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彩导读
1747年春,一个周日的夜晚,当伟大的弗里德里希二世国王的宫廷乐师们集结在一起正为日常演奏做准备的时候,侍者将一份名单交到了这位普鲁士国王的手里,名单上是于当天抵达波茨坦的访客。国王扫了一眼名单,突然失声喊道:“先生们,老巴赫来了!”根据后来的报道记述,国王的声调中含有“一种激动的情绪”。
作曲家约翰·塞巴斯蒂安·巴赫(Johann Sebastian Bach)年高62岁,他从80英里之外的莱比锡前来看望他的儿子卡尔,时任普鲁士王家宫廷乐队的首席大键琴乐师。自从卡尔来到了波茨坦,普鲁士国王就派人知会过他,国王很想认识一下“老巴赫”。然而,卡尔深知自己的父亲与国王是多么不同的两类人,也就没有安排他们会面。卡尔并没有看错。这次偶遇被证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之间发生的一次冲突。
巴赫是一位正统的路德派信徒,坚信圣经中的传统,认为音乐是属于宗教的。他是一位家庭型的男人,当时已经丧偶,曾经和两任妻子养育过20位子女。詹姆斯·盖恩斯在对这场会面的描述中写道:“弗里德里希二世是一位不合群的双性恋者,生活在政治婚姻中且无子嗣。他背离了加尔文教义的信仰,其对宗教持宽容态度的声名乃是源自如下事实:他对所有宗教全都不屑一顾。”巴赫用德语写作和交流。而在国王显赫的宫廷中,人人都说法语。弗里德里希二世就曾以自己“从未读过德语书”为荣。
他们之间的不同也渗透到了对音乐的品位当中。巴赫是教会音乐最为杰出的演绎大家,尤为擅长在卡农曲和赋格曲中做“娴熟的对位”。这是一项古老的技艺,但已演化得如此精密,以至于当时很多音乐家认为自己“所坚守的技艺近乎于神技”。弗里德里希二世则视此言论为夸大其词。在他看来,对位已然过时了。他嫌恶他所讽刺的“散发着教会气息的”音乐。
尽管这两个人是如此迥异,当国王在访客名单上看见了“老巴赫”的名字时,还是命人当晚就将这位作曲家带到了宫内,甚至都没给作曲家留有换衣服的时间。巴赫来了,带着旅行后的疲倦;国王给了作曲家一段冗长而且复杂的乐旨,并请他(如果真可以视作请求的话)谱一首三声部的赋格曲。尽管时间已晚,虽然旅途劳顿,巴赫仍以“几乎不可思议的创造力”为王命全力以赴,这令国王乐队中所有的行家都“叹为观止”。 但弗里德里希二世仍不想适可而止,或许是他甚至有些失望于年迈的巴赫演绎得如此完美。他又要求作曲家,能否将同一乐旨重谱为一首六声部的赋格曲。巴赫无法隐忍受命,反正此时此刻绝对不行。但他保证,将会把乐谱写到纸上再寄给国王。
同年7月,就在波茨坦之夜的两个月之后,高傲的巴赫完成并寄出了这首六声部的赋格曲。没有资料可以表明弗里德里希二世是否让人演奏过此曲;然而,倘若果真如此的话,这位令人难以捉摸的精明国王一定会感觉受到了不小的冒犯。因为,这首乐曲中包含了———正如一位历史学家所描述的———“对弗里德里希二世一切主张的毁灭性攻讦”。首当其冲的便是乐曲有很强的宗教性。另外,曲中含有一段形式微妙的乐谱意在讽刺挖苦,注解将此处释为国王的时运正在上升———而实际上这段音乐的旋律却是下沉进入悲调。对位法以及其他充满宗教意味的音乐形式弥漫在整首乐曲当中,所有这些令音乐学家得出如下结论,在这份“音乐献礼”中,巴赫的弦外之音是在藐视、谴责,乃至讽刺这位国王,同时也在提醒他,“还有比国王更高的法则,它是永恒不变的,你以及我们每一个人都会受到它的审判”。这是一次全方位的交锋———微妙而睿智,却又针锋相对,它代表了两个截然不同的世界之间发生在1747年的冲突,其激烈程度前所未有。又过了三年,巴赫去世了。他在生命将逝的岁月里完成了人生中最后一件伟大的功绩,《B小调弥撒曲》,这是西方音乐中大师级的作品之一(用乐评家哈罗德·勋伯格的话来说就是“宏伟的”)。而巴赫自己却未能亲耳听其奏响。随着《B小调弥撒曲》的诞生以及巴赫的逝去,一个唯美的、神圣的、人文的和知性的世界彻底终结了。巴洛克艺术本质上是反宗教改革的教会艺术风格。诚如天主教会重要的改革者之一,罗马的枢机主教加布里埃莱·帕莱奥蒂(Gabriele Paleotti)的总结所言,巴洛克在视觉艺术中的目标是“决心要点燃教会子民们的灵魂”,展示“华丽的奇观于信众之眼前”,将教堂装点为“人间的天堂”。巴赫虽然从事的是新教音乐,但他在音乐中的追求却与此极为契合。然而这样的领悟与审美已随他而去。
巴洛克艺术之火渐熄,新的信念、新的热情、新的思维方式正在取而代之。其中的一些创新是颠覆性的,它们像过去一千年乃至两千年中所有深邃的、革命性的事物一样,重新塑造了思维。很多新观念改变了整个欧洲甚至北美。而其中的不少观念是德意志式的,或者说相比其他地域更适用于德意志。
——摘自《德国天才》第1编第1章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