗斯 1 所作，但这显然很荒谬，因为它最多不过五百年历史，而代达罗斯生活在至少一千一百年前。它展现了忒休斯在克里特迷宫杀死弥诺陶洛斯的故事。在获准拜见女先知之前，我必须先在那里将一头小阉牛和一头母羊分别献祭给阿波罗和阿尔忒弥斯。当时正值隆冬十二月。女先知的洞穴可怕极了，由坚固的岩石掏空而成，进洞之路陡峭曲折，一片漆黑，还到处是蝙蝠。我乔装打扮了一番，女先知仍认出了我。一定是我的结巴暴露了身份。我小时候结巴得厉害，后来根据演讲专家的建议，我渐渐学会了在正式公开场合控制言语，但在私底下或没有准备的场合，我还是会时不时紧张得结巴，虽然比以前好点了；在库迈，我就出现了这个情况。 我手脚并用，痛苦摸索着爬上台阶，走进靠里的山洞，见到了女先知，她不像个女人，倒更像只猿猴，她坐在一把安在笼子里的椅子上，笼子从洞顶悬挂下来，一束红光由上而下，映照着她的红袍和一眨不眨的闪着红光的眼睛。她咧开没有牙齿的嘴笑着。四周弥漫着死亡的气息。我硬着头皮，说出事先准备好的问候。她没有回答我。过了一会儿，我才发现，这是上一任女先知德芙比的干尸，她才去世不久，享年一百一十岁。她的眼皮用玻璃球撑着，玻璃球后面涂着银，好制造出闪闪发光的效果。在位的女先知总是要和她的前任住在一起的。我在德芙比面前站了几分钟，全身颤抖，做出各种谄媚的鬼脸——感觉像站了一辈子。最后，活着的女先知终于现身了，她叫阿玛耳忒亚，还相当年轻。这时，红光消失了，德芙比也随之消失——有人把小小的红色玻璃窗遮住了，也许是个信徒吧——一束新的白光照下来，照亮了坐在后面阴影中象牙宝座上的阿玛耳忒亚。她有张美丽而疯狂的脸，额头很高，跟德芙比一样一动不动地坐着。但她闭着眼睛。我的膝盖开始颤抖，我无法控制地结巴起来。 “哦，先……先……先……先……先……”我开口了。她睁开眼睛，皱起眉头，模仿我：“哦，克……克……克……”我羞得无地自容，努力回想我是来问什么的。我费劲地说：“哦，先知，我是来问您罗马的命运和我的命运的。” 她的脸色渐渐变了，神谕的力量控制了她，她挣扎着，喘着粗气，所有的过道中都响起呼呼风声，门啪啪扇动，有翅膀嗖嗖掠过我的脸庞，光芒消失了，她用神的声音，念出一首希腊语的诗： 是谁在布匿诅咒下呻吟， 被钱袋的绳索勒到窒息， 在康复之前，她必须病得更重。 她活人的嘴里将孵出绿头苍蝇， 还有蛆虫爬满她的眼睛。 没人知道她在哪天死去。 接着，她双臂高举过头，又开始念： 十年，五十又三天， 克、克、克将得到一份大礼， 除他之外，人人都垂涎不已。 面对谄媚的伙伴， 他结结巴巴，叽叽咕咕，跌跌撞撞， 嘴边还有口水在滴。 可当他沉默，不在此间， 约莫一千九百年后， 克、克、克劳狄乌斯将变得口齿清晰。 …… 在结束这介绍性的一章前，我还想补充说说女先知和她的预言。我说过，在库迈，一位女先知死去，就会有另一位继任，但她们中的有些人比其他人更加出名。有位远近闻名的女先知，叫德莫菲尔，埃涅阿斯堕入地狱前曾向她求教。后来又有位叫赫萝菲尔的，她去找塔克文国王 3 ，说要卖给他一本预言集，但开价太高，国王不愿付钱。据说，被国王拒绝后，她烧掉了预言集的一部分，残卷仍以相同价格出售，国王再次拒绝。接着，她又烧掉一部分，还以相同价格出售——这一次，国王出于好奇付了钱。赫萝菲尔的预言有两类，一类是对未来的警告或美好憧憬，另一类是当某种征兆出现时，该如何做出适当的献祭以抚慰神灵。随时间推移，在这些内容之外，书中又加上了她私下对别人说过的重要神谕和经过验证的预测。后来，每当罗马面对奇异凶兆或灾难威胁时，元老院 4 都会命令掌管此书的祭司翻书查阅，每次都能找到应对之策。此书两次被烧，掌管的祭司们凭借记忆，合力将缺失的内容补充上去。可这些记忆错漏百出：这正是奥古斯都要着手审订一个权威版本的原因，他删掉了那些明显是无中生有的篡改和补充。他还下令，将所有私人收藏的非权威版预言书收上来，统统销毁，再加上他能收来的其他公开预言书，销毁的总数超过了两千册。他把修订后的《西卜林书》放进上锁的柜子，将柜子放到神庙中阿波罗雕像的底座下，此庙位于帕拉蒂尼山上他自己的宫殿附近，是他为太阳神而建。奥古斯都死后不久，他私人历史图书馆中一本独特的藏书传到我手中。书名叫《女先知之谜：最初版本中被阿波罗祭司认定为伪造的预言》。全书由奥古斯都亲笔抄录，字迹漂亮，带着他独有的拼写错误，一开始，这些笔误是出自无知，后来，他却一直自豪地坚持了下来。书中大部分内容显然不可能是女先知所言，不管她们有没有被神灵附体。它们是一些不负责任的人编出来的，为的是给自己或自己的家族脸上贴金，或为了诅咒对手的家族，便宣称幻想中针对对手的预言来自神谕。我注意到，在这些胡编乱造中，克劳狄家族显得尤为活跃。但我也发现，其中有一两篇，语言古朴优雅，似乎确实受到了神谕启示，只因其内容直白到令人惊恐，所以奥古斯都才决定不把它们收入权威版本——反正在阿波罗祭司面前，他的话就是律法。如今，这本小书已不在我手中。但那些言之凿凿的预言给我留下了深刻印象，有些段落，我几乎每一个字都记得，它们由最初写成的希腊文和大致翻译的拉丁文（跟权威版本中大部分早期章节一样）记载。它们是这样写的： 一百年布匿诅咒， 罗马将受毛人之奴役， 一个头发稀疏的毛人。 是每一个男人的女人和每一个女人的男人。 他骑的骏马长着脚趾而非马蹄。 他不是战死沙场， 而是死在他的儿子又不是他的儿子手里。 接下来奴役国家的毛人， 是上一个毛人的儿子又不是他的儿子， 他的头发又多又密。 他将罗马的泥土以大理石代替， 并用无形的锁链将她牢牢束缚， 他将死在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妻子手里， 让他的儿子又不是他的儿子获益。 第三个奴役国家的毛人， 是上一个毛人的儿子又不是他的儿子。 他将成为渗血的稀泥， 一个头发稀疏的毛人。 他将给罗马带来失败与胜利， 他的死让他的儿子又不是他的儿子获益—— 枕头将成为他的刀剑。 第四个奴役国家的毛人， 是上一个毛人的儿子又不是他的儿子。 一个头发稀疏的毛人， 他将给罗马带来毒药和对神的轻视， 他死于他老马的致命一踢， 幼时那马曾是他的坐骑。 第五个奴役国家的毛人， 奴役国家并非他的本意， 他是那个人人鄙视的傻瓜。 他的头发又多又密。 他将给罗马带来水和冬季的面包， 他死在他的妻子又不是他的妻子手里， 让他的儿子又不是他的儿子获益。 第六个奴役国家的毛人， 是上一个毛人的儿子又不是他的儿子。 他将给罗马带来弦琴、恐惧和大火。 他的手将被双亲之一的鲜血染红。 没有第七个毛人来继承他了， 鲜血将涌出他的墓地。 奥古斯都一定看得出来，第一个毛人显然是恺撒（恺撒的意思是“满头头发”），恺撒是他的舅外公，也是他的养父。尤利乌斯·恺撒是秃头，人人都知道他既沉迷女色，又沉迷男色；他的战马，正如公开记载的那样，是一头没有马蹄却长着脚趾的怪物。尤利乌斯从无数艰难险战中死里逃生，最后却在元老院被布鲁图斯暗杀。布鲁图斯的父亲另有其人，但大家都相信，他其实是尤利乌斯的私生子。当他手持匕首向尤利乌斯走去时，尤利乌斯惊呼：“你也是吗，孩子！”至于布匿诅咒，我已经写过了。奥古斯都一定看得出来，恺撒的继任者就是他自己。实际上，他在生命尽头，看着在自己手上重建的辉煌庙宇和公共建筑，想着他这一生为帝国稳定与荣耀做出的贡献时，确实吹嘘过他接手的是一个泥巴罗马，留下的是一个大理石罗马。关于他死的那句话，他一定觉得无法理解或匪夷所思吧，但出于某些顾虑，他没有将这段内容销毁。第三、第四、第五个毛人分别是谁，本书将一一展示；这些预言到目前为止，每一个细节都准确无误，如果我还看不出第六个毛人是谁，那我就真是个傻瓜了；但我代表罗马欣慰地得知，在他之后将没有第七个毛人来继承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