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鬼少年：拉迪盖小说集

我要惹来许多非难。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 我自以为是的清醒，无非一种更危险的天真。 我认为自己不再天真，其实只是以另一种形式表现了出来，因为任何年龄段都逃不脱天真。 她像我了，成为我的作品，对此我既高兴又恼火。 我感到她像我一样双手绵软无力，只希望大海会放过我们的沙堡， 而其他孩子早已在更远的地方搭建新的堡垒了。 其实爱情，就是两个人的自私，为此牺牲一切，并且依赖谎言而生存。 而浪漫的人就跟疯子一样，绝不能违拗他们。

雷蒙·拉迪盖 （Raymond Radiguet，1903—1923） 1903年，在巴黎郊外瓦勒德马恩省出生，父亲是漫画家。 1917年辍学，篡改年龄，应聘进入报界，开始文字生涯。 1919年，投入先锋派运动，结识阿波利奈尔、毕加索、曼·雷等人，成为让·科克托的门徒和至交好友。 1923年，出版小说《魔鬼附身》，天才般的语感和早慧的锋利令其一举成名。 同年12月，因伤寒在巴黎去世，年仅二十岁。可可·香奈儿为其举办葬礼，巴黎前卫艺术世界的先驱悉数出席。 李玉民 翻译家、首都师范大学教授， 代表译著有《巴黎圣母院》《悲惨世界》《窄门》《加缪全集·戏剧卷》等； 潜心从事法国文学翻译四十余年，2010年获傅雷翻译出版奖。

我要惹来许多非难。然而，我又有什么办法？在大战爆发前我才刚满十二岁，这能怪得着我吗？这个非常时期引起我的烦乱心情，恐怕是同龄人从未体验过的；但毕竟小模小样，无论心事多重也不可能显得老成，因此，在一场成年男子都要感到尴尬的感情纠葛中，我的行为还是脱离不开孩子气。也不是唯独我才如此。对于这个时期，我的同窗所保留的记忆，就是和比我们年长的人不一样。已经怪罪我的那些人不妨想一想，对大多数年轻的男孩来说，这场战争究竟意味着什么？放四年的长假啊。 当时我们住在马恩河畔的F镇。 我父母一向反对男女同学交往太密切。可是那种与生俱来的、还未被引导的朦胧情感，不但没有因此消失，反而得到激发。 我从来就不是一个幻想者。其他人容易轻信看似梦想的事，我却觉得现实得很，就像猫隔着玻璃罩看到的奶酪。不过，玻璃罩确实存在。 玻璃罩一打破，猫就有可乘之机，哪怕打破罩子并割破手的恰恰是它主人。 一直长到十二岁，我还没有对任何人产生过情愫，除了对一个名叫卡门的小姑娘。我写了一封向她表达爱慕的信，让一个比我小的男孩送给她。我以表达爱慕为借口，想要同她约会一次。趁她某天上学之前，信就交到她手上了。我早就注意到，唯有这个小姑娘同我相像：她也非常整洁，上学由一个妹妹陪同，而我恰好由我弟弟陪伴。为了让这两个知情人守口如瓶，我就想着怎么也得让他俩配对成双。于是，信中还附了我弟弟给福韦特小姐的信——是我的代笔，我弟弟不会写字。我向弟弟说明了我撮合他们的原因，以及我们的好运气，正巧碰上与我们年龄相仿，教名又独特的两姐妹。我一向是父母的宠儿，从未受过呵斥，这天同他们用过午餐返校时，我伤心地发现没有看错卡门的正经派头。 同学们在课桌前刚刚坐好，校长就走进教室——当时我作为全班第一的优秀生，正在教室后面，蹲着取壁橱里用于朗读的书。全班起立。校长手里拿着一封信，我一见腿就软了，手里的几本书也掉到地上。我弯腰拾书的工夫，校长同老师交谈了几句。坐在头几排的同学，因为听见低声交谈中提到我的名字，都纷纷回头看我，弄得我在教室后面涨红了脸。终于校长叫我上前，祝贺我写了一封十二行字的信而没有任何一处错误——他这样讲，是既要巧妙地惩罚我，又免得唤起学生的任何坏念头。他问我信是不是我独自写的，然后让我跟他去办公室。哪里还等得到办公室，他带我到了操场上，在瓢泼大雨中训斥了我一通。他认为这损害了小姑娘的名誉（她父母将我的情书交给了他），和偷拿一张信笺的行为一样严重。这话把我的道德观念完全搅乱了。他威胁要把信交给我家里，我哀求他千万别这样做。他松口了，但对我说信他要保留，再犯一次，他就不能再隐瞒我的坏行为了。 我这种混杂着胆大妄为和心虚怯懦的性格，往往迷惑并误导了我的家里人。同样，在学校里，我其实很不用功，只靠脑瓜灵，就被大家视为好学生，其实那不过是懒惰伪装出来的天赋罢了。 我回到班上，老师讥讽地叫我唐璜。我真是得意极了，尤其是因为他提到了一部我熟悉但我的同学们不知道的作品。老师的那声“你好啊，唐璜”，以及我会意地微笑，扭转了全班同学对我的看法。也许他们已经知道了，我派低年级一个孩子送信给一个“妞儿”——这是小学生的粗话。这孩子名叫梅萨热；我并不是冲名字选中了他，不过这名字还是给了我信心。 一点钟时，我还哀求校长绝不要告诉我父亲，可到了四点钟，我又急不可待全部对爸爸讲了。没有人逼迫我这样做，就是想坦白地承认吧。反正我知道父亲不会发火，乐得让他了解我这英勇的行为。 事情讲出来，我还得意地补充说，校长答应我绝对保密（就像对待一个大人做出承诺那样）。我父亲想要弄个水落石出，这个爱情故事是否纯粹是我的胡编乱造，就去拜访了校长。在拜访过程中，他仿佛偶然提到这件事，说是一场小闹剧。“什么？”校长十分惊讶，又特别尴尬，说道，“这事儿他对您讲啦？他还恳求我不要透露出去呢，说是您会要他的小命。” 这句谎话，倒是给校长开脱了，但也更加助长了我充好汉的陶醉感。我立即就赢得了同学的敬重，以及老师心照不宣的眼色。校长的怨恼之气就憋在心中。这个倒霉的家伙还蒙在鼓里，而我已经知道，我父亲不满他的做法，决定学年一结束就带我走人。当时正是六月初，母亲不愿让这事儿影响我获奖，获桂冠，要等颁完奖再摊牌。颁奖的日子到了，班里唯独我获得了金花冠，而金花冠也可以颁给获优秀奖的同学，这正是校长有失公允：他隐约担心说谎会有后果。又打错了算盘：学校因而失去两名最好的学生，因为那个优秀奖获得者的父亲，也让他儿子退学了。 像我们这样的学生，正是充分吸引别的生源的诱饵。 母亲认为我年龄太小，不宜上亨利四世中学。她的意思其实是我不宜独自乘火车。于是，我待在家里自学两年。 一天的功课，我原来的同学两天也完不成，我用四个小时就做好了，有大半天的空闲，就打算玩个痛快。我时常到马恩河边游荡……它完全是我们的河流，因此提起塞纳河，我的妹妹们甚至说：“马恩河的一条支流。”有时我还不顾父亲的禁令，跑到他的小船上去，但是没有真的划船，内心还不承认，我这种怕并不是怕违背父亲，而纯粹就是怕划船。我只是躺在船上看书。一九一三年至一九一四年这两年间，我在船上读了两百本书。绝不是所谓的烂书，相反，都是称得上优秀的作品，不说思想，单从价值来讲就如此。在这个时期，我决不肯读那种言情小说，而过了很久，到了该鄙视言情书的岁数，我却欣赏起那种幼稚的魅力。 休闲与学习相交替，对我来说，不利之处就是终年都变成了无实无名的假期。是的，每天的功课不算什么，我每天学习的时间比别人少，但是在他们放假时却还得继续学习，相较之下，这微不足道的困扰才更加烦人。就好比一只猫与其终生在尾巴上绑着一个软木塞，可能更希望拖着煎锅走上一个月。 真正的假期临近了，而我却不大在意，反正还是原来的作息。然而战争爆发了，战争打破了玻璃罩。主人都要去打别的猫了，这只猫也就落个快活。 老实说，在法国，人人都好不快活。孩子们胳臂下夹着奖状，拥挤着看布告。家家户户惶惶不可终日，那些差学生正好有机可乘，能浑水摸鱼了。 每天晚餐后，我们都跑到两公里远的J镇火车站，观看军用列车驶过。我们带着风铃草花，掷给那些大兵。身穿长衫的女士，纷纷给军壶灌满葡萄酒，不惜大片大片洒在满地鲜花的站台上。整个场面，让我不由联想起放烟花的景象。糟蹋那么多葡萄酒，那么多鲜花，真是前所未见。我们家里的窗台上，必须挂满彩旗。 时过不久，我们就不再去J车站了。我的弟弟妹妹们开始抱怨战争，它拖得太长，已经妨碍他们去海边度假了。他们本来晚起床惯了，现在不得不早晨六点钟就出门买报纸透透风——贫乏的消遣！不过，到了八月二十日左右，这些小魔头又重新萌生了希望。大人久久不离开餐桌，孩子们非但不走，还留下听父亲谈动身的事儿。自不待言，原来的交通工具都免谈了，只能靠骑自行车走很远的路。几个弟弟就跟小妹妹开玩笑，说她的自行车轮直径才四十厘米：“大家都跑远了，会把你一个人丢在路上。”小妹一听就咧嘴哭了。到了擦车的时候，大家多起劲啊！再也没人偷懒了。他们还提议给我修修车。天刚亮，他们就起床打听情况。人人都在诧异之时，我却终于发现这种爱国主义的动机：骑自行车旅行！一直骑到海边！那是比以往见到的更远、更美的大海。为了快点儿启程，烧掉巴黎孩子们也在所不惜。使欧洲陷入恐怖的事，却变成了他们的唯一希望。 孩童的自私同我们的自私，差别就那么大吗？夏天在农村，下起雨来我们就诅咒，而农民恰恰盼丰沛的雨水。

一颗早慧失落的流星——雷蒙·拉迪盖小说导读 原作序言 魔鬼附身 德·奥热尔伯爵的舞会 提高心智的心理分析小说——译后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