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座岛

厌倦了伦敦的都市生活后，塔姆辛·卡利达斯和她的丈夫放弃了原本蒸蒸日上的工作，搬到了800多公里外的苏格兰赫布里底群岛上的偏远岛屿。 田园诗般的生活终于成真，他们自己种田、养畜、修缮房屋，但真实世界的残酷很快便击碎了梦境。

著者简介 塔姆辛·卡利达斯（Tamsin Calidas） 作家兼摄影师，现居苏格兰赫布里底群岛的荒野之中。2004年，她放弃了伦敦的工作和生活，搬到了苏格兰的一个偏远小岛，经营着一处废弃的农庄，喂养羊和马。 她也是一位养蜂人，热衷于在冷水游泳的人，还是一位技艺高超的自然医学和替代疗法从业者。塔姆辛因其康复和重新放归野生动物的努力而闻名，她发起过一个保护项目，旨在重新引入和培育稀有的苏格兰黑锋。她的作品具有感官性和沉浸感，探索着风景、心理和有意识的泛灵论。 塔姆辛在牛津大学学习英语语言和文学，专攻荣格心理学以及凯尔特、北欧和冰岛的自然民间传说。 译者简介 齐彦婧 自由译者。曾翻译理查德、耶茨、米歇尔·法柏等作家的文学作品。爱读书，爱翻译，热爱生命和一切的美。译作有《思考就是我的抵抗：伍尔夫日记选》《雨必将落下》《天命》等。

P385-P393 8 荒野 鹿群在奔跑，深色的兽蹄踏翻泥土，踩断枯枝败叶，踏破松动的碎石，趁退潮时在岩石上吃草。月光下，就在我瞥见它们跃动的生命那一刻，它们的影子瞬间倾泻到山坡上。它们狂奔着，撕裂蕨草，厚实的躯体猛地冲破黑暗，然后颤抖着站定在冰冷的水中，激起层层涟漪。我猛吸一口气，感受着这些鬃毛竖立的生命，它们的角经过黑色泡沫的洗礼，这会儿湿漉漉的，熠熠闪光。它们傲然挺立时，大张的鼻孔会喷出一股细细的气雾，喉咙处的筋肉随着奔涌的血液跳动。它们紧绷的侧腹焕发着黑亮的光泽，身上的汗水闪闪发光。我渴望伸手触摸它们。这是个令人陶醉的瞬间，让我暂时忘记了大海寒冷的环抱。 在水中，我的轮廓变得模糊，那些硬朗的线条与棱角都在星辰冰冷的光焰下分解消融。夜间游泳的感觉宛如一次重生，你身上某个细腻的部分被黑暗与月光包裹，被海洋冰冷闪亮的羊水净化。这会让人感到惊奇，让人得以进入一个更狂野、更无畏、更美丽的世界，在那里，我们能摆脱一切束缚与拖累。在月光下游泳令人着迷。置身冰冷的水中，你的身体会被牢牢锁住，而你的精神却得到了解放，能尽情地遨游，超越你为自己设下的限制与禁忌。皮肤被海水冲刷、被盐分亲吻的感觉非常美妙。当你置身水中，野兽们也像鸟儿一样，不再对你避之不及，而会以种种方式接近你，仿佛我身上掠夺性的威胁已经被彻底解除。我们面面相觑，在这珍贵的几分钟之内，我尽管依然鲜活，依然在波涛中呼吸，却仿佛隐去了身形。我凝望着鹿群被海岸衬得更加轮廓分明的影子，海岸明亮，恍如布满大理石纹路。这些鹿扬起高傲的头颅，嗅着海风，露出长长的白骨门牙，肌肉发达的脖子也随之收缩。 我在这么近的距离上观察过鹿。海水黑亮，如天鹅绒般柔软。海水轻轻拍打着我的皮肤，发出阵阵叹息，它们不会觉察到我身上人类的气味，但微风从它们身后吹来时，我还是能闻到它们身上的一丝腥臭的麝香味。这气味发甜，而且浓烈刺鼻，就像潮湿的树叶发酵成了肥沃的细粒土。我能听见它们的气息呼哧作响，炙烤着空气。这是一种高亢、粗粝而充满野性的声音，搜索着每一丝危险。我想知道鹿能否用嗅觉分辨人类呼出的气息和我们皮肤的味道。 一只落单的雌鹿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噘起嘴唇，呆呆地注视前方，盯着我看了一会儿，看着我苍白的皮肤在水中漂浮。她看到了什么？我一动不动，任海浪将我托起，只露出黑黑的头顶和眼睛，浮在潮水边缘。我们的目光短暂地交会，那一刻，她张大鼻孔，张开嘴，像在用鼻子发出警报。我平静地放松肩膀，让目光变得柔和。只让它知道我是在观察而非戒备是不够的，我还得消除我的企图，让她感受不到我的存在，或是不把我视作威胁。我缓缓呼气，排空肺部，我的浮力降低了，我悄然没入水中。慢慢地，她低下头，啃食岸边泛着银光的草叶。我随潮水静静地上下浮动，看见她在哺喂一头幼鹿。 多年来，这种羞怯而美丽的生灵一直令我神魂颠倒，也让我捉摸不透。它们吸引我靠近，又飞快地逃开，回到它们隐秘的腹地，融于那里的土壤、树叶、断枝和新生的石楠。我敬畏它们顽强的生命力。今年，一场血腥的捕杀行动使它们数量锐减；那是一次由私人组织的扑杀，目的是保护少数几座大小农场和那里新种的树木。一个原本由三十头鹿组成的群落如今只剩区区四头雌鹿。能目击这些幸存者是我的运气。那次事件之后，它们都变得异常警惕。 曾经，岛上树木繁茂，将鹿群遮蔽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我手持利刃，劈砍出自己的道路，穿过那些失落或被遗忘的小径，它们能把人带回另一个只存在于神话、传说和民间故事中的世界。古老的文字赞美本地鹿种的鹿茸和犄角，说它们坚固而圆润，螺旋生长，像麋鹿的鹿茸和犄角一样壮观。在古代，鹿是这座岛屿神圣的守护神，因其萨满式的力量而备受尊崇。它们的鹿角高高指向天空，为大地加冕，象征着精神的权威。但随着树木遭到砍伐与焚烧，鹿群失去了栖息地。可以说，这座岛也随之丧失了久远的智慧与古老的心灵。 如今，鹿群游回小岛，却发现自己遭到了驱逐。它们羞怯而恐惧地奔跑。我在心里欢迎它们。“来吧，”我喃喃低语，“古老的传统依然在这里。” 多年来，我一直追踪着它们悄无声息的足迹，搜集线索，试图窥探它们隐秘而大胆的存在。我曾在日出时与它们相遇，看它们悄然穿越小岛的腹地，在薄暮中时隐时现，在强烈的饥饿感驱使下公然觅食。那匆匆的一瞥只持续了短短几分钟，因为它们往往会受惊奔逃，不过要是能有意识地悄悄从远处眺望，你就能观察更长时间。 有时，我会从带刺的栅栏上拔下一缕蓬松的鹿毛，用手指抚摸那一丛丛粗糙的毛发。鹿毛像钢丝刷一样又粗又密，异常坚硬，混杂了象牙白和泥煤黑两种颜色。 在陆地上追踪鹿群需要不断练习，耐心坚持。鹿蹄由三部分组成—分别是致密角、蹄底角和楔形角—但鹿留下的脚印只是两轮相对的新月，分成两个优美的半圆。它们的足迹比绵羊的蹄印要大，里面布满鼓鼓囊囊的黑粪球，比其他反刍动物的粪球更大更硬。我花了好一阵子才意识到一个骤然变得再明显不过的事实。白天，我闭目塞听，没留意它们秘密的行动，但到了夜晚，岛上就会响起轻微的沙沙声、灌木丛的哗哗声和急促的喘息声。夜间步行穿越岛屿时，我会悄无声息地迈步，竖起耳朵，睁大眼睛，捕捉它们幽暗的身影。现在我的眼睛已经适应了黑暗，夜幕下的视野成了一首由阴影构成的动听乐曲，与周遭弥漫的声响产生共振。 远离现代世界的喧嚣，你将不仅能找到一个内在的世界，还能更深刻地认识我们已然丧失的本能。适应这些本能需要时间与宁静。调动我们全部的感官去感受生活，能让我们以另一种方式想象这个世界并居住其中。这种直觉存在于我们每个人体内。我们只要与之相连，就能激发出内心更狂野的本能，释放出更深层、更无羁的自我。 一段时间之后，这会成为我们的第二天性。改变我们的肢体语言需要练习，但这是可以习得的，只要你能仔细观察，了解动物的习性，不断去尝试和犯错，让自己能与不同物种亲近。每天跟动物打交道是一种美好的生活方式，能让你的双眼浸透另一种感知，并充实你的意识。 但愿我有一天能走近鹿群，研究它们的行为，并找到一个能让人与鹿都在这座岛上共存与繁荣的办法。根据古老的传说，你在现实和梦境中见到的鹿都是神圣的信使。据说它的到来，会唤醒人们心底的同情。鹿的精神意味着平和地克服阻碍，直面大地以及大地上的每一种元素、每一个季节。每逢岁末，我都会为鹿庆祝。亲近天然元素与自然世界已经让我惯于遵循那些古老的信仰，还有仪式和祭典。这拓宽了我的视野，让我保持开放的态度，始终愿意以全新的方式从直觉上、身体上、精神上连接我们周遭与内心的旷野。 我正乘船从奥本返回。在远处更深的潮水中，大海生机盎然。在我头顶，天空逐渐变暗，柔和的暮光铺洒在波涛之上。我刚刚结束了第一次领养会面，正在回家路上。尽管我还有很长的路要走，但这是个开端，而每段旅程都从迈出勇敢的第一步开始。我知道，在某个遥远的地方，另一个声音正期待与我的声音相遇。我呼吸着闪光的盐雾，思考着变化是多么令人神清气爽，多么振奋人心，让人充满活力。 海鸥又出动了，从东南风中飞来。它们御风飞行而不是被风吹动，我由此看出它们是在寻找富饶的觅食地或安全的港湾。这让我想起第一次登上这座小岛的情景，想起自己为寻找人生的船锚而穿越了一片未知的海域。我明白自那段美丽而绝望的岁月以来，我已经走出了很远。我意识到自己应该感谢那段光辉而艰苦的岁月。万事万物都必须破而后立。 海鸥欢快的叫声、扑打羽毛的噗噗声和种种清脆的声响交缠在一艘渔船洒满阳光的捕鱼网上，这让我意识到我们每个人都是多么不受限制而平等地拥有野外的生灵。而我们却常常在大地上漠然地行走，从不抬眼仰望大自然敞开的窗。在野外生活，你能学会轻手轻脚地迈步，还能学会倾听，不仅用你的眼睛和耳朵，也用比心灵更深邃的本能。只要能找到我们体内的动物本能，我们就能摆脱一切把我们跟生活与美丽的大地割裂或分隔开来的东西。说到底，归属感其实非常简单。但我们依然把自己关在笼中，让直觉屈从于理性，对抗日常与存在的焦虑，这些烦恼几乎主宰了我们生活的方方面面。要想追寻我们中许多人都无法企及的自由、找回自己野性的精神与声音，第一步就是要留些时间去挖掘我们最初那个内在的自我、找到自己内心与周遭环境产生共振的部分。 听着海鸥的啼鸣，我在心中描绘海风可能带它们去往的另一些岛屿，远在千里之外，在海天相接的地方，在无尽的远方。如今听到海鸥的叫声，我已不再像从前那样认定它们是在失落地悲鸣。有一阵子，我也曾渴望离开这座岛屿，但种种境况交织成网，将我束缚，直到这念头彻底消失。在引擎的轰鸣声中，我转身面向悬崖峭壁和低处的海滩，面向那些我早已熟知并深爱的、依然保持着原始风貌的小海湾。岛上绿浪滚滚的草地、坚实的岩壁，还有它的山丘和谷地都深深烙印在我心中，海风和狂暴的海潮都融入了我的血肉。 近来，无论我站在哪里，大地的律动与大海的叹息都撼动着我，拍打着、翻滚着，扑面而来又离我远去。“我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但我已经做好了准备。”我喃喃自语。海鸥高声嘶鸣，飘浮在波光粼粼的水面，紧贴着小岛的轮廓，把自己置于它的庇护之下，我则凝望着如洗的碧空，听它们欢快而喧闹的啼鸣不时划过天空。我举起双臂，在风中放声高喊。我的声音融于海鸥的啼声，向波涛发出自己狂野的呐喊。 我不知道将来会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谁会与我并肩而行。有时，我会想，我是否注定要永远独居在此，在这座孤独之海中央的岛屿，还是说有一天，一只小手会伸出来牢牢握住我的手。我闭上眼，想象我们在海岸边挑拣贝壳，或是在水桶里装满下午要吃的鸟蛤，或是高举双臂呼唤海鸥。有时，我会听见自己低沉的嗓音在跟另一个尖细的声音对话，我们正一起探索这座美丽的岛屿全部的秘密，那个声音正大声提出好奇的问题。 “每座岛屿都有它自己的海，”我轻柔地对风低语，“总有一天，你美丽的潮汐会来到我身边。”

第一幕 1 海鸥／ 003 2 大西洋／ 017 3 岛屿／ 027 4 小农场／ 051 5 劳作／ 083 6 寒冬／ 103 7 没出生的孩子／ 116 8 刹车／ 134 第二幕 1 手／ 159 2 觅食／ 174 3 拍卖市场／ 202 4 枯草／ 218 5 燕子／ 230 6 公羊／ 251 7 野性的呐喊／ 266 8 天然元素／ 278 第三幕 1 水／ 295 2 火／ 311 3 至亲／ 329 4 土地／ 343 5 天空／ 354 6 星辰／ 367 7 日月／ 377 8 荒野／ 385 致谢／ 39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