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画

在伽利略的望远镜问世之前，就已有人画下银河的准确图像？ 元素杂乱无序、画面并非人间的诡谲油画，实则描绘动荡的欧洲？ 由麦穗和水果拼成的肖像画，竟包含画家对王权的致敬与向往？ 每位画家在作画时，都企图透过各种各样的细节抓住观众的眼睛。这些细节中充满着人性的力量，向我们讲述着一个个人物事迹、科学发现、战争故事、经济危机、政治危机、宗教危机……本书列举了35组艺术史上的名作，挖掘画面中的细节之处，让我们感受艺术家的梦想和梦魇、野心和恐惧、欢乐和痛苦。 我们在观赏一幅画的时候，每位画家都试图吸引我们的注意力，因此才在画中埋下细节，那是由材料、颜色、符号、姿态、人性等绘画语言写就的故事。——本书作者

雅各布·韦内齐亚尼 意大利知名艺术科普博主，巴黎第一大学（先贤祠-索邦大学）艺术史博士。他在米兰天主教圣心大学教授艺术传播课程，经常作为艺术专家参与意大利电视节目的录制。自2020年以来，他已出版了三部艺术史相关的书籍，并持续在社交媒体分享传播艺术知识。

希罗尼穆斯·博斯（Hieronymus Bosch，约1450—1516）用三联画《人间乐园》讲了这样一个故事：上帝创造了世界（这一情节被描绘在面板背面，在三联画闭合时可见）；亚当和夏娃体验着伊甸园的和谐（左面板）；他们的孩子们丝毫未受罪恶的蛊惑，在那个繁荣且慷慨的世界中追寻感官的快乐（中间的面板）；而最后一个画面便是《地狱》，这幅画中到处充斥着死亡和刑罚，我们仿佛能看到上帝在发怒。 希罗尼穆斯·博斯是整个艺术史上最神秘的艺术家之一，而这幅三联画又是出自他手的最为复杂难懂的作品。博斯是一位优雅的知识分子、伟大的旅行家、欧洲精英画家，他在那个时代便已广为人知，在20世纪初，又被超现实主义艺术家重新挖掘，并视为精神先驱。斯海尔托亨博斯（位于荷兰南部，当时隶属于勃艮第公国）是博斯出生与去世的地方，他生活的时代颇为动荡，因宗教战争、猎巫和腐败的教会而时局紧张——他那个时代的人几乎什么都不相信了，于是索性纵情享乐。在这段历史时期，博斯仿佛雷达一般，捕捉到了各式各样的恶习、悲剧、迷信、挥霍与疯狂，于是他将这一切记录在绘画之中，用他的艺术所特有的讽刺使这一切易于消化。 前景中欢迎我们的那个小怪物，几乎被戴看的沉重头盔压垮，它的面前是一名虚弱而恐惧的男人，正在一头戴着修女头巾的母猪的胁迫下，签署自己的死亡契约。不远处，一群掷骰子玩纸牌（赌博恶习的明显象征）的罪人，被一群手持长矛和利剑的恶魔中断。其中一个——穿着从阿尔诺芬尼先生那里偷来的拖鞋的混血怪物——在一面蓝色盾牌下，盾牌上插着一只被匕首刺穿的手掌，这只断掌现已腐烂。信息很明确：上帝与人之间的联系已经不可逆转地切断了。没有人会逃脱，哪怕是那个蹲在翻倒的桌子后偷偷看向我们，企图寻求帮助的男人。那些巨大的乐器主宰着地狱的这片区域，被用作折磨的工具，被用于受诅咒的人赎罪的邪恶机器。在聚集在他脚下的人群惊恐的目光下，一个男人被绑在古琴琴颈上，等待着遭受折磨。而另一个被巨大乐谱压扁的男人，似乎在向他身后的恶魔求饶。在一个被压在古琴下的男人的屁股上，博斯画了一串由怪物指挥的罪人合唱团所唱的音符。在被一架竖琴的琴弦刺穿的受诅咒的灵魂旁，我们注意到一把手摇风琴，这是一种15世纪的流行乐器，经常可以在街头艺术家们手中看到，因用于演奏亵渎神明的乐曲，而被视为不道德的产物。在它的顶部，一个男人蜷缩着，一枚鸡蛋放在他的背上，这象征着罪人在精神上的孤立无援，被孤立的还有被关在鼓里的罪人，和被一只小号吞没、只露出一条手臂的绝望罪人。 撒旦坐在宝座上，用他的鹰嘴不断吞食着地狱里的罪人，然后把他们排放到一个深不见底的污水池中。撒旦是这座“音乐地狱”无可争议的帝王，即使他戴的不是王冠，而是顶着一口象征理性丧失的深底圆铜锅。在一片被饥饿的怪物们折磨、勒死、刺伤、辗轧、刺穿、吃掉的尸体中，一群恶魔正玩得不亦乐乎。我们在中央的小酒馆里找到了他们——这是一个由树人被掏空的身体挖成的堕落之地，树人表情忧郁，站在两艘搁浅的小船上。这张混血生物的脸，经常被解读为艺术家的自画像。“他戴着一顶大帽子，三对罪人正在上面举行一种奇怪的仪式。他们其实是在伴着钟声绕着一个风笛转圈。我们在酒馆屋顶上方飘扬的旗帜上也发现了风笛的图案。你们看见钟在哪里了吗？就在左边，挂在一匹马的颅骨上！然而，通常悬挂在里面的金属钟锤，已经被一个罪人的身体所取代，正被一个拿着绳子的恶魔重重地撞向钟壁，这是改变自然法则的人的象征。 最后一个记录的场景，在最高最远处，是一座无法进入的巨大城市，火光冲天，无情地围困着这座由地狱军队镇守的城池。我们的目光停留在那双被割掉的巨大耳朵上，它们象征着撒旦王国里的人对道德戒律的“失聪”。根据画家的说法，在这个地方，被诅咒的人将遭受与他们生前罪行相似或相反的痛苦刑罚。博斯所描绘的正是被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吞噬的人类。 但是谁或是什么让博斯将超现实主义变得如此真实？他的无禁忌艺术诞生的沃土是什么？他的这些图景的来源是什么？博斯并不在乎你用眼睛能看到什么。1605年，一位西班牙僧侣在评价博斯的一幅画作时曾写道：“其他人试图描绘一个人外在的样子，唯有博斯敢于刻画自己的内在。” 这就是他作品中的那些侏儒、怪物和恶魔的作用，借此潜入人类的欲望、梦想、噩梦和恐惧，以研究我们生活中在善与恶之间的不断摇摆。中世纪的手稿中已出现过怪异而可怕的生物形象，大多源自传统的民间故事、传说和童谣，并在大批细密画家的生动想象力中得到进一步转化。博斯借鉴了前人的成果，放大了它们的形式，并通过细致分析如扬·凡·艾克和罗吉尔·凡·德尔·维登等现实主义画家作品中的典型细节，以从佛兰德斯画派学到的清晰笔触绘制。博斯以自然主义的眼光描绘的植物、动物和人类元素聚集在一起，构建了他画作中的那些怪物和场景，乍一看，似乎与艺术家将我们投射到的幻想宇宙相矛盾，这个世界似乎来自非理性的无意识深处，实际上它有助于营造一种“令人不安的熟悉感”，并增强了理论上的“破坏性”效果，正如四百多年后，奥地利心理学家弗洛伊德所说的，“真正的恐惧往往来自于我们早已认知并熟悉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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