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女关系的精神分析：被支配的女儿们

东亚女儿的自我怀疑里，藏着母亲的话语。 自责的根，原是太想成为“值得被爱”的女儿。 母亲也是在父权制中跌跌撞撞从某人的女儿成为一个女孩的妈妈。 无论是母亲还是女儿， 她们都在面对同一个迷宫。 母女关系的复杂之处在于，双方逐渐以各自的方式预判对方的反应， 从而导致关系中负面因素被不断放大。 找到母女关系的新解法： 我们需要的不是对抗， 而是牵起手，建立更具开放性的母女关系。

作者 斋藤环 日本著名临床心理医生、文化评论家。专注于青春期、青年期的精神病理学和青年亚文化等领域。 目前为日本筑波大学医学医疗系社会精神保健学教授。代表著作有《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不要忽视你的心理世界》《战斗美少女的精神分析》等。 译者 蕾克 生于北京，现旅居东京。译有《老妓抄》《花束般的恋爱》《往复书简：初恋与不伦》《闭经记》《自伤自恋的精神分析》等。

发出痛苦尖叫的女儿们 “铊少女”案 本章将基于案情报道、杂志手记、网络投稿等素材来探讨母女关系的复杂性。 从刑事案件这种极端事例出发，导出普遍性结论有时并不容易。不过，一些极端性案件正因极端，往往具有象征性。 而媒体上的读者来信，通常带有虚构和夸大的成分，难以保证准确性。不过，夸张的故事更易反映出人的渴望和矛盾纠葛。无论你是男性还是女性，阅读接下来的内容时，我都希望你关注自己的内心，洞察一下自身产生了何种内心波澜。 与母女关系相关的案件当中，“铊少女”案可以说给我们留下了深刻印象。 此案于 2005 年 10 月见诸报端，日本静冈县的一名十六岁高一女生，在饮食中投放金属铊，试图毒杀四十八岁的母亲。女生在高中是化学研究社团的成员，具有药理学知识，喜爱阅读《格雷厄姆·扬毒杀日记》。据说她在学校里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学生，那么这个“普通”女孩，为什么选择了母亲作为谋杀的对象？ 据报道，女孩在网上有一个名为“残忍的大地精灵”（glmugnshu）的公开博客，详细记录了母亲中毒后逐渐衰弱的状况，以及自己用毒物杀害猫的过程。从博客中看不出她和家人有嫌隙或严重冲突。这名母亲因中毒现处于植物人状态。案发后，少女被送往医疗性少年院接受保护性处置。此案因其特异性而令人注目，同时也显得不可解。 据报道，少女在拘留期间给父亲写过信（《静冈铊毒杀案少女寄来的七封信》，《现代周刊》，2006年 6 月 30 日）。信中没有任何道歉或反省的话，反而充满了诸如“给我买衣服”“不要把房子卖掉”等命令。有些信稍微能读出一些反省之意，但与她在博客上发表的内容矛盾，给她父亲留下了并非发自女儿内心的印象。后经精神科鉴定，少女被诊断为阿斯伯格综合征。调查发现，她在初中时期曾遭受过严重的霸凌。 案件令我难以释怀之处，就是少女和母亲之间并没有明显的冲突。厌恶父亲的少女很多，而在现实中少女杀害父亲的案件却少之又少。那么，这名少女又是为了什么而选择母亲作为毒杀实验的对象，为什么必须是母亲？正因为缺乏表面上可以解释的动机，我困惑不解，不禁认为是一种深深难测的晦暗，将这对母女连在了一起。 精神科医生香山理加谈及此事时，指出过母女关系的独特性（《“铊少女”为何试图弑母？》，《创》杂志，2006 年 1 月号）。她认为，对于女儿而言，母亲既是身边最近的女性，也因为其女人性和世俗性，有可能成为女儿强烈反感或厌恶的对象。香山提出疑问：少女没有通过自杀的形式表达自我否定，为什么选择了杀母这种罪行？ 如果少女的阿斯伯格综合征的诊断是恰当的，那意味着她的脑神经系统有器质性病变。这种情况下，我们很难凭借日常经验去共情或同情她。香山没有提及对少女的诊断，持此看法的精神科医生应该不在少数。不过我认为即使在这种情况下，基于共情的推测并非没有意义。 杀死父亲，通常需要一个明确的动机，那么杀死母亲呢？也许母女关系里隐藏着一种阴暗，足以令人觉得即使发生无动机杀人也并非多么不可思议。当然，我不喜欢“心底里的暗黑”这种俗套修辞，但有些只能用“无法理解”来形容的谜样关系，也不得不搬出这个说法来套一下了，敬请谅解。 例举此案件，绝非想说母女关系里必然存在着憎恶，而是我认为此案件多多少少象征了母女关系中潜藏着“难以理解殆尽的部分”。对很多孩子来说，母亲无疑是最初的他者。小孩，尤其是女孩，会以这个他者为镜子来发展自我意识。若是如此，孩子无法把自身与母亲区分开也很好理解。孩子的自我否定，很容易导向对母亲的否定。不过，母女关系的复杂性并不仅限于这样简单的镜像关系。 这个案件究竟在多大程度上可被普遍化呢？谈过“铊少女”案后，我们再来看看其他普普通通的“女儿们”的报纸投稿。 日本全国性媒体《朝日新闻》在千禧年前后曾经做过一场征集读者意见的讨论型连载——《如果是你，如何看待母女关系》。未曾想开篇连载的两封读者来信就受到了极大的注目，引起巨大反响。 第一篇投稿来自一名东京大学的学生，她为母亲的过度干涉而深深苦恼。 她上大学之后，母亲依然过度干涉她的隐私，持续束缚她的行为，日日检查她的书包、书桌、私人信件，偷听她和别人的电话通话，品评她的交友关系，就连她的衣着和发型，也全部是由母亲决定的。这名女生在信中写道：“我想早点结婚成为家庭主妇，获得自由，绝对不想变成我母亲那样的母亲。” 第二篇投稿来自一名三十四岁的女性。她同样遭受着母亲的过度干涉，但她仍然帮助母亲打理店铺长达十年之久。当她姐姐结婚时，母亲不禁说出一句“你姐姐结婚了，你不会抛弃我吧”，这让她陷入抑郁症，直到现在依然处于抑郁状态。她说：“我从母亲身上从未感受到爱，那只是一种扭曲的束缚。” 这两封信的刊载，最终让《朝日新闻》收到1196 封读者来信，其中有共鸣，也有批评和建议。由此也可以看出母女关系主题的普遍性。 临床心理学者高石浩一引用梅兰妮·克莱因的“投射性认同”概念来解释这种母女关系：母亲试图将自己身上作为女儿的部分和作为母亲的部分，转移到现实中的母女关系里，以期获得满足。在此过程中，母亲通过展示自己的脆弱来束缚女儿。其结果就是，女儿对母亲产生愧疚，从而被母亲束缚，难以独立自主生活。 那么为什么这种现象只出现在母女关系中呢？高石认为，在当代社会里，女性除了充当母亲之外，其他选项太少了，这意味着如果否定“母亲”这一角色，女性很可能就会失去自我认同。现在正处于女性生活方式多样化的过渡时期，母女之间的矛盾也因此而显现。 另一方面，女性生命周期研究所的研究员村本邦子指出，问题的根源在于社会对母亲的压迫。因为花费在育儿上的时间不断增加，被压抑的母亲将无法实现的欲望寄托到了孩子身上。尤其是母亲不希望女儿重蹈自己的覆辙，这种心态往往导致母亲抢在女儿做出实际行为之前进行过度干涉。村本指出，如果社会将育儿行为视为父亲的责任，那么同样的现象也可能出现在父子关系里。 以上分析都指出，一个兼具女性和母亲身份的人在现代社会中的艰难处境是母女不和的原因之一，对此我没有特别的异议。那么，按照村本的观点，如果在育儿中父亲和母亲角色对调，母女不和的问题就会消失吗？或者更优良的解决方案是社会停止对母亲的压迫，问题就能化解吗？ 我认为不会。也许这只是我的直觉，母女问题恰恰是在女性受到的压迫减轻之后才变得更为显而易见的。前面例举的东京大学学生的来信就具有象征意义。她经历了这么深刻的母女不和，依然把希望寄托在婚姻上。另外那名三十四岁的女性也宣告自己一定会成为母亲。 如今，距离那次书信连载已经过去了许多年，社会焦点集中到了选择不结婚的“败犬”1 女性身上。 “女性即母亲”的压迫性结构发生着前所未有的松动。那么，母女关系的问题是否就此解决了呢？我认为没有。母亲和女儿的战争还在继续。 这个问题或许与女性主义的议题密切相关，不过母女关系的问题非常复杂且间接。至少可以明确地说，母女关系的问题并不像有些学者认为的那样，单纯是结构性压迫导致的。 也许恰恰是压迫较之从前正在减轻，更多女性主动选择成为母亲。因为只要女性还没有放弃“女性”这个性别，那么让所有女性都放弃成为母亲恐怕是不可能的。现在非婚化的趋势在迅速扩展，但我们依然经常能听到“我不想结婚但想要个孩子”的说法。 如前所述，与父亲这种简单的存在相比，母亲包含着更复杂的谜团和暗角。从精神分析的角度看，母亲的乳房甚至可以说是一切欲望的起源。由此，母亲的角色、母亲的立场，对个体与社会都具有甚至可称之为特权的影响力。 “女性”和“母亲”所承受的压迫减轻，意味着“成为母亲”这件事，从社会层面的获益角度上看，未必一定就是吃亏的。如果一个女性成为母亲而无须必经母职惩罚，那么越来越多的女性主动进入“母亲”这个拥有特权的位置，便不是什么无法理解的事。 母女关系的难点也是因为随着压迫的减轻，母亲和女儿各自的内在自我得以萌发苏醒。如果社会对母亲和女儿的社会身份都有严格的规定，要求她们恪守行为规范，那么这种自我之间的冲突本身就是被压制的。 母女关系的问题并非过去不存在，只是被掩盖了而已。随着现代化进程的推进，对女性的压迫有所松动，原本潜藏的矛盾变得更清晰可见。这种从“被掩盖”到“变清晰”的变化，不仅呈现在母女关系上，在医患对立，学校和“蛮横不讲理的家长”对立等冲突里，我们都可以看到。所以，我在这本书中先提出一个有待证实的假说——在现代社会中，传统压迫愈有减轻的趋势，母女之间的冲突反而愈加凸显和成为问题。

序章 为什么“弑母”那么难 第一章母亲和女儿的争斗 发出痛苦尖叫的女儿们 关系过分密切的母亲和女儿 第二章来自母亲的咒缚 无意识的支配机制 少女漫画和“弑母”问题 第三章女性特有的困难 关于“女性特质”的精神分析 母性的强制 第四章从共有身体到共有意识 身体相连的母亲和女儿 女儿身体中被安装的“母亲的语言” 终章 如何恢复关系 后记 参考文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