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屠格涅夫

本书原名“Two Lives”，意为两段生平、两个人生，实际上是由两个独立的中篇构成：《阅读屠格涅夫》和《翁布里亚之家》。前者讲述了爱尔兰一个乡村女孩为脱离无爱的婚姻，靠着与表兄的亡灵热恋、阅读屠格涅夫的作品，活过漫长而煎熬的下半生。她因屠格涅夫的文字而步入爱情，也因屠格涅夫而为爱疯魔。本篇曾入选布克奖短名单。后一篇讲述了一个本该出生就是死婴的女人依靠写作言情小说排遣、疗愈不堪回首的前半生，在与一起列车爆炸案的幸存者互助陪伴的短暂岁月里，认识到虚构与真实是如此相似又如此迥异，要治愈肉体与记忆的创伤，唯有依靠爱的重生。

威廉·特雷弗，爱尔兰著名作家，被视为当代英语文坛最杰出的短篇小说家之一，特雷弗一生出版近四十部长篇小说、短篇小说集、戏剧以及散文集，作品曾五次入围布克奖，四次获得欧·亨利奖，三次获得英国惠特布雷德奖，2008年，他获得爱尔兰图书奖终身成就奖，一度是诺贝文学奖热门人选。2016年11月，特雷弗病逝于英格兰萨默塞特郡。

\\\\\\\"【精彩书摘】要介绍我自己可不太容易。葛萝莉雅?格蕾，珍妮?安?琼斯，科拉?拉莫尔：我可以随便挑个名字出来，再说，我还有其他好多名字呢。在我眼里，姓名几乎无关紧要；也许我可以说，艾米莉?德拉亨蒂是我最喜爱的化名。“德拉亨蒂夫人。”人们总是这样尊称我，尽管从严格意义上说，我压根儿就没有结过婚。他们赐我这个尊称，只是为了向我这样一个老妇人的容颜和年纪表达敬意罢了。昆蒂这样称呼我的次数比其他任何人都要多，有一回，当我拿这件事情问他时，他回答说：“叫您‘德拉亨蒂小姐’不适合嘛。” 我一点儿也不喜欢他这个解释，我并不是一个精于世故的女人。我没有受过良好的教育，我所知道的一切都是通过自学得来的。从我十六岁起，流言与揣测——甚至是“彻头彻尾的谎话”——就已经充斥于我的心田。在任何人的生活中，世间万物的阴暗一面都是无可避免的，但我相信，我遭受的磨难比大多数人更甚，然后我才利用这个机会，将错误纠正了过来。首先，在我生活更穷苦的日子里，我在“亨伯格”号邮轮的酒吧间当过一名小小的女招待，仅此而已。其次，在夹竹桃大道发生的丑闻事件中，有人说我收了钱财作为封口费，这纯粹是恶意中伤的无稽之谈。第三，在我遇见查布斯太太的丈夫前，她早就已经死了，的的确确是入土为安了。但另一方面，我不否认有些男人曾送过我礼物，很可能所有那些礼物我都照单全收了。另外我也不否认，在我的记忆里，我在非洲度过的那些岁月带上了个人遗憾的印记。不幸孕育了迷惘与误会。在翁布布村，在玫瑰咖啡馆，我和幸福生活可谓相隔甚远。 在我如今动笔回顾的那个夏天，我已年满五十六岁——但我仍然是一个精心呵护自己的女人，一对明眸蓝中带绿。当时，一如此刻，我的秀发如黄沙般浅亮，似海螺般顺滑，一身朴素淡雅的装扮映衬出我脸蛋的丰腴饱满。我的嘴是一朵绽放的玫瑰，我的鼻流露出一种古典式的美，而我的容颜也一直饱受人们的欣赏赞叹。自然，在那个夏天，我脸上已经浮出了几道法令纹，但我的皮肤，虽然再也不像姑娘时那般平整滑润，却依然保养得不错。我的嗓子那时也还没有变得低沉沙哑，女性声音的柔美气质尚未离我远去。在意大利，那些不认识我的陌生男人依然会回头再看我一眼，不过，当然了，在我以前生活过的那些地方，男人们看我的眼神带着更多的亢奋与激动。说实话，和以前相比，我已经胖了不止一点点，另外，尽管我应该在着装打扮时保留一点儿心眼，考虑一下后果，但一直以来，我从未强迫自己去这样做：我无法抗拒那种念头，想让自己的服饰带上一丝戏剧性的挑逗感——但衣服的色彩绝对不能鲜亮艳俗，那是我极为鄙夷厌恶的。“我一辈子都没见过像她这样打扮漂亮的姑娘。”从前，一个坐在地毯商店柜台前的男人说，而我哪怕胖上一两磅，也照样不乏崇拜者赞美。据查布斯太太的丈夫讲，她是一个瘦到皮包骨的女人，正因如此——我以前也怀疑就是出于这个原因——他第一眼见到我便陷入了爱河。 读到这里，你也许会觉得惊讶，我竟然是一个会向上帝祈祷的女人。在我年幼时，我上过主日学校，在我的床头上方，曾挂着一幅圣主耶稣骑在驴背上的画像。在翁布布村的玫瑰咖啡馆，我还激起了穷小子亚伯拉罕对祈祷的兴趣，他是我在这方面产生过影响的唯一一个人。“那个臭小子，他脑袋瓜好笨哦。”昆蒂曾用他那开玩笑似的方式如此说道，一点儿也不在乎那孩子会不会听见。昆蒂就是这样一个人，你们稍后便会发现。 我是一系列浪漫爱情小说的作者，它们都是我在住进这座别墅后，于中年时期创作的。如今，我在那块领域已经不再活跃，而我以前也从未想过要让自己闯入文学的世界——不过，我要就真实性公平地说上一句，我必须让我那些朴实的作品去剖析许多纠结复杂的感情，而我的努力也收获了一些小小的成就。从那些心地够善良、愿意为我写下感激话语的读者寄来的书信中，我可以相信，这些作品的确给读者们带来了喜悦。它们帮上了忙，起到了消遣时间的作用。我可以诚实地声明，我所希望的仅此而已，别无其他，而我也相信，你们以后会发现，我是一个心地诚实的女人。 不过，还是让我们从最初讲起吧。我出生在英国的一个海滨度假村，在一栋廉价寄宿房的顶层楼梯上。我父亲拥有一座“死亡之墙” ，我母亲跟着他在英国四处旅行，父亲驾摩托车沿摇摇晃晃的围墙内壁转圈时，母亲笔直地站在摩托车后座上，给观众们娱乐助兴。我从没见过他们。根据我掌握的唯一一份记录文件显示——它是特莱斯太太从寄宿房的管理员那儿拿给我的——当时我母亲正在去二楼卫生间的路上，突然就忙着生孩子起来了（但愿你们能原谅这种说话方式）。不出几分钟，楼梯上便响起了一个婴儿的啼哭声。“真失败呀。”特莱斯太太解释道，后来她又透露，在她看来，我父母曾指望让我母亲在摩托车后座上坚持表演能“达到目的”。她这话的意思是，我本应该一出生就是死婴，因为他们此前尝试流产的多次努力均告失败。正是因为我没有胎死腹中，他们才在同一座海滨小镇上，和住在艾伯特亲王大街二十一号的特莱斯夫妇达成了交易。 特莱斯夫妇俩膝下无嗣，很早以前就放弃了当父母的念头：他们买下了这个无人想要的弃婴，条件是，亲生父母必须放弃对孩子的一切权利，从此再也不能拜访艾伯特亲王大街二十一号。对那些表演“死亡之墙”飞车特技的人，这样做也是迫不得已，没有人能比我更理解这一点，但就算这样，直到今天，我依然害怕被人抛弃，出于本能，我也避免把它作为小说的主题。我笔下塑造的那些女孩从未被恋人抛弃，他们从她们身上都得到了自己想要的东西。母亲们不会狠心抛弃年幼的子女。妻子们也不会可怜巴巴地向丈夫乞求，或是在痛苦中背叛自己的丈夫。我对事物的阴暗面不感兴趣，在我的作品中，幸福才是我永恒应对的主题。 昆蒂很了解我的身世，因为什么事情都瞒不住他。在非洲的时候，他就知道我积攒了很多钱，很可能连具体有多少他都一清二楚。一九七八年，我们在翁布布村才刚认识没多久，他便主动向我建议，应该在翁布里亚购置产业，让他帮我打理，作为一家非正式酒店对外营业——要和玫瑰咖啡馆大不相同。他一次又一次地向我提议施压，用那道坚毅自信的凝视目光搞得我心里神烦。钱已经挣够了，咱们俩谁都没必要继续耗在这里。这就是他从眼中向我发出的声明。在另外一种类型的别墅里，我们可以彼此心照不宣，用沉默来交换沉默。他这人啊，一半像孩童般纯真无邪，一半像恶棍般世故狡猾。 大约四十二年前，昆蒂出生在爱尔兰的斯基伯林镇 。他身形瘦削，走起路来脚步有点不稳，五官容貌显得憔悴而枯槁。在他两只眼睛的外眼角，各有一道长长的皱纹，一直延伸到面颊上，如同两条细细的线。我在翁布布村刚认识他的时候，他神情诡诈，面色也显得不太健康。“这儿来了个病人。”穷小子亚伯拉罕尖叫起来，他兴奋异常，因为总算有个陌生人来咖啡馆了。我一直没弄明白，昆蒂是从非洲哪个角落里钻出来，又是出于什么原因来到这块大陆的。不过，我后来打听到——手段就和翁布布村这种居民点里的其他人一样——好几年前，他和一个来自意大利富人家庭的姑娘结了婚，当时那姑娘在伦敦做交换工，他就是在那儿遇上了她，并把她骗到手的。后来她才发现，他根本不像以前声称的那样，是一家肉汁加工厂的经理，连他身上的衣服都是从伦敦D. H. 埃文斯百货公司里偷的，于是她立马离开了他。他跟着她一路追到了摩德纳 ，不停地骚扰她、威胁她，直到有天晚上，她父亲和两个兄弟开车载着他往帕尔马 开了一阵，然后把他推出车厢，任由他摔倒在一片青草地旁，然后扬长而去。他没再尝试返回，但这就是他如何去了意大利并学会意大利语的经过。他头一回提到翁布里亚的时候，我都不晓得那是啥地方，怀疑自己压根儿就没听说过那里。“只要给我一点点钱就好了，”在翁布布村一个潮湿难受的午后，他向我乞求，“够我过去跑一趟，能在周围找找房子就行。”非洲对他而言已经发霉变味了，他说，这是一种巧妙的措辞。玫瑰咖啡馆里的常客好多年都没变过。换句话说，这地方已经让我们俩都感到厌倦了。 他对意大利高唱赞歌，我听他描述着翁布里亚的山城与风景，还有那带给他们各色美酒佳肴的四季时节。昆蒂有时挺能打动人的，而我也乐于同意，自己生命中的一段时期已经走到尽头。在那段日子里，大部分时间中他都扮演了某个特定的角色，我必须公平地说上这一句，而我也不得不为此相信他的话。当他提起意大利这个话题时，我做了最容易做的事：我把钱给了他，并相信自己再也不会见到他了。可是，两个星期过后，他又回来了，还给我拿出许多翁布里亚的风景照和可能达成交易的别墅照片。“谁都不想死在玫瑰咖啡馆。”他指出，而我对他这条意见只能表示同意。他对其中的一座别墅特别感兴趣。 想象一下吧，在一片貌似河床的地方，一栋黄色建筑坐落在一条小路的尽头。这条小路上布满尘土，现出一片白色，只有在下雨时，路面才会变黑。小径长两百米，穿过一片橄榄树和柏树的风景，蜿蜒向前伸展。到了夏天，金雀花和金链花在开满三叶草的山坡上恣意绽放，罂粟花和天竺葵点缀着青草地。在房子的后面，山峦继续缓缓抬升，山中还有一片向日葵花田。辽阔壮丽的特拉西梅诺湖 就在门口；向南三十公里，在丘西镇 就有一个铁路交汇点，交通还算方便；同一区域内，在基安奇安诺镇 ，还有一座温泉疗养院。在昆蒂拍摄的照片中，那座别墅附带着几间外屋，还有几台已经生锈的机器，不过，自从我们去了以后，那里的一切事物都已经变了样子。 现在，回到那座别墅本身，所有的百叶窗都是浅绿色，入口处的大门白天一直敞开，也涂成了绿色。还有几道包着金属装饰边框的玻璃房门，将外客厅和内客厅分隔开来，内外两座客厅、餐厅和休息室——昆蒂管它叫“会客室”——铺着瓷砖，显出淡淡的土红色。到了楼上，在两条阴凉的长走廊两侧，一间间卧室显得小巧而简朴，仿佛是修道院的小房间。所有卧室都刷成了米黄色，室内全装着百叶窗而不是窗帘，每个房间里都带有一座梳妆台、一个壁橱和一张床铺，而在每个房间的盥洗台上方都挂着一幅《天使报喜》油画的复制品，画中场景各不相同。在我家别墅里，真正流露出奢侈味道的是在楼下房间里和内客厅中的古董家具：带刺绣的沙发，浅色的桌椅，嵌有内饰的写字桌，脚凳，装配玻璃拉门的书架，还有挂在餐厅里的那盏枝形吊灯。 游客们来到我的别墅时，会拉响拴在前门绳链上的铃铛，清脆的铃声便从屋内传出，在外客厅回荡。接着，身穿一件笔挺的白色夹克衫的昆蒂便会走出来，回应他们的召唤。“您好？”他会先用英语问候，因为他的怪癖之一就是，他不会马上跟陌生人讲意大利语，“我能为您做点什么？”如果游客们的母语不是英语，他们便会开始结结巴巴地一同说起自己能讲的英语来。 一直以来，昆蒂每次最多只能迎到几位客人，数目屈指可数，他们都是在五公里外那座小镇上的多家酒店全部客满以后，从那边辗转过来的。昆蒂雇了一名小个子中年妇女在家负责烧饭，她叫巴蒂妮太太，总是穿着一身全黑的衣裳。昆蒂还找了罗莎?克里维丽帮他在餐厅里干活，这名女仆是一个肤色黝黑的长腿姑娘。在向访客作介绍时，昆蒂总说，这里是一处私人住宅，完全不像那种商业化酒店。从最初营业开始，我的别墅在人们眼里就既不是酒店，也不是旅舍。“这样安排还合适吧？”他曾向我询问。 这笔生意有利可图，对昆蒂来说算是合适的安排，不过，出于其他一些原因，这份安排对我也同样适宜。从前，在另外一个地方，我曾在某座教堂里看到一幅环绕四周所有内壁的全景壁画——身穿旧式服装的人们纷纷向前行进，走在通往天堂或者地狱的路上，他们到底是要上天堂还是下地狱，我始终没弄明白。这么多年来，所有那些来我家里下榻过的游客，都像那幅壁画一样在我的记忆中流连。我看得见他们的面容，有时甚至还能听到他们的声音：高个子的荷兰人，衣着考究的法国人，随身带着罐装食品当早餐吃的德国人，像小孩子一样为单纯的事物而感到高兴的美国人，还有饱受消化烦恼困扰的英国夫妇。在我家别墅的露天平台上，他们读过许多书本的章节，写过一些明信片，在傍晚时分一起打过桥牌，甚至还画过几幅画。我从未受到坏账债务的困扰，客人们也从未抱怨过住宿的房间或平时的饮食。昆蒂还给罗莎?克里维丽教过几节英语课，私下里还和她一起做过其他的事情，但我没有开口过问。相反，在住进这座别墅的头一个月里，我便教会了自己用打字机打字。 所有这些往事，离我如今动笔讲述的那个夏天，已经有九年了——在这九年里，我把过去抛在身后，写下了一部又一部的爱情小说：《情迷九月》《爱欲航班》《地久天长》《凝望我心！》，还有其他更多作品。当初，我用尽毕生积蓄买下了这座别墅，如今，我又靠写小说赚了一大笔钱——虽然一开始步履维艰。总有一天，醒来后发现自己一夜暴富的人会是昆蒂，虽然他以前不可能预见这里将要发生的事情：我会端坐在自己的私人房间里，创作出许多爱情小说。就昆蒂所知，在我过去的生活中，找不出任何线索能暗示今天的进步，因为我以前压根就不是那种能静下心来码字的女人。说实话，连我自己也几乎不可能猜到会有今天。身在一片如诗如画的田园风景中，坐拥一处别墅当个女房东，我只需要接待流水客就足以养活我们两个了，就像以前在非洲时那样，只不过，当时我干的是另一副营生。那就是昆蒂对未来的规划，当然了，到目前为止，他也一直都是对的。在涉及利润方面的事情上，他就像狐狸一样狡猾，而他的一生其实就是在追逐财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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