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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凤归

引凤归

  • 字数: 920
  • 出版社: 江苏文艺
  • 作者: 之知|
  • 商品条码: 9787559492012
  • 适读年龄: 12+
  • 开本: 16开
  • 版次: 1
  • 页数: 661
  • 出版年份: 2025
  • 印次: 1
定价:¥69.8 销售价:登录后查看价格  ¥{{selectedSku?.salePr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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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
内容简介
  江宅冰湖,溺亡残骨,   不觉多年情深,竟是错付。   一朝梦回,将门嫡女沈妤决意逆转必死之局,   弃红妆,持兵刃,以一人之力斩破敌方诡计。   然而刀利,却斩不断王朝下的暗流涌动。   幸而此生得遇北临世子谢停舟,   他于乱世中,托住了摇摇欲坠的江山,   也于梦魇时,拥住了绝望沉溺的沈妤。
作者简介
  之知:   番茄小说签约作者。其文笔细腻逻辑缜密,剧情流畅反转不停,能够深入挖掘角色内心世界,使读者产生共鸣,深受读者喜爱。   代表作:《引凤归》《暮色沉溺》《予她半城》   新浪微博:@番茄之知
精彩导读
  第一章 经年如梦   今年冬日这场雪下得格外大,院中积雪已深,下人们清扫不及,刚清出一条供人行走的小路,不消片刻又铺上了一层茫茫细雪,幸而书房离得不远,沈妤没带丫鬟,一人沿着回廊缓缓而行,才穿过拱门,就听见廊壁后传来丫鬟闲聊的声音。   “少爷总算是把林小姐找回来了,只可惜两人原本天作之合,如今她却只能给少爷做个妾室。”   “可少夫人……”   丫鬟语带讥讽道:“她一个罪臣之女,也好意思占着正室夫人的位置不放。”   “话可不能这样说,少夫人挺好的,而且她父亲和哥哥都战死了,也算是……”   “算是什么?要不是她爹误判军情,我大周十万将士也不至于全都死在边关。”   “也就咱们少爷是个老好人,当年沈家都落魄成那样了,少爷还把她一个病秧子娶进门。”   廊外风雪依旧,寒意却乍似穿透华服与躯体,搅着劲地往她骨头缝里钻。沈妤只觉得心里更冷,她苦笑了一下,原来连下人们都早就知道江敛之要纳妾,可笑的是她这个正室夫人竟是今早才得知。京中早有传言,礼部侍郎江敛之与其恩师之女林清漓自幼青梅竹马,佳偶天成,只因四年前林大人涉及一桩贪墨案,林大人按律被斩,女眷悉数流放。   如今,在江敛之的运作下,林家得以平反,他便马不停蹄地将林清漓接了回来。她曾自婆母和丫鬟口中听过无数次,江敛之青梅竹马的姑娘如何蕙质兰心,若不是自己插足其间,二人本应是一对令人称羡的神仙眷侣。她们说江敛之对林清漓用情至深,娶她沈家女,不过是为全一场仁义而已。   原来所有的一切并不是无迹可循。怪不得近来下人们看她的眼神满是闪躲,怪不得江敛之近日总在回避她,推托说公务过多,已经十来日未曾回过主屋了,算起来,林清漓入京也差不多就是十日前。   沈妤没继续听下去,她今日过来,本就是为了向江敛之要一个答案而已。   沈妤绕过廊下,几名丫鬟见了她顿时脸色一白。   “少……少夫人。”   可她们刚跪下,还未来得及告饶,华丽的衣摆已拂过几人的指尖,朝着书房而去。   江敛之素不喜人贴身伺候,书房里只有他一人,似是察觉到沈妤进门,江敛之抬起头来,对她一笑:“这么大的雪跑过来,冷着了吗?”   看见他脸上的笑容,沈妤只觉胸口一阵发闷,眼前的男人在沈家落难时将她娶进门来,细心呵护,有求必应,将丈夫的?将她缚死在里头了。   沈妤只觉得胸口烦闷异常,她深深地吸了口气,问道:“若是我不同意呢?”   江敛之愣了一下,似是完全没料到她会拒绝,在江敛之眼中,她惯常温和,无论何事总是低眉称好,还是头一次这样坚决地向他表示反对。   他叹了口气:“阿妤,你并不是不讲道理的人,且江家没有不能纳妾的规矩,我需要 —— ”   “好,我知道了。”沈妤打断他的话,缓缓点了点头,掩在袖口下的双手不自觉握紧。   她知道他需要什么,他需要替陛下分忧,所以娶了战死边关的沈将军之女以慰将士,而江家需要传宗接代,但能诞下江家子嗣的人,又绝对不可能是自己,因此自成婚次年起,她便发现她的饭食和点心里都添加了使人不能受孕的麝香。愣怔间,江敛之已站在了她的面前,替她拢了拢雪白的披风领口。   “我让人送你回去,这么冷的天,别往外跑了,当心冻着。”他温柔地说。   沈妤抬眸,视线从他脸上扫过。江敛之长了一张极好的脸,眉眼俊美,温润脱俗。也正是这样一张极具欺骗性的脸,才让她傻了这么多年,他装得真好啊,极力扮演着一个完美的丈夫,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人在最脆弱的时候,总会错把当时朝她伸出的手当成是一生所依,她曾屈从于他带来的温暖,可现在一切都让她觉得讽刺。   “不用了,也就几步路而已。”   沈妤朝他笑了笑,待转身一刹,一滴眼泪落了下来,莹光一闪,转瞬便没入了她雪白的狐裘中 —— 这世间无人可依,到底,还是只剩她自己。原本半盏茶的路程,却叫她走得这样漫长,漫长到仿佛一眼便能望尽她的一生。她仰头看去,那方寸的天竟被雪染得这样刺眼,茫茫雪色间透着满目的凄清和疮痍。   今年的冬天怎的这样冷,比燕凉关的风雪还要冻人。若是她一身武功没有被废,奔宵也还在的话,她便能骑上它直奔燕凉关,去往那个父兄的葬身地吧,也不会似如今,徒留她一人在这世间,连个说话的人也没有。   可现在,“咳咳……”沈妤抬手,握拳抵在唇上咳嗽了几声。   她的这副身躯,莫说上阵杀敌,如今连剑都提不起来。   “姐姐。”   脚步声接近,沈妤转过头,一名女子已立在她身侧,身后还跟着两个丫鬟。女子面容娇美,细眉下一双清凌凌的眼睛,眉目流转间,端的是我见犹怜。   沈妤从没见过林清漓,可看见女子的瞬间,直觉便告诉她眼前的人就是。她叫自己姐姐,可她分明和江敛之同岁,比沈妤还要大上一些。流放之地的风沙没有带给她苍老,她面颊红润,想来就算是流放,也有江敛之护她周全,没吃过什么苦头。   女子唇边笑意潋滟:“姐姐,我是林清漓,不知道姐姐有没有听过我?”   沈妤点了点头,沿着回廊径直往前走去,客气道:“林小姐有事吗?”   林清漓抬步跟上:“我知道姐姐对敛之纳我进门一事颇有意见,但这已经是我做出的最大的让步了。”   “你?让步?”沈妤微微一笑,语气略带嘲讽。   她在心里冷哼,瞧,这就是江敛之口中性情温婉的林清漓,果真是情人眼里出西施。   “没错,”林清漓微微抬着下巴,脸上有几分傲气,“我父亲含冤而死,如今沉冤昭雪,陛下为了安抚林家,原本准备赐婚,你应当知道既是赐婚,我便不可能为妾。”   沈妤笑容如常:“江敛之已有正妻,你也当知道既是赐婚,便不可能赐给江敛之。”   林清漓脸色霎时发白,眼见沈妤越走越远,她小跑几步跟上去。   “你父兄在燕凉关葬送十万大周将士,你可知你能活着已是万幸,你嫁给敛之只会拖累他,让他沦为朝中笑柄。”   沈妤厉声道:“我父兄之事未有定论,陛下都没说什么,还轮不到你在这里指手画脚!”   她对林清漓本无敌意,同是失去至亲,林清漓的苦她能感同身受,但她若辱及自家父兄便不能再忍。   她步子大,林清漓几乎要小跑着才位在身,沈仲安是在战场上拼杀下来的军功,在尸海中一步步爬到了将军这个位置,对边关的感情比盛京要深得多,战事一来,别说起不来床,就是爬他也要爬到边关去。   天刚破晓,马车一路疾驰,追到宫门前,没看见沈仲安,只见到之前派来追人的红翘焦急地等在那里。   “没追上?”沈妤掀着车帘问。   红翘面颊发红,一路策马疾奔过来跑出了一身的汗:“追是追上了,该说的也说了,但是根本拦不住。”   沈妤心头一沉,还没想出办法,旁边忽然响起一阵马蹄声。   江敛之刚下马车就看见宫门前的沈妤,昨日就听说她病了,送了几味药材上门都被退回来,没想到竟在这里见到了她:“沈小姐。”   沈妤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江敛之一身孔雀补子官服,正下了马车朝她这边走来。   “江大人。”   江敛之打量着她的脸色,看样子确实是病得不轻,一张小脸苍白得没有颜色,一下让他想起了梦中她缠绵病榻的样子。   “沈小姐来这里做什么?”他问。   沈妤没说话。   江敛之略一思考就清楚了,问道:“沈将军已经进宫了?”   昨夜传来的急报,户部官员连夜筹算军费和粮草辎重,他也是熬了一宿,天亮时才回府换了官府上朝。昨日听说两人病重,他还怀疑过二人不知从哪儿得到的消息称病避战,如今看来应当不是。   沈妤点了点头,依旧是没开口。   见她神色凝重,江敛之思忖片刻道:“不用担选择都十分被动,而且会元气大伤。   孔青也霎时想明白了,沉重地吐出几个字:“我们营中有细作。”   沈妤点头:“职位还不低。”说话间,沈妤已经往反方向走去。   孔青一把抓住她:“你干什么去?”   “搞清楚他们到底去哪儿,才好进行下一步计划,你在这儿等着。”   这大小姐不按套路出牌,孔青已经被她搅得脑仁儿疼。   沈妤一路摸出营帐外,半刻钟后,又按原路摸了回来。   十月底的天冷得很,可沈妤头上已经冒出了薄汗,她语速飞快:“往北的马道上马粪都是新鲜的,他们多半是绕后想来个前后夹击,我留在此处,留二十人给我,你带剩下的人去断了他们回程的马道,让他们没办法回防。”   正说着,风里忽然传来一声尖厉的哨音,紧接着又是两声短促的鸟叫。   沈妤眼睛一亮:“我哥也发现问题所在了。”   “我去烧了他们的粮!你去断路,事成之后给我打声招呼,烽火一燃,他们必定回防,我哥正好趁机杀个回马枪。”   孔青暗自心惊,大小姐脑子转得太快了,要不是夜风催人清醒,很难跟上她的节奏。   孔青起身后又蹲了回去:“要不我留下吧,你去断路,我看这西营里还有两千余人,太危险了。”   “赶紧去!”沈妤推了他一把,“大男人婆婆妈妈的干什么?”   等人一走,沈妤靠在暗处休息,脑中豁然开朗,这次必定不会噩梦重演,十万将士在,父亲和哥哥也都还在,关内的百姓也能安居乐业。半个时辰后,哨音又从风里传来,沈妤活动了下手脚,打了手势带着剩下的十余人朝粮草库摸去。天色依旧很暗,暴风雪来临之前,浓密的云层压得极低,连天上的星子也看不见一颗,沈昭举目眺望,西厥营中狼烟迟迟不起,他等得有些焦躁,压在刀柄上的拇指无意识地拨弄着。   “再等半刻,再不起烟也直接进攻。”   时间一息一息走着,前方斥候打马而来:“燃烟了!”   “攻!”一万精骑闻风而动,向着西厥北营进发。   营内厮杀声阵阵,沈昭赶到时,正看见沈妤抽刀而出,刀刃带出一连串的血珠。   沈妤也看见了他,挥刀砍死一个西厥士兵,说:“哥,营里只剩两千人,你带人去南营抄他们后背。”   营中火光大盛,沈昭拉弓射死一个:“我留两千人给你。”   沈妤:“一千!”   “我说两千就两千。”沈昭不等她反驳已经下令,留下两千人后带兵走了。   营地里充斥着血腥气,精骑清点人数,俘虏西厥士兵三百。沈昭赶到南营时天刚蒙蒙亮,他带八千士兵从西厥右后侧包抄,沈仲安带兵压在正面,从被包围阵势转为包围。虽然上次西厥死伤不少,但西厥军的人数比他们想象中还要多,哪怕是如今包抄的阵势,也依然没占太多上风,西厥军也没讨到什么便宜。   沈仲安把手伸在风里,朔风从指间穿过,他皱着眉望着战场,斟酌一番后下令:“撤!”   大军后撤,半途中鹅毛大雪就落了下来,幸亏走得早。   副将策马在沈仲安身侧兴奋地说:“好久没打过这么爽的仗了,西厥以为我们要突袭南营,结果听说北营被烧即刻回援,嘿嘿,头一回把西厥人当傻子遛。”   沈仲安道:“下雪了,这一仗不容易,西厥人这一战死伤不多,还没有伤及根本,整兵后还能再攻,不可掉以轻心。”   副将连声称是。   沈昭愁眉不展,一进营便问:“还有一队人回来了吗?”   守营的士兵道:“没有。”   沈昭望着北方,眉心紧蹙。   西厥北营只有两千余人,沈妤不至于被绊住这么久,除非……除非马道没断,去突袭的西厥人及时回防将她堵在了那里!沈昭越想越心惊,对刚回营休整还未散去的士兵道:“传我令,即刻点兵三万,随我去西厥北营。”   沈仲安还没回帐就听见他喊了这么一声,急忙回身问:“你干什么去?!”   沈昭喉咙堵着,策马过去停在沈仲安身边,脸色发白:“阿妤……阿妤只带了两千人留在西厥北大营,现在还没有回来。”   “什么!她什么时候来的?!”沈仲安一口气险些没提上去,拎着马鞭子指着沈昭,半天说不出话来。   他率先翻身上马,鞭子在马臀上一抽,奔至大门时,却又停了下来。   大雪纷飞,片刻就将天地融入一片茫茫雪色。沈仲安立在雪中,一头是亲生女儿,一头是大义。如若在此刻出兵,那很有可能在暴雪中遭遇被西厥人前后夹击的状况。他不仅仅是一位父亲,还是一名身系万千将士性命的将领,要做抉择是何等艰难。   “传我的令,全军休整。”   “将军!”沈昭失声。   沈仲安抬手制止他继续说下去,他何尝忍心,但他不能因为一己之私便拿万人的性命去赌。沈昭知道他在想什么,沉默须臾,忽然一扬马鞭便往营外奔。   父亲可以放弃阿妤,但是他不可以,他是她的哥哥啊,阿妤从牙牙学语便跟在他屁股后头转悠,那会儿人还没有刀高呢,就嚷嚷着要和哥哥习武。沈昭双目赤红,他一定得去救她,哪怕孤身一人。   “给我拦住他!”沈仲安大喝。   前方重栅关闭,士兵推着鹿砦将营门口挡得严严实实。   “给我闪开,否则我连你一起斩。”沈昭指着门口的士兵说。   沈仲安怫然道:“你好能耐啊,竟敢拿刀指着自己人,来人!给我卸了他的甲!”   两方正僵持着,望楼山的士兵忽然打了个哨,喊道:“有队伍接近。”   风雪肆虐,雪片子被风刮得横飞,望楼上视线受阻,离得近了才看清是自己人。沈妤眼前一片白,双腿冻得几乎失去知觉,车轮轧在雪地上嚓嚓作响,长约两百米的队伍离大营越来越近。   “是我们的精骑!”士兵在望楼上喊。   “开门!”沈昭不等士兵动手已亲自去开重栅,刚开出一条缝隙便从中间挤了过去,他在雪地里狂奔,终于看到雪中的那个身影。   沈妤疲惫不堪,策马走近,低头对着他一笑:“哥,我给你带了好东西回来。”   沈昭双目通红,她小时候就是这样,有什么好东西都要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来。沈昭伸手接住她,只觉得她浑身冻得像个冰凌子,连忙解开大氅将她裹了进去,紧紧地抱住她不敢言语。是后怕呀,怕她回不来,怕她孤身陷入死斗。   沈妤进营,后方紧跟着数十辆粮车,由西厥战俘推车,精骑在两侧护送。沈妤裹着大氅在主帐内烤火,手捧着热茶也没多少知觉,身上的雪被火烤化了更能赶上她的脚步:“那是陛下仁义,给你父兄留一点颜面罢了,罪臣就是罪臣!他们两条命根本不够偿我十万将士。”   沈妤蓦地停下脚步,她缓缓侧头,凌厉的目光看得林清漓呼吸一紧,不自觉往后退了一小步。   她嗫嚅道:“你想干什么?”   沈妤冷冷地看着她,随着她的一步步靠近,林清漓被她身上的气势逼得连连后退。   怎么会?她明明听府中下人说过,江少夫人性子最是和善,起初她还不信,这几日偷偷看过沈妤几回,她确实待人宽和,连下人在背后嚼舌根她都置若罔闻。林清漓一直以为她软弱可欺,怎么如今那眼神,却似能将人生吞活剥了似的?   “你,你用这样的眼神看我做什么?”林清漓结结巴巴地说,“整个盛京的人都知道,你爹冒进,还有传言你爹和西厥人勾结,结果反被 —— ”   啪 —— 随着一声脆响,林清漓偏过头去。   “小姐!”两声惊呼从两个丫鬟口中同时响起。   林清漓始料未及,捂着脸,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沈妤,早知她在军中长大,不似一般女子,却是没想到她会直接动手:“你竟敢打 —— ”   沈妤一把掐住她的脖子抵在墙上,将她剩下的话卡在喉咙。沈妤冷冷地看着她:“是不是我太过隐忍,所以让你们一个个的都已经忘了我是谁?   “我是骠骑大将军沈仲安之女,是云麾将军沈昭之妹。   “我上过战场,杀过敌,砍过西厥人的头颅。   “再让我听见你诋毁我父兄一句,我便拔了你的舌头,所以,你最好,管住自己的嘴!”   随着她说出口的每一句,林清漓眼中的恐惧便加深一分,她已经被掐得说不出话来,脸颊涨红,两名丫鬟在旁边干着急却也不敢上前。   沈妤猛地松开她,垂眸看了一眼捂着脖子剧烈喘息的林清漓:“你大可去江敛之那里告状,莫说你如今还未进门,就算是进了门,当家主母教训妾室也是天经地义。”她抖了抖袖子往前走去,右手诚然已使不上劲,单是这样抡下来已让她袖口下的手微微发颤。   三年了,她从未有一刻觉得做回自己竟是如此畅快。风雪似乎又大了些,水榭连廊下,风裹挟着雪粒子在结冰的湖面打着旋儿。   林清漓捂着脖子,双眼死死盯着沈妤的背影,眼里的恨意几乎要喷涌而出。凭什么?明明是自己的位子,这个女人却鸠占鹊巢,如今竟敢顶着主母的头衔在自己面前耀武扬威。   下一刻,身后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沈妤还没来得及回头看上一眼,便感觉一股大力把她往连廊外撞去。身体被撞出去的瞬间,她下意识伸手一抓,右手捞了个空,左手似乎抓住了一人的手臂。两人同时翻出水榭外,砸在冰面上滑动了一段距离才停了下来。沈妤仰面躺在冰面上,方才剧烈的撞击让她肩胛骨一阵发疼,身侧的女人在痛呼着,岸上两名丫鬟在一声声地喊着小姐。   林清漓翻了个身,爬起来便想往岸边跑,可随着她的动作,沈妤清晰地听见了身下冰面裂开的咔嚓声,裂纹在她身下肆意铺开。   “别动!”沈妤只来得及喊出一声,身下骤然一空,紧接着一阵刺骨的寒意席卷全身,冰冷刺骨的湖水如利刃般劈入身体,一张嘴,湖水便灌入口鼻,让人无法呼吸。   “救命,林小姐落水了!”   沈妤不会游泳,想抓到一个借力点,刚抓住破损的冰面,便被胡乱扑腾的林清漓当胸踹了一脚。自武功被废之后,她便特别畏寒,冬日里衣衫厚重,她身上更是裹着加厚的披风,吸了水之后身上便越来越沉。都说人在归于沉寂之时,最后丧失的五感是听觉,沈妤听见岸上的呼救声,没有一声为她而来;也听见湖水翻滚的声音,叫嚣着要将她拖进黑暗里。   她似乎看见江敛之朝着这边飞奔而来,跳下水后朝着这边游来。她朝着他伸出手,却见那只替她绾过发、描过眉的手,拉住了在她旁边扑腾的林清漓 —— 他没有选她……沈妤绝望地看着两人的身影渐渐远去,手还保持着往前伸的姿势。   肆显湿冷,沈仲安一言不发地望着她,几次想要开口,可看到她那可怜样又骂不出口了。   沈昭和孔青跪在帐内。   “你起来吧。”沈仲安对着孔青说。   孔青看了眼沈昭,主将还跪着,他没敢起身。   沈仲安的副将劝说道:“这次总算是有惊无险,打了西厥人个措手不及不说,还运回了北营大半粮草,算是功过相抵吧。”   沈仲安看着沈昭:“你自己说。”   沈妤抢先一步道:“是我自己跟来的,去北营也是我的主意。”   “你闭嘴!”沈仲安呵斥。   沈妤抿了抿嘴,捧着茶留给沈昭一个自求多福的眼神。   “曹固你去清点一下,我有话要跟他们两兄妹说。”沈仲安对副将道。   副将知道剩下的就是家事了,他也掺和不了,领命后掀帘走了。方一出去,就有士兵在帐外说水烧好了,已经放在沈昭帐中。   沈妤自进营就没好好洗过澡,只能趁大家睡了偷偷擦一擦,如今她浴血归来,血糊在身上干了难受得紧,她眼巴巴地望着沈仲安,就等他开口。   沈仲安撇开脸摆了摆手说:“昭儿带你妹妹去你的帐子吧,洗完过来我有话讲。”   出了帐子,沈妤绕到沈昭的营帐后,蹲在帐子下面掏了半天,掏出个包袱来拍了拍:“幸好还在。”   沈昭笑着,无奈又无语地摇头,她这习惯还没改,跟个小耗子似的喜欢藏东西,小时候藏吃的,现在也不知道藏了什么。   沈妤扬了扬包袱:“我的衣服还有银票都在里边。”   沈昭陪着她走到帐门口,说:“你进去洗吧,我替你守着,先用温水泡一泡脚再洗。”才走了这么一段路,两人头上肩上都盖了层白雪。   沈昭站在帐子前,士兵替他找了把伞来撑着。军营里条件比不得家里,能冲洗冲洗就不错了,士兵还是替她找来了个不大的木桶,人挤一挤能勉强缩进去。发凉的脚泡进水里,舒坦得沈妤忍不住发出满足的喟叹,洗了快半个时辰,水都快凉了沈妤才爬起来,整理完只觉浑身清爽。脸上抹黑的都洗掉了,瓷白的一张小脸拢在大氅里,头发还没烤干,半湿的头发束在头顶。   沈昭看了她好几眼,这模样总算是顺眼了:“瘦了。”   “能不瘦吗?”她边走边抱怨,“你们不带我,我走得急又没路引,这一路上都没法进城,都是在树上和破庙里睡的,啃了好多顿干粮。”   沈昭撑着伞,两人并行去主帐,帐内沙盘周围已经围满了人,几名副将熬得双目通红。   沈仲安吩咐完才让众人散去,大马金刀一坐,说:“阿妤,你将西厥北大营发生的事情细细讲来。”   沈妤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   “我见吹的是北风,便在粮库南侧点火,风把火引向营帐,火势看着大其实没烧掉多少粮草,能带的都运回来了,带不了的就一把火点了。   “孔青在后方断了他们的马道,他们追不上来,粮车太沉,加上风雪天路难行,所以才回来得晚了些。”   沈仲安像对待儿子那样拍了拍她的肩膀,这是一种无声的赞许。沈仲安不免又想到,怎么就不是个男孩儿呢?若是男孩儿跟着他在战场上拼杀,他也不至于这样心疼。   “适才曹固清点过粮草,加上你运回来的,最多只能撑两日,长都的粮草何时才能运来?”   “怕是还需四五日。”沈妤说。   沈仲安沉吟不语。   沈昭道:“军中有细作,昨夜突袭的事,军中几位将领都知道,暂时还无法判断出是谁。怕是西厥人知道我们粮草不足,只等三日后断粮便会发起总攻。”   沈仲安点了点头:“我连发了三封军报上报粮草的消息,盛京迟迟没有回应,这样干等下去不行,我方才也和众将商量过了,明日一早拔营,退守燕凉关内,须得把断粮这几日熬过去。”   沈妤先出帐,等沈昭回帐,没瞧见她的身影。   “她人呢?”沈昭掀了帘子出来。   士兵答话:“说是先回去歇息了,说将军如果有事就派人去帐中叫她。”   沈昭走了好一会儿才找到沈妤的帐子,刚走到门口,一个壮汉掀帘出来,看见沈昭立刻行礼:“将军。”   沈昭颔首,张了张嘴,却不知道沈妤在军中的化名,只好说:“她呢?”   杨邦问:“谁呀?”   “你们帐的新兵。”   “喔。”杨邦恍然大悟,“您说山炮儿啊,刚进去睡了。”   沈昭眉毛抽了抽,好样的,山炮儿!他直接进帐,看见通铺角落里窝着的人,眉毛止不住又要跳了。   “山炮儿。”沈昭咬牙切齿地喊了声,可通铺角落里的人没动静。   帐中数人大气都不敢喘,只有尤大嘴接话:“他早晨才回来,说是去其他队帮忙去了,刚睡下。”   沈昭冷不丁转头望去,被那张大嘴吓了一跳,直接上前将沈妤从通铺拉起来:“山炮儿,跟我走。”   沈妤迷迷糊糊跟在后面,听着沈昭在前一直数落。   “你好歹是一……是一姑娘,”他放轻了声音,“和一群男人滚个大通铺像什么样?”   沈妤半睁着眼:“我睡在角落里,而且盖的自己的被子,事急从权,我现在就差不多是个男人。”   沈昭在她头上薅了一把,带着她回到自己帐内,在帐中拉了张布帘子隔开:“今日起你就在这里歇着。”虐的风雪似乎停了下来,岸上响起了欢呼声,她看见江敛之看向林清漓时慌乱的眉眼,也看见他回头望向自己时的漠然。她忽然意识到,或许落水并不是偶然,她若早亡,林清漓便能被扶正,这一刻,她陡然生出满腹不甘。   不行!她不能让他们如愿!可早已脱力的身体渐渐让她沉入黑暗,她满腔的不甘、怒火,也被冰冷的湖水彻底掩盖。在她意识溃散之时,黑暗中仿佛传来一声叹息。   “切记,莫再踏上这销魂毁骨路……”   “嘎吱 —— ”有人轻手轻脚地推开了房门,步履声平缓,当是个练家子。   榻上躺着一名十六七岁的少女,眉目如画,只是此刻少女眉心紧蹙,呼吸急促,胸口也剧烈起伏着,应该是做了什么噩梦。丫鬟朝着床榻上的人探出手,还没碰到人,榻上的人忽然一个翻身,出手快如闪电,须臾间,丫鬟已经被掐着脖子按在了榻上。   “小,咳咳……小姐……”丫鬟震惊地睁大眼,面色因呼吸受阻而涨红。   熟悉的声音令沈妤猛然从梦魇的窒息中惊醒,湖水灌入口鼻心肺的刺痛感犹未散去。待看清丫鬟的面容,沈妤猛地松开手,不太确定地出声:“绿药?”   真实得可怕的梦境,瞬间点燃了她身体里深埋的恐惧。沈妤看着从小跟随她的绿药,联想起梦中绿药随她去往前线为父兄收敛尸骨,却遭遇匪徒,以身相救,最后死在她面前的模样。她惊疑不定地看着绿药脖颈上的伤痕,后知后觉地涌出一身冷汗 —— 究竟方才是梦,还是如今是梦?   沈妤恍恍惚惚,梦中经年,犹在眼前。   唤作绿药的丫鬟揉了揉脖子:“小姐,你做噩梦了吗?”   “大约是吧,真是一个漫长又可怕的梦……”沈妤仍在猛烈喘息着,涔涔冷汗几乎将后背浸湿,就在方才,她似乎仍能感受到湖中彻骨的寒意和窒息。   “我这是怎么了?”   绿药将净面的帕子拧好替她擦了擦汗:“小姐都昏睡三日了,总算是退烧了,连宫里的太医都请来瞧过了。”   沈妤怔怔地环顾一周,好似还没从噩梦中脱离出来。这里是她的闺房,从小到大,虽没正经住过多少时日,但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件陈设和布局,都是哥哥亲自安排。靠窗的位置摆着一个妆奁,沈妤拂开绿药伸来的手,扑到镜子前。   镜中的少女明眸皓齿,眉眼间带了几分寻常女子没有的英气,脸上没有梦中在江家时的病气,眸中也没有偶尔露出的颓然。看着镜子里的自己,沈妤只觉恍若隔世,她抚上自己的脸,呆愣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她曾不信神佛,但她愿信,老天开眼;也愿信梦中的那个她,有多绝望。既让她预知最坏的结果,那她便不会允许自己再次陷入险境!   绿药还在,那父亲和哥哥……   沈妤一把抓住绿药:“如今是何年何月了?”   绿药被她问得摸不着头脑,愣愣地答道:“啊?今日是同绪十七年,九月初六呀。”   同绪十七年,九月初六,沈妤在心中默念了一遍日期。按照预兆梦所示,父亲和哥哥出征时,正是同绪十七年的九月初十。她记得非常清楚,她本想跟着去,但因到了适合议亲的年龄,外祖母原定于九月上旬出发来上京与继母一同替她相看,于是任她如何撒泼打滚,那次父亲都没同意她随行。谁知不过月余,接到的却是外祖母,还有父兄战死在燕凉关的消息。   如今父兄尚在。太好了!一切都还来得及。   “那我爹和我哥呢?”沈妤慌忙披上外衣。   绿药面上勾出一抹打趣的笑:“将军和公子都在前厅见客呢,江家上门提亲了。”   沈妤只听得前半句便已经往外走,听到后头那句忽然停下脚步,诧然回头:“你说谁?哪个江家?”   “还能是哪个江家,”绿药笑着说,“就是小姐上次回京,在京郊红枫山碰见的那位江侍郎。”   沈妤的心口蓦地缩了一下,眼前闪过江敛之在湖中拉住林清漓离开的画面,仿佛方才还置身于冬日冰湖,身体也止不住地颤抖了一下。   绿药见状,连忙扶住她,探手去摸她的额头:“没发烧啊,小姐是还有哪里不舒服?”   “没事,已经大好了。”沈妤缓过神淡定地说。说罢便往前厅去,一边想着她与江敛之的第一次见面确实是在京郊红枫山,只是当时江敛之并没有看见她。   翩翩少年郎行止间清雅绝尘,与她在边关时见到的五大三粗的汉子天差地别,那是她年少时的第一次心动。梦中,在沈家落魄时,少年更是向她伸出了援手,谁知那双手后来会将她拽入深渊。   “小姐是不是很开心?”绿药跟在身后问。   “没有。”   “可小姐前几日不是还在提想要见一见江侍郎吗?”   沈妤肃然道:“不过是一时兴起罢了,此事往后休要再提。”   绿药缩了缩脖子不敢说话了,沈妤向来好说话,可方才那一声听上去竟带了几分威严。   靠近前厅,父亲熟悉的声音传来。   “江大人家历来出文官,小女自幼随我在马背上长大,性格顽劣,成日里就喜欢舞刀弄枪的。”   沈仲安啜了口茶,接着道:“她自称是草原上的马儿,深宅大院怕是关不住那个野丫头,难管哪。”   听似贬低,实则言语间隐约透出藏不住的骄傲。   透过窗棂,再次见到厅中的父亲和哥哥,沈妤眼眶顿时一热,她母亲去得早,沈仲安和沈昭都很疼她,舍不得将她一个人留在盛京,便带着还在襁褓中的她上边关,虽说沈仲安后来娶了继室,但想着子女受继室苛待的不在少数,也不放心,所以就一直将她带在身边,战时便送她去浔阳的外祖母家。   厅上的妇人被柱子挡了大半,倒也看不见是谁,但她一开口,沈妤便听出是江敛之母亲的声音。   江夫人道:“沈将军说笑了,犬子自上次与沈小姐在大昭寺偶然一见,便与我说娶妻当娶沈小姐这样巾帼不让须眉的女子,于是今日我便亲自上门提亲。”   一番话下来,说得是真切不已,但凡没有梦中那般遭遇,沈妤怕是也被打动了。   但细节对不上。   沈妤眉头紧锁,有些不解。她和江敛之应会由皇上赐婚,江夫人不该上门提亲,况且她根本没去过什么大昭寺,简直就是胡扯。梦中江敛之对林清漓是情根深种,娶她不过是皇命难违,怎么会主动让他母亲上门来提亲?难不成大梦初醒,一切都乱了套了不成?   厅中的对话还在继续。   沈仲安道:“江夫人如此直白,那我便不绕弯子,小女如今十七,虽然已经到了议亲的年龄,但她是个停不住的,性子也倔,恐怕……”   江夫人笑道:“我明白将军的意思,只是定亲是一码事,可待沈小姐年满十八后再择个吉日成婚,我看不妨先将二人亲事订下,两不耽误。”   江夫人这样说,倒让沈仲安有些犹豫。他长居边关,在盛京停留时日不多,但对京中的一些事也略有耳闻。江敛之如今位居正三品礼部侍郎之位,可谓前途不可限量,若不是其恩师在去年涉及一桩贪墨案,他也受到了一点牵连,恐怕升迁速度能惊掉京中众人的下巴。官居几品他倒是不甚在意,但他与江敛之同朝为官,曾见过几面,江敛之一表人才,待人接物谦逊有礼,倒是个不错的少年郎。   沈仲安想着,他家阿妤配江敛之倒也不算委屈。   见沈仲安仍有疑虑,江夫人微微一笑,架子端得十足:“我一个妇道人家,虽说不是出身将门,但为人父母思虑也大致相同,我家老爷也说过,若是男孩,定望他文能安邦武能卫国,不过女孩儿倒是希望她平安顺遂就好。”   沈仲安一时间心下怅然若失,亡妻生前也曾和他说过类似的话。   厅上一时静默。   沈妤看沈仲安的表情就知道他有些松口了。她扶着窗想,她如今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对婚嫁没有半点意思,尤其是嫁给江敛之。看来得想个办法完全打消父亲的念头才行。   江夫人看着事情已经成了一半,心下也欢喜,准备再添上一把火。若说她有多喜欢沈妤,倒也不是,只是林大人被斩,六岁以上男女眷悉数流放,林清漓也在此列,这原是两年前的事了,如今江敛之已过二十,每次提及议亲便是严词拒绝。她怕就怕江敛之一颗心拴在那林清漓身上,正愁得发慌时,江敛之却主动提出想娶沈大小姐,虽不是她心目中儿媳妇的万全人选,倒也比没有的好。况且沈将军如今正是如日中天,据说其子沈昭今后是要尚公主的。按家世来说,倒也算是旗鼓相当。   “我看不如就这么定下来吧?”江夫人道。   沈仲安犹豫不定,刚想开口,一旁静默半晌的沈昭接话道:“父亲,我以为此事还是先问过阿妤的意思再说。”   沈仲安想到那个女儿就头疼,若是真一声不响就定下来,怕是这家里会被她闹得鸡飞狗跳的。   “婚事当遵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江夫人笑了笑,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不过问一问倒也无妨,不如将军将沈小姐叫出来,正好我也见一见。”   京中多少姑娘想要嫁给江敛之,谅她沈妤也不会拒绝。   沈仲安以为此举可行,郑重道:“只是小女这几日身体欠佳,晌午还烧着,怕是……”   “爹。”门口陡然传来一道清亮的声音。众人顺着声音的方向望去。   甫一打照面,江夫人顿时愣了一愣。   门口的女子一袭青碧色长裙,裙摆上细细密密绣着流云暗纹,头上簪着一支样式简单的白玉簪,不显简单,反倒是把她面容衬得愈发清丽。沈妤自幼离京,甚少在京中露面,偶尔回来,那些个娇滴滴的贵女也和她玩不到一起,京中贵女闲谈间都说她貌若无盐,成日混迹军中,是个行为粗鄙的女子,未承想相貌竟然这样出挑。   怪不得呢,江夫人心想,怪不得两日前江敛之出门一趟,回来后便催促着她上门提亲。   “爹,大哥。”沈妤又喊了一声。   “不喊头疼了?”沈仲安笑着冲她招手,向江夫人介绍,“这便是小女沈妤。”   沈妤站在门口向江夫人略一福身:“夫人好。”   “好,好。”江夫人上下打量着沈妤,越看越欢喜。江敛之本就生得好,再加上一个沈妤,以后两人生出来的孩子不知道得好看成什么样。   “我和江夫人方才正说起你的婚事。”沈仲安道。   沈妤点了点头,抬脚刚往里走了两步,江夫人脸上的表情便僵住了,抖着手指过去:“这,这是……”   沈妤一跛一跛地走近,天真道:“战场上落下的病根了,瘸了一条腿。”   沈仲安胡子抖了抖:“胡 —— ”   “闹”字还没蹦出来,便被身旁的沈昭扯了扯袖子,沈昭脸上憋着笑,冲沈仲安摇了摇头。   江夫人已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心想方才幸好没直接定下来,这瘸了一条腿,以后带出去丢的可是她江家的人,怪不得沈仲安不让她出来见客呢,原来是个瘸子。   沈妤刻意跛着脚走到江夫人面前,好让她能看得更清楚些:“我走路慢,方才在外头碰巧听到夫人和我爹提起我的婚事,我现在就能给答案。”   江夫人连忙道:“倒……倒也不急。”   她捏了捏手中的帕子,面上笑容尴尬:“听沈将军方才的意思倒是不舍得你这么早嫁人,我能理解。”   “夫人万万不可听父亲的,”沈妤走过去,亲昵地挽着江夫人的臂弯说,“我父亲是想留我在家管着我,我都十七了,江公子大我三岁,我觉得正好。”   江夫人心想,好什么好!这也太恨嫁了!京中小姐哪个不是提及婚事便一脸娇羞,如今沈妤这样,简直就是莽夫,不,莽女!白瞎了那么漂亮的一张脸,边关的风沙果真养不出像样的高门贵女,倒是比那小门小户的姑娘还不如。不行不行,这桩婚事一定不能成。   江夫人忽然抬手抚了抚额,皱着眉道:“今日外头风大,恐怕是吹了风,我这头怎么忽然就疼起来了呢。”   身后丫鬟会意,刚准备上前。   “我来,”沈妤怎会让她如愿,将袖子一撩,“夫人您别看我腿瘸,但是我按摩的功夫可好了,奔宵头疼就是我治的。”   “奔宵是谁?”江夫人随口一问。   沈昭握拳抵在鼻下咳嗽了两声,强忍着笑意接话:“奔宵是舍妹的爱马。”   江夫人眉毛抽搐了下,差点没给她气死,居然拿马来和她比。   沈仲安好歹混迹官场多年,若是连江夫人这点神色变化都看不出来,那也白活了。他知沈妤此举是想试出江夫人的态度,但是装瘸子也太过了些。   唯恐沈妤再闹下去不好收场,沈仲安试探着问:“那江夫人,咱们今天还议吗?”   江夫人连忙接话:“不急不急,待我身子爽快些再议也可。”   说完,见沈仲安点了头,江夫人连忙带上丫鬟离开。   沈妤见状,夸张地大喊:“夫人别急着走啊,我还没表演才艺呢?我拎大缸的功夫可好了。”   江夫人生怕被她拉住,连仪态都不顾了,不仅走得飞快,还急促地说:“不用了,留步。”   结果经过一道门槛时直接绊得扑在地上,旁边丫鬟一左一右扶起她,几乎是将江夫人架着逃难似的跑了。待到出了将军府的大门,江夫人感觉已经没了半条命。   看着人走远,沈妤渐渐收了笑容。父亲和哥哥出征是在九月初十,算起来也没几日了,她无论如何都要阻止他们,不能让他们再去边关。便是这几日了,得想个法子才行。   沈妤边想边往回走,刚到门口,便看见沈仲安猛地一拍桌子,桌上的茶盏都跟着跳了一下。   “简直胡闹!”   若是在以往,这种场面沈妤定是吓破了胆,但是如今,她觉得连盛怒中的父亲也是十分亲切。   沈仲安指着她骂道:“你知不知道她要是将瘸腿的事传出去,以后谁还敢上门提亲?我看你以后就别嫁人了,当个老姑娘算了。”   “不嫁最好。”沈妤小声地说,“我就想在爹身边当个老姑娘。”   练武之人耳力好,这句话没能逃过沈仲安的耳朵。这话让沈仲安骂都无从下手,四下张望了一圈,随手抄起个东西佯装要揍她。   沈妤连忙躲到沈昭身后,探出个脑袋说:“大哥,爹要揍我。”   沈昭笑着说:“奉劝你赶紧认错。”   “爹,我错啦。”   猛地被人抱住,沈仲安后面的话卡在了喉咙。沈妤抱着沈仲安,只觉得此时能听到父亲骂她真好,能有哥哥护着真好。自沈妤十二岁之后,便不太与他亲近了,如今她忽然这样,沈仲安只觉得心口发软,深深叹了口气说:“以后不能再这样了。”   沈妤用力点头,抬起眼皮看见了旁边的哥哥沈昭,松开父亲又上前抱住哥哥的胳膊。   沈昭低眉敛眸,摸了摸她的脑袋,打趣道:“上哪儿学的这么一招?将自己立于不败之地。”   沈妤抬起头眨了眨眼道:“无师自通。”   正厅与偏厅间隔着黑漆葵纹隔扇,门廊上还装了珠帘。沈夫人从头到尾看完了厅上的一切,铁着脸离开,行至抄手游廊才道:“看见了吧,咱们母女俩就是外人,他们才是正正经经的一家三口。”   沈仲安原配是洛州商户陆氏的嫡女,说是商户,却也不是普通商户能比的,陆氏商户遍及大周。而她是沈仲安的继室,沈仲安原配早亡,诚安侯为了拉拢他,便将诚安侯夫人的一个远房表妹嫁给了沈仲安,便是现在的沈夫人。虽然沈仲安待她也算相敬如宾,但半路夫妻哪有一路扶持过来的情意,只能说凑合着过吧。一年半载也见不到一面,不过担着将军夫人这个名头,难免心生怨念。   沈嫣垂着头跟在她身后不说话,沈夫人回头看了一眼,不咸不淡地说:“你好歹在你爹面前露个脸,否则他沈仲安怕是已经忘了这个家还有一个女儿。”   沈嫣咬了咬下唇说:“父亲没忘,昨日还同我说了好些话。”   沈夫人嗤笑道:“你没瞧见她沈妤在你爹面前那模样,你在你爹面前畏畏缩缩,就你这样靠什么和沈妤争?”   沈夫人说得沈嫣心烦,她难得出声反驳:“我不和姐姐争,姐姐待我好,但凡有好东西都紧着我。”   “紧着你?”沈夫人摆手让下人退开,“她不要的当然给你,哪次洛州送东西过来不是她先挑?挑剩了再给你?”   “那是姐姐的外祖母,不是我的,送来的东西原本就没我的份。”   沈夫人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端着将军夫人的架子,就差指着沈嫣的鼻子骂了,看着院子里还有不少下人,只好一甩袖子走了。   “小姐,我们回吗?”丫鬟问道。   沈嫣在原地站了片刻,望着正厅的方向,眸中有些许黯然:“回吧。”   江夫人出门时高高兴兴,归来时悲悲戚戚。   进门便问:“敛之回来了吗?”   门房回话:“回夫人,少爷回了有一阵了,还让小的见夫人回来便差人去通报一声。”   江夫人面色阴沉:“不用通报了,我亲自去找他。”   江敛之喜静,书房设在江府那一汪静湖的北边。江夫人找到人时,江敛之正立在湖边望着湖水,目光有些深远。已是深秋,他身上只穿了件单薄的青色长衫,迎着风平添了几分萧瑟之意,江夫人原本准备兴师问罪的想法也歇了,招了小厮去替他拿披风。   听见身后的脚步,江敛之转过身:“母亲,今日 —— ”   “我知道你要问什么,”江夫人打断他,“我与你直说了,那沈妤不能进我江家门。”   江敛之眉心一蹙:“为何?”   江夫人想起来就一肚子气,不由地质问道:“你让我上门之前怎么没提过她是个残废的事?”   江敛之脑中“轰”的一声:“残废?不可能。”   “怎么不可能?”江夫人不忿地说,“她一条腿是瘸的,据说是在战场上受的伤,我就说好好一个大小姐成日里舞刀弄枪的像什么话。”   江夫人看向他:“该不会你也不知道吧?那定是给那丫头骗了。   “那个沈妤恨不能明日就嫁过来,瘸了一条腿还将我撵到了大门口,害我摔了一跤。   “盛京不乏才貌双全的小姐,你也莫急,回头我好好给你瞧上一瞧。”   江夫人自顾自说了半天,这才注意到江敛之已经走神。   “敛之?”   江敛之收回目光:“我知道了。”   江夫人看他的反应,略放下心,将披风递给他,又数落了一番江敛之的小厮才走,转过月洞门,回头瞧见江敛之还立在湖边。   江夫人摇了摇头,边走边嘀咕:“你说他这是怎么了?这几日总站在那里,这湖都看了几十年了,有什么好看的。”   盛京繁华,这个时节没有宵禁,月上中天街道上还有不少叫卖的小贩和行人。看着倒是个太平年,谁能想到两日后西厥大军会来进犯。城东全是青砖绿瓦的高门大户,将军府身在其中却算不得豪华,二更的梆子声刚刚敲过,一辆马车停在将军府后门。   车辆刚停稳,沈妤准备下车,就听车夫说了声“小姐稍等”,然后冲着那暗处喊了一句,“谁在那里?”   沈妤撩开帘子望去,后门院墙下停着一辆马车,也不知在那儿停了多久,马儿不耐烦地在原地打着哼哧。车沿上坐着两人,稍矮些的那个下车,站在车旁朝这边一拱手说:“车上可是沈将军家的小姐?”   后门光线昏暗,檐下挂着的两个灯笼被风吹得晃来晃去。   “正是,”沈妤道,“找我何事?”   “沈小姐稍待。”   小厮说着回身打帘子,一个身形高挑的青年从马车上下来,那人的身形,沈妤太熟悉了。   没想到那场梦刚醒过来第三天,她就见到了江敛之。她内心狂跳,手不自觉地探向软靴中的匕首。   “小姐,你在干吗?”绿药一脸震惊地看着沈妤的动作。   沈妤一惊,连忙缩回手,就这一会儿工夫,江敛之已经走了过来。她下意识想躲开这个人,因她不能确定自己会不会一个不小心就拿刀抹了江敛之的脖子,杀害朝廷命官可是大罪。况且如今的江敛之还没做那些事,她不能显露太多。   江敛之行至车旁:“沈小姐。”   绿药冲着沈妤挤眉弄眼:“小姐,是江 —— ”   沈妤一把捂住绿药的嘴将她塞进车厢里,装作不认识眼前的人:“你是谁?”   江敛之没有说话,只是直勾勾地看着她,一双通红的眼隐在昏暗的灯光下面。   他终于,见到她了。   一场梦,把江敛之困住。每当午夜梦回,他就会亲眼看着沈妤死在自己面前。他记得,梦里的他有多么后悔,那种痛苦如心脏剥离般的感受到了现在依旧没能减轻。曾以为长明的小院,自此一片黑暗,缘是那个每日提着灯笼站在那儿等他归家的人不在了。   想到这里,他想如梦中一般,叫她一声阿妤,可是他不能。好在如今一切都还早不是吗?他还有机会。   见她还在看着自己,江敛之望着她浅笑:“沈小姐,我姓江名寂,字……”   “喔。”沈妤长长地应了一声道,“名妓啊,幸会幸会。”   江敛之身后的侍从面色肃然:“我家大人 —— ”   “无妨,”江敛之抬手打断,“家母两日前曾上门提亲,沈小姐想必知道此事。”   沈妤淡然道:“当然知道,当时江夫人可是逃出的将军府,可见对上门提亲一事非常后悔。”   江敛之抬眸望去,门口灯光昏黄,只看清沈妤半边侧颜,美人在灯下总能平添上三分颜色,让原本就姿容出众的她看上去更加娇艳。他从没见过她这般模样,连扬在风里的头发丝都透着朝气,只是她眉眼间似乎有些许敌意。   江敛之蹙眉,是了,这两日京中有传言,说沈将军府上的大小姐一条腿瘸了,这消息多半是他母亲传出去的,她对自己有敌意也正常,是该好好给她道个歉的。   “京中关于沈小姐的传言,我在这里代我母亲向你致歉。”   沈妤客套道:“江大人言重了,我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   江敛之眉心一松:“你可以唤我敛之。”   “抱歉,不熟,大人还有别的事吗?”   江敛之颔首:“我今日来是想告诉你,不论我父母怎么看,我想娶你。”   沈妤心中微动,忽然想起他当初要纳妾时也是这般坚决。   “哪怕我是个瘸子你也娶?”她问。   江敛之不动声色地又往前迈了一步,那张俊脸已经在灯下显现出来,他目不转睛地看着沈妤的脸,肯定地说:“哪怕你是个瘸子,我也娶你。”   沈妤与他对视,脸还是那张脸,风度翩翩,品貌非凡,只是如今这个人和这张脸已再难在她心中掀起波澜:“那你那位青梅竹马的林小姐呢?”   江敛之愣了一下,当即道:“我与她 —— ”   沈妤先一步打断:“我可是听说当初林家家眷发配往冲州的时候,江大人曾策马送出几十里。”   江敛之的表情有些难看。   沈妤弯腰钻出马车,江敛之下意识伸手扶她,她已经避开他的手跳了下来,落地平稳轻盈,哪有半分行动不便的样子。   江敛之何等聪明,一下就猜到瘸腿多半是她装出来的。   沈妤扬声道:“我也有句话要同大人说。”   “我不会嫁给你。”她认真重复了一遍,“哪怕我是个瘸子。”   眼看她就要跨入将军府的后门,江敛之喊住她:“为什么?”   沈妤一只脚已迈进门,闻言脚步一顿,门口略高几级台阶,她居高临下地看着他。   “因为我已经有喜欢的人了,这个理由够不够?”   “谁?”江敛之逼近,没有要放弃的意思。   沈妤哪有什么喜欢的人,她只要犹豫一分就会露馅。   “揽月公子。”说罢“砰”一声关上了门。   那摔门声让小厮抖了一下:“这沈小姐脾气可真不小,我看她也不瘸嘛,走得还挺快的。”   江敛之望着紧闭的大门,半晌,勾了勾唇。她哪认识什么揽月公子,只怕是从旁人口中听过而已,便敢拿出来胡乱搪塞他,那也得看他信不信。侍从看着江敛之的神色,也不知道自家大人望着灯笼在笑个什么劲,怕不是傻了吧,被拒绝还笑得这么开心。   “大人,沈小姐若是不嫁的话……”侍从声音越来越小。   “她会嫁的,”江敛之转身往巷口走去,笃定地说,“她一定会嫁给我,只能嫁给我。”   家里几位主子常年都在边关,将军府丫鬟和杂役本来就不算多,这个时辰,下人们大都已经歇下了。沈妤和绿药挑了条人少的小路,熟门熟路地往院子里摸,一路进来畅通无阻。   绿药已经小声在路上念叨了一路:“小姐你见过揽月公子吗?是不是比江侍郎还俊?   “我听说揽月公子清风霁月,是不是真的?   “小姐,小姐?”   沈妤沉声:“闭嘴!”   绿药:“……”   北临心,沈将军片刻就回。”   是啊,片刻就回,只是回家就又要马不停蹄地赶往边关,再回来时已经是一具尸体,沈妤仿佛已经看到了噩梦重演。   离上朝时间已经不久,江敛之往宫门看了一眼,再看她的表情,一时有些不忍:“有没有我能代劳的地方?”   沈妤心下一转,如今看来天命难违,只能死马当活马医,只是有些话不便为外人道,出口即有可能被人拿捏住把柄,她咬了咬牙:“劳烦江大人传句话,就说我已经不行了。”   依沈仲安对她的宠爱,这个理由多少能拖住他。   江敛之上下打量她一遍,眼中尽是疑惑。   “江大人这样传话便是。”沈妤说。   “为何?”   “因为我不能让我爹在这个时候去燕凉关。”   江敛之蓦地心头一震:“为什么?”   沈妤摇头:“不为什么,江大人这样转告便是。”   江敛之松了口气,袖口下紧握的拳头渐渐松开,朝她微微笑了一下:“你放心,我定当转告。”   天彻底亮了起来,日头往当空又挪了一寸。厚重的宫门压着低沉的声音渐渐敞开,朝官陆陆续续从里面走出来,沈仲安身体欠佳,步履稍缓走在后面,身侧除了几位同僚,还跟着江敛之。沈妤望过去,江敛之正好朝她看来,冲着她微微摇了摇头,她已经料到了会是这样的结果。   回将军府的路上,父女俩共乘一车,从始至终沈仲安都没说过一句话,一进府便将沈妤带进了祠堂。   祠堂里香火缭绕,摆着数十个牌位。   沈仲安视线一一掠过,沉声问道:“那药是不是你下的?”   原本他就觉得这事蹊跷,今晨听过红翘转达的话,大致有些怀疑。   沈妤嘴唇动了动,轻轻地“嗯”了一声。   “为什么?”   “不想让你和哥哥出征。”   “跪下!”沈仲安忽然厉声喝道。   沈昭来到祠堂,看见的就是沈妤脸色苍白一下跪倒在地的场景,那膝盖磕在地面“扑通”一声,听着都疼。   “爹。”沈昭刚一开口,沈仲安便抬手制止,对着沈妤道:“你看着列祖列宗的牌位再说一遍。”   沈妤咬牙,抬起头正色道:“我不想让你和哥哥出征,所以在你们的饭菜里下了药。”   “阿妤,”沈昭震惊地看着她,“不对,爹,这里面恐怕有误会,急报昨夜才传进来,阿妤不可能未卜先知提前下药。”   沈仲安说:“你让她自己说。”   “我怕爹和哥哥这一战回不来,所以提前在饭菜里下药。”她脸色苍白,双眼却通红,瞳仁周围布满了血丝。   沈仲安又问:“那你又是为什么连你自己也没放过?”   沈妤道:“如果只有你们两人病倒,我怕有人疑心你们称病避战,若是多个人就不一样了。”   沈仲安冷哼:“你倒是想得周全,还大张旗鼓请了几名回春堂的大夫,仅仅因为你的一个梦……”   “那不仅仅是梦!”沈妤跪着转过身,仰头看着沈仲安,“爹,你们别去行吗?阿妤没求过你,这一次我求你们别去,你们别丢下我一个人。”   “行啊,”沈仲安问,“那你告诉我边关的百姓该怎么办?”   沈妤道:“爹不去,自然会有别的将领顶替上。”时间根本没有放慢脚步来等她想出办法,她如今别无他法。   沈仲安笑着摇了摇头,看着她的眼神里略带失望:“沈家从没有出过贪生怕死之辈,别的将领难道就没有妻儿?再说了,你告诉我谁能顶上?”   他继续说:“萧家军守在赤河,冲州边境常有漠北人滋扰,远南府沿线上的将领已经三年没归过家,你告诉我谁来顶?燕凉关外的西厥人谁去挡?你当真以为哪里都像盛京一样歌舞升平?那是将士们的铁血换来的!”   不是不怕死,而是放不下一方百姓,身为将士,骨血早就和大周的土地融在了一起。便是刀锋饮血又如何?便是马革裹尸又怎样?每一位将领在出征前,就早已做好了一去不返的准备。沈妤眼眶里兜着泪,正因为她知道父亲是怎样的想法,所以她说不出口,世子谢昀,字停舟,揽月公子这个称呼也不知怎么传出来的,据说取自“停舟欲揽月,山晚望晴空”。她没亲眼见过谢昀,只知那位谢世子十四岁便横刀立马征战沙场,将北戎人赶出了数百里,成为边郡敌军闻风丧胆的杀神。可惜后来在战场上受了伤武功尽失,倒和自己的境遇有几分相似, 后来皇权更迭,新帝忌惮北临,设计将其诛杀于承天门外。   一代英杰就此陨落,如何不令人唏嘘。   “小姐别闷着,你说句话啊。”绿药急得不行。   沈妤回过神来,小声说:“你用你的脑瓜子想一想,他要是清风霁月,上战场的时候靠什么?用男色蛊惑敌方吗?”   绿药恍然大悟:“对喔,不过我还真听过这样的传言,说有敌军在战场上看见北临王世子就愣住了,连刀都忘了拔。”   沈妤是上过战场的,战场上生死都在瞬息之间,谁能走神到连命都不要了,这样的传言谁爱信谁信,反正她肯定不信:“说是被谢昀给吓傻的还勉强能有几分说服力。”   “可传言也不会全是假的吧,他如今不是不上战场了吗?”绿药道。   沈妤思忖片刻:“说得也有道理,他早些年是在战场上受了重伤,据说是箭上淬了毒,之后便再也没出征过,但别的就不清楚了。”   院子里的灯都熄得差不多了,两人是偷偷溜出去的,进门后沈妤轻轻喊了一声:“红翘”。   红翘已经在床上装小姐装了一晚上,听见沈妤的声音,连忙翻身下床,掀开帘子走出来。   “你们可算回来了,之前大少爷来了一次,被我给搪塞过去了。”   “没露馅吧?”   红翘说:“没有。”   沈妤取下簪钗环佩一股脑丢在妆奁上,又从袖袋里摸出一小包药粉,坐在妆台前陷入了沉思。   江敛之不知道吃错了药还是给雷劈傻了,居然主动求娶她,只是不知道父亲和哥哥上战场这件事会不会照原路走。若她记得没错的话,西厥大军进犯的急报将在九月初九呈交兵部,内阁商议好了带兵的将领,初十一早父亲和哥哥进宫,当日离京去往燕凉关,但只要她阻止父亲和哥哥进宫,内阁自然会商议另择将领,战事来得急,陛下自不会拖延时间,只要朱批一落,父亲和哥哥也就安全了。   第二日正是九九重阳节,原本要登高祭祖赏菊,可将军府闭门谢客,只在京中最大的医馆请了两名大夫上门。也不知这一家子吃了什么,沈府一下子倒了三个:沈将军,沈小将军,还有沈家那位传言瘸了腿的大小姐。病来如山倒,三个人都病得起不来床,沈妤躺在床上,这一日已经吐了五六回,浑身瘫软无力,只觉得命都去了一半,想必父亲和哥哥也没好到哪里去。   “小姐快醒醒,出事了。”   沈妤迷迷糊糊睁眼,只觉浑身无力,瞧这症状竟是比昨日还严重了些:“怎么了?”   红翘蹲在榻边拿帕子替她擦脖颈间的汗,脸色焦急:“将军进宫了。”   “什么?!”   沈妤一下从床上爬起来:“父亲不是病了不能去上朝吗?昨日他都走不动路了。”   绿药皱着眉接话:“宫里又来人了,这次还派了太医,也不知道那边发生了什么,听着吵闹了一阵,然后将军就走了。”   沈妤赶忙掀开被子下床,刚落地双腿一软:“走了多久了?”   绿药扶着她的胳膊说:“刚走一盏茶的时间。”   “应该还能追上,”沈妤吩咐,“红翘你先骑马去拦住他,就说是我说的,再给我备一辆马车。”   是她大意了,原本以为只要不让父亲进宫,这事就有回旋的余地,朝廷并非派不出将领,只要让别的将领领下皇命,他们便有更多的时间来查探线索。可她还是小瞧了沈仲安,沈家世代从军,却并无便是说了,他也会义无反顾地奔赴前线。父兄战死沙场,却落得个身败名裂的下场,她单是想想,心口便疼得难以自持。   沈仲安低头看着她,这是他为之骄傲的女儿,天生练武的料子,根骨比沈昭还强上几分,只可惜是个女孩儿,若是男孩儿,沈家定能再出个将军,比他还要出色的将军,只可惜大周从没有过女将的先例。他叹了口气,抬手抚上她的头顶:“阿妤,就算是你所言为真,爹也退不了,你随我上过战场,比盛京的好多男儿都强,你见过战事的惨烈,刚才的那些话,本不该从你嘴里说出来。”   沈妤顿时泪流满面。若是在此之前,她一定不会说那样的话,可她太害怕噩梦成真,所以不求别的,她只想让他们好好活着,就算用自己的命来换也行。   沈仲安尚在病中,站了一阵也觉得有些吃力,但他没有倒,望着那一干牌位。   “你在这里跪着好好想想,没我的命令不准起来。”   沈昭留在原地,等沈仲安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在沈妤面前蹲了下来,掏出一方帕子替她擦了擦眼泪。   “还哭鼻子呢?”   沈妤垂着头:“爹一定对我很失望。”   “丫头,看着我。”   沈妤抬起头,听他郑重道:“他永远不会对你失望,你是他的骄傲,也是我的骄傲。”   沈妤眼眶一阵发酸,紧盯着沈昭不放。   沈昭看着她,从她的眼里读懂了不舍,他安慰道:“不会有事的,你哥我战无不胜,来,笑一个。”   沈妤抿嘴,用力扯了扯嘴角,却只挤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   “算了别笑了,丑死了,”沈昭伸手去拉她,“你跪一会儿就起来,反正爹也不知道。”   沈妤摇头,挣开他的手臂继续跪着:“什么时候出发?”   “过两日吧,”沈昭笑着说,“谁让你下药了,我现在都还腿软,还怎么骑马?”   沈妤吸了吸鼻子:“你这么虚,怪不得到现在都没讨到媳妇。”   “啧。”沈昭作势要打她,却只掐了掐她的脸,“是我找不到吗?我那是忙得没工夫找。”   “胡说,”沈妤拉开他的手,“俞太傅家的三姑娘喜欢你,我知道。”   沈昭斥道:“你别败坏人家姑娘名声。”   沈妤挪了挪膝盖,这地板硬,又没有蒲团,跪得还真有些疼:“本来就是,别以为我不知道,她让人送点心来你直接给人退回去了,回头又跑去偷看人家,你别扭不别扭。”   “你不懂。”   沈昭说着干脆席地而坐,顺手把她拉坐到地上:“你看像爹这样一年回不来一次,你以为母亲没有怨言吗?我也不想耽误别人家的姑娘。”   “说不定她乐意被你耽误呢。”   沈妤侧头看着他,也说不清这会儿是什么感受,只觉得心眼子都被什么东西给堵得严严实实的,没处透气。她记得俞太傅家的三姑娘叫俞晚秋,梦里她出嫁时俞晚秋曾来给她添过妆,还在她的婚宴上流过泪,她们心照不宣,彼此不多一言,却都明白那泪为谁而流。   至少在梦里她坠湖之前,俞晚秋都没有出嫁,算起来她还要比沈妤大上一岁。   “俞小姐人特别好,我想让她做我嫂嫂。”   “我知道。”沈昭说。   沈妤抓住沈昭的手:“这次我们一起出征,一起回来,然后你就去找她。”   沈昭眸色微动,转头注视着她,唇角勾起一个温柔的笑容:“好。”   沈昭起身离开。   沈妤:“哥。”   沈昭回首:“怎么了?”   沈妤鼓起勇气:“你相信人能提前梦到自己完整的一生吗?”   沈昭皱了皱眉:“这叫什么,未卜先知?”   “嗯,”沈妤点头,“就是感觉自己好似真实地活过了一遭,大梦醒来,种种遗憾都还来得及弥补。”   沈昭走过来在她跟前蹲下,摸了摸她的额头:“你前几日烧傻了吧?说什么胡话呢?”   “你不信吗?”沈妤满怀期待。   “信,”沈昭笑着说,“怎么不信呢,行了行了别胡思乱想。”   沈妤的心沉了下去,果然,没有人会相信这样匪夷所思的事,沈昭嘴上说信,但是眼神已经说明了一切。   沈妤一直跪到日头西沉,霞光渐渐被掩去,丫鬟才进来点灯,然后又把饭食送进来,拿了小几在她面前摆开。   “将军说夜里乌漆麻黑的,即使小姐跪了,祖宗估计也看不见,可以不用跪了,不过明天白日里还是要跪的。”   这确实是沈仲安能说出来的话,明明是担心她夜里凉跪出毛病来,偏要找点驴唇不对马嘴的借口。   沈妤坐在地上,慢慢伸直了腿,一股麻痒和刺痛从膝盖扩散开来,让她半天都不敢动一下:“我爹和我哥好些了吗?”   丫鬟应声:“好是好些了,只不过还得休养两日才行。”   沈妤点了点头,接过筷子吃饭。当晚就在祠堂将就了一宿,第二日跪到天黑才把她放出来。绿药和红翘来接她,沈妤根本站不起来,腿都打不直了,两人一左一右把她架回去,煮了药汤替她热敷。   “我爹他们定的是明早出发吧?”   “是后天。”红翘说。   沈妤纳闷:“这么晚?”   红翘接过绿药递来的热帕子:“皇上又拨了两万精骑,将军已让大军拔营先行,他们后面再追上去也来得及。”   沈妤龇牙咧嘴地点了点:“这倒也是。”   敷完腿,沈妤支使着两人替她收衣服,自己则靠在榻上睡着了,两个小丫头替她张罗着,轻手轻脚地收完东西才出去。   走出房门,绿药压着嗓子说:“方才我一句话都没敢说,生怕说漏嘴,小姐要是知道了会不会打死我?”   绿药性子直来直去,一撒谎就结巴。   红翘道:“先拖着,你要是敢告诉她,回来将军先打死你。”   绿药缩脖子:“那我还是保命要紧。”   沈妤在床上躺了一天,次日下午才勉强能下床走动,明日便要离京,她现在腿脚不便不能拖他们后腿,得起来活动恢复恢复。正在屋子里走着,忽听得院外一阵喧哗。沈妤扶墙过去打开门,便见沈嫣站在院门处,身旁的贴身丫鬟手中拎着一个食盒。   “我要见我长姐也不行吗?”   红翘道:“二小姐见谅,将军吩咐了这几日不管谁来见都不能放人。”   沈嫣面色不豫,余光忽然瞧见沈妤打开了门。   “长姐。”   沈妤冲她招手:“进来呀。”   沈嫣目光在拦人的红翘和绿药面上扫过,想来还是有些忌惮。   “不用管她们,”沈妤轻松道,“她俩要是再敢拦你,我就让她们一会儿去刷马厩。”   没了阻拦,沈嫣笑着走过去扶着沈妤的胳膊坐下,问:“长姐的腿好些了吗?”   “还能凑合着用。”   沈嫣招呼丫鬟把食盒放下,将里面的东西一一拿出来,都是些小巧精致的点心,布置好就让她们退了出去,顺便带上了门,屋子里只剩下沈妤和沈嫣。   两人虽然是亲姐妹,但是论起感情,倒是和沈昭差了太多。毕竟不是从小一块儿长大的,一个琴棋书画样样精通,一个刀枪剑戟一样不落,完全没有共同语言,不论是从前还是如今,沈妤和这个同父异母的妹妹都聊不上几句,只能随便找些无聊的话题:“你今日这发饰好看。”   沈嫣伸手在鬓角压了压说:“这是你送我的。”   “啊?是吗?”沈妤有点呆。   沈嫣点头,又伸出手,腕上一只翠色的镯子看上去就价值不菲:“这也是长姐送的,你送我的东西太多,也不能都记得,而我用的也没几样不是你送的,所以记得很清楚。”   将军府虽不像那些世家动辄上千仆役,但是面子还是要撑住的。家里主子虽少,但仆从少说也有上百,沈仲安每次的军功封赏都交由沈夫人保管,不掌中馈不知油盐贵,也只能是维持着表面的繁荣罢了,单靠那点店铺地契的租子,私下里沈嫣一年也置不了几件像样的首饰。但沈妤不一样,她母亲早逝,陆老太太统共就她这么一个外孙女,疼得跟眼珠子似的,金银首饰绫罗绸缎但凡好东西都往她跟前送。可她不爱打扮,总觉得那些环佩玎珰影响她练武,稍使几招发饰都能飞出去。   两人硬扯着闲聊了两句沈妤就不知道该如何接话了,一个劲往嘴里塞着点心:“这点心不错,你上哪儿买的?”   沈嫣眸光动了动,轻声说:“是江大人送上门,让我转送给你的。”   沈妤一口点心卡在嗓子眼,登时就想把刚才吃进去的全吐出来。沈妤没了胃口,把手里的半块点心丢在桌上,捻了捻手指上的细屑说:“我叮嘱过门房不要收他的任何东西,你以后还是不要替他转递了。”   沈嫣拿余光偷暼她一眼,斟酌道:“长姐是对他无意吗?”   沈妤道:“我不喜欢他,所以不需要他再浪费时间。”   沈嫣抿唇:“我知道了。”   两人再顾无言,见气氛尴尬,沈嫣起身准备离开,行至门口时停住,犹豫了片刻才说:“父亲和大哥其实已经离开两日了。”   沈妤震惊地看去。   沈嫣接着道:“父亲叮嘱不要告诉你,你那天被罚跪一个时辰后他们便出发了。”   “你为什么告诉我?”   “因为我知道长姐想去。”   边关战事吃紧,沈仲安父子都是歇不下来的,知子莫若父,沈仲安知道她定然要跟着,于是向来心疼女儿的他破天荒让人跪了两日,就是要把沈妤困在家里。战事一开,少则数月多则一两年,沈妤到了年纪,到底是个女孩儿,不能把年华耗在边关。   待沈嫣一走,沈妤将两个丫头叫进来。绿药推门而入,进门就看见桌上放着一个包袱,那是她昨日替沈妤收的,红翘一看这阵势就不对,怯生生喊了声:“小姐。”   沈妤抬眼看去:“父亲可有说何时出发?”   红翘:“……明日。”   “几时?”   “卯时。”   “啪 —— ”沈妤一巴掌拍在桌上,“明日卯时是你出发还是我出发?父亲都走了三日了,你将我瞒到现在。”   绿药看了眼红翘,腿一软先跪了,跪下后又拽了拽红翘的袖子,两人一同跪在门口。   沈妤看得心烦:“去牵我的马来。”   绿药起身想去,又被红翘拽了回去。红翘抬起头道:“将军有话给小姐。”   “说!”   绿药懵懂开口:“将军说了,‘那死丫头指定要跟来,若是拦不住就告诉她给我好好待在盛京,这是军令!’小姐,这是将军的原话。”   连死丫头这样的字眼都出来了,沈妤还能不知道是原话?   绿药模仿沈仲安的语气把她气笑了,沈妤冷声:“我未入军籍,军令管不住我,爹不在这里我最大,谁去给我牵马我带谁。”   红翘:“小……”   绿药:“好嘞。”   红翘话还没说完,绿药已经一溜烟跑了。   寒风簌簌,望楼上正当风,守夜的士兵打着哈欠,仔细地注意着周围的风吹草动。他搓了搓手说:“这天可真冷啊,我看是要下雪了吧。”   “应该是,”另一个士兵已经疲惫得不行,蹲着半个身子躲风,“你一个人看会儿,仔细点儿,咱俩换班。”   士兵趴伏在望楼的围栏上,目不转睛地盯着营地外:“行,一个时辰,一会儿我,等等那是 —— ”   蹲下的士兵一听语气不对,连忙起身:“哪儿呢?”   先前那个士兵揉了揉眼再次看去,却没看见任何东西:“兴许是我看错了,有个黑影,我还以为是人呢,闪了一下就没了,人绝对没那么快。”   夜晚天暗,能挑出来上望楼的士兵,不论目力还是耳力都是极好的,士兵给他这一惊,人精神了,也趴在望楼上仔细瞧着。沈妤趴伏在墙垛后,静等了一炷香的时间,才趁着夜色偷偷摸进营里。夜里有士兵在营地巡逻,她在营帐旁背风的地方歇了一晚,早晨趁着士兵晨练混了进去。   十万大军扎营在黑雀山南侧,往后不足百里便是燕凉关。沈仲安率领的大军如一道盾牌,横切在了西厥人和关内百姓的中间。沈妤跟在队伍后面,一群人行至临时的点兵校场,在一处宽阔的地方站定,沈妤个子高挑,放在女子中间极为出挑,但是在军营里一群男人面前就不那么显眼了。前面的人高出她小半个头,那人回头看她一眼,过了一会儿又再次回过头来,沈妤摸了摸脸,她混进来时已经刻意涂黑了脸,眉毛也描粗,好让自己看起来粗犷一些。   前面的人第三次回头,沈妤垂在身侧的手已经做好了起势,这里人多,他若是一喊沈妤就会暴露,只要男人一动手或是开口,她就只能立即把他敲晕。男人皱着眉看了她半晌,食指指着她:“你叫……你是那个山炮儿吧?”   沈妤心想你才是山炮,你全家都山炮!可嘴上却笑着说:“是,是我。”   “你被分派到我们这里了?”   沈妤点头。   “你咋站这儿呢?上前边来。”男人拉了她一把,将她推到前面,自己站了沈妤刚才的位置。   军营里来来往往人数众多,年年都有人战死,年年都在征兵,每一场战役过后都会重新编队,将伤亡的重新补上。有的人刚打个照面,第二天就没了,所以记不清人也是常有的事。前两日刚和西厥人交锋过一次,死伤数千,西厥军死伤还要更严重,沈仲安下令追击十里后,在原地扎营。再没有血性的汉子,经此一役之后也会斗志昂扬。   校场吼声震天,士兵列队清点人数,点到杨邦时,身后的男人发出一声:“到!”   这一声振聋发聩,差点没把沈妤耳膜穿透。她揉了揉耳朵,看见一人骑在高头大马上,马蹄不疾不徐地在各方阵间踱步,马上沈昭凌厉的视线缓缓从万军之中扫过。这个距离看沈昭是模糊的,明知道他看不见自己,沈妤还是下意识低头躲了一下,若是被沈昭逮到,肯定会把她绑了送回盛京。   只见沈昭停在高台上,侧头对身旁的副将说了什么,副将颔首,随即沈昭策马下了高台。   沈妤的视线一直追随着沈昭,连队列动了都没发现,身后的男人推了她一把,低声道:“赶紧的,动起来。”   他又嘀咕了一句:“你这身板咋这么单薄,风一吹就倒了吧,咋想起来从军呢?”   沈妤随着队列移动,心不在焉地回他:“家里吃不上饭,不从军就饿死了。”   杨邦道:“那和我差不多,我家里人都死光了,所以就觉着还不如上战场杀几个西厥人,也算为国效力了。”   就这说话间的工夫,沈妤一恍神就没了沈昭的踪影。   沈昭一路策马跑到主帐前翻身下马,提着马鞭进了帐篷,青天白日,帐内还是点了灯。   沈昭坐下道:“怕是要下雪了。”   沈仲安问:“粮草辎重晚了有十日了吧?”   “十一天了。”沈昭喝了口热茶,这是军中仅剩的老梗茶了,味道着实好不到哪儿去,但能提神。   他眉心皱得很紧:“辎重队那帮人不知道干什么吃的,我早上点过数,剩下的粮草还够撑两天。”所谓三军未动,粮草先行,早在从盛京出发前户部便已着手调配粮草辎重,可是除却第一批粮草准时到达外,后续迟迟没有消息。   沈仲安愁眉不展:“怕是在路上出了事,若是这雪下下来,粮马道更不好走,你派一队兵去接,再派个斥候出去探探。”   沈昭把马鞭扔在一边,说:“我又向甘州府借了一批粮,明日应当能运到,只不过这是最后一批了,今年不是个丰收年,他们仓库存粮也不多,还要考虑明年春耕留种,所借的粮食最多也只够让我们多撑五天。”   甘州府就在燕凉关内,是临近关内最大的城,州府粮库存粮都不多的话,普通人家更是难。   沈仲安叹了口气:“希望辎重队能尽快赶到吧。”   沈昭这两日心里总不踏实,他说:“将军,咱们得做两手准备,七日内如果不能让西厥退兵,粮草不到的话我们将十分被动。”   两人虽是父子,但在军营时还是以职位相称。   “你有什么想法?”沈仲安问。   今日操练不多,主要是清点人数,全军休整,队列一散,杨邦勾着沈妤的肩膀往帐篷走:“咱们帐子人少,前两天又折了两个兄弟,现在加你就七个人。”说罢撩开帘子,帐子里已经坐了四五个人,得亏是冬日,大家冻得没脱鞋。   沈妤曾在三伏天进过营帐,里头士兵一个个打着赤膊光着脚,那味道简直直冲鼻子,能让人当场飙泪。   杨邦一一介绍:“这是尤大嘴,这是阿虎,这是……”   介绍完毕,又拍了拍沈妤的肩膀:“这是山炮儿。”   “谁给你起这个诨名?”尤大嘴问。尤大嘴人如其名,那张嘴大得能吞人。   沈妤也很想知道,杨邦记谁不好非把她记成山炮儿。   “你东西呢?”杨邦问道。   沈妤那包袱还藏在主帐旁边的帐子下,都是些日常用物,拿过来也不方便,况且她也不会在这里待很久,五日后等预兆中那场大战一过,她就撤:“我没什么东西。”   阿虎上下打量着她:“你瘦成这样,能扛得起刀吗?”   沈妤看看他:“扛你也没问题。”   尤大嘴听着就笑了,一笑那张嘴就更大,三十二颗牙都能见光,大有吞天之势。   杨邦一指:“你别笑了,仔细把新来的吓坏了。”杨邦是个热心人,还去帮沈妤领了床被子和一身衣服。   入夜后,帐子里响起了此起彼伏的鼾声,沈妤睡不着,反复在心里推敲着即将发生的事情。   预兆梦里,传回盛京的急递是这样的。   十月廿七,沈昭率兵突袭西厥大营被困,沈仲安率领余下士兵前去营救,监军劝说未果,沈仲安冒进追击中计,将十万大军全部葬身关外。   军报上写得很模糊,具体前线到底发生了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整整十万人,只剩几人生还。一切都太过蹊跷,她了解自己的父亲,他性子最为稳妥,冒进二字放在他身上着实是不大恰当 —— 只有一种可能,这一战里,恐怕是有内鬼。那是活生生的十万将士啊,总要有人为那一仗背负罪名,不论其中有没有疑点,沈仲安都成了罪人的最佳人选。   沈妤白日里主动揽了个在各帐间替人送东西的活,趁机把营地的布局摸了个透,除了粮草处派有重兵把守外,其他地方暂时没察觉出任何异常。单从目前形势来看,她根本找不到任何战败的端倪。目前燕凉关的形势让她像只无头的苍蝇一样乱撞,撞上哪儿就顺便看看能不能留一手有备无患,中间又偷偷溜出营,去城里见了几个人。   入夜,气温骤降,又来了股北风,风里都夹着刀子,吹得人面颊发疼。一匹骏马飞速接近营地,斥候策马狂奔,近营地大门时举起手中令牌:“急报!”守门士兵查过令牌放人进入,斥候马都没下,直奔至主帐前。   “将军!急报!”   沈仲安睡得不踏实,听声音翻身而起:“进来。”   斥候进门后单膝跪地:“禀将军,前去接粮的队伍全军覆没,没看到辎重队的影子。”   沈仲安面色沉然,随手捞起大氅披在身上,说:“让沈昭到我帐中来一趟。”   沈昭也是刚从床上爬起来,去叫他的人什么都没敢说,进帐后才听沈仲安说起此事。   沈仲安道:“接粮的队伍人不多,看样子像是被山贼劫杀。”   沈昭摇头:“接粮的队伍什么都没有带,山贼不会干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恐怕是有人栽赃。”   两人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危险的信号。   沈昭用力搓了把脸提神,说:“在余粮耗尽前必须速战速决,恐怕要用第二个方案了。”   沈仲安点了点头,连夜召集将领入帐商议。   傍晚,杨邦缩回帐子里。   “这风刮身上跟刀子似的,还不如直接落雪。”   尤大嘴接话:“落雪那是不成的咯,那边在调兵,估计是要干个什么事儿。”   沈妤一直注意着军营的动向,竟一直没发现出兵的迹象,并且今天才二十五,那不是比预兆早了两天吗?   她一把抓住尤大嘴:“你说什么?你怎么知道?”   尤大嘴吓了一跳:“嘘,别往外说,我有个同乡在前锋营,之前碰到他的时候说的。”   沈妤没再问,一撩帐子出了门。   尤大嘴在后面喊:“你可别说出去啊。”   沈妤在风里静了一会儿,被风吹得清醒了些,她知道这样下去不行,不论事情会不会按原有的路线发展,她也得提前警醒沈昭。   沈昭从主帐出来就往自己的帐子走,路上想着此战的布局,接近帐前,他目光随意一暼,抬腿走了两步之后,整个人忽然僵住,难以置信地看向一个方向。   天色渐暗,五米之外根本看不清人。沈昭从门口取了火把,朝着那边的人走去,越是靠近脸色越黑,等走到那人面前时,脸上已经黑如锅底。沈昭胸口起伏了几下,按在刀上的手抬起来,朝着人点了两下:“你给我滚进来!”   沈妤低着头,灰溜溜地跟在沈昭后头进了帐。   沈昭一进帐就把佩刀往桌案上一丢,转过身看着沈妤:“你好能耐啊,军装都穿上了,上哪儿偷的?”   “逃兵身上扒下来的。”沈妤小声说。   沈昭大步跨过去,用袖口擦着她脸上的黑污,训斥道:“你瞧你把自己弄成个什么样?!”   沈妤面颊被揩得发疼,拨开他的手,面色肃然道:“哥,你先别急着骂我,现在我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说。”   沈昭再了解她不过,知道她虽然是个诨性子,但是在大事上从不乱来:“什么事?”   “你今夜是不是要突袭西厥营地?”   沈昭目光骤然一沉,盯了她半晌才问:“你从哪儿知道的?”   “我现在没工夫和你解释,”沈妤道,“但是今晚不行。”   沈昭回身坐在案上想了想,片刻后摇头:“时不待我,我们已经没有时间再和西厥人耗了,马上就要下雪,我们的战马不耐寒,西厥人在雪中作战比我们更胜一筹,况且……”   他没继续说下去。   沈妤走近:“是粮草撑不下去了吗?”   沈昭抬头,沈妤忽略他眼中的疑惑,继续说:“我进营有几日了,一直注意着营里的动向,后续辎重没跟上。”   沈昭沉重地道:“除了第一批,后面的粮草都是问甘州府借的,城内已经没有余粮了。”   沈妤点了点头问:“粮草还能撑多久?”   “两日。”   沈妤道:“甘州内还有几座小城,再往南是长都府,我们可以从那边运粮过来。”   “你说得轻松,”沈昭往火炉上的壶里添了些水,“粮从何来?甘州府的粮还是我打欠条借的,他们懂得唇亡齿寒的道理,不借也不行,但是换座城人家未必会卖我们面子,况且长都府境内根本没有粮仓,支撑不起这么大的开支。”   “我们不跟衙门借,”沈妤一双眸子被火光映得晶亮,“陆氏商行遍布大周,其中不乏米粮店,我们可以问洛州的外祖母借。”   沈昭眼眸亮了一下,却又很快黯淡下去,他摇了摇头说:“来不及,就算现在马不停蹄赶往洛州,也至少要十来天,再加上征调粮食,至少需要半月以上,我们根本撑不了那么久。”   “五日,只需要再撑五日,”沈妤道,“我在数日前就已经让绿药出发去洛州,骑着我的奔宵,想来不出四五日就能到了。”   “红翘我也有安排,她已经带着我的信物提前赶往长都府,令那边着手开始备粮,只要长都府的粮一到就够我们多撑几日,后续洛州过来的粮草就能续上。”   从她说出已派绿药出发去洛州时,沈昭的脸上就现出了惊疑的神色。   “你如何提前得知这些?”   在沈昭面前,沈妤没必要藏着掖着,这是她在世上最信任的人之一。   “我也是到了军营之后才得知辎重出现问题,只能另寻他法,我记得之前曾和你说过我做了一个梦。”   沈昭颔首。   沈妤继续道:“不论你信不信,我都将它当成一个警醒。”   “你梦到了什么?”沈昭问。   沈妤说:“你用一万轻骑突袭西厥南营中计被困,父亲举兵营救未果,燕凉关一战大周大败,甘州城破后百姓被屠。”   沈昭倒吸了一口凉气,因为他确实在今日点了一万轻骑,只等入夜便出发,若说是无稽之谈,未免也太过巧合。炉上的水壶片刻就沸腾了,汩汩水声一直响个不停,沈昭喘了口气,仍是有些难以置信。   “在你梦里,我和爹……”   “战至最后一刻。”沈妤艰难地说,喉间有些哽咽。   沈昭没说话,盯着响动的水壶思索着,又听沈妤道:“快下雪了。”   沈昭这才拎起水壶,将倒扣在桌上的杯子翻过来,倒了杯热水递给沈妤:“燕凉关以西气候更冷,往年西厥人不会在冬日进犯,他们雪前就会退兵,再扛些日子应该快了。”   沈妤摇头:“他们不会退兵。”   “为何这么说?”沈昭疑惑道。   沈妤捧着水,感觉手上热了些,她说:“因为今年西厥遭受的旱灾,他们是指望着进关内抢夺这个冬日的口粮,否则这个冬日就得宰杀牛羊和战马过活,太伤根本了。”   沈昭苦笑了下:“他们哪里知道就连前线都快吃不上粮了,哪还有粮给他们抢。”   “不过……”沈昭话锋一转,“前日已经探到一批西厥士兵在后撤,约莫两三万人的样子,由博达带兵。”   沈妤在脑中搜寻着关于那一战仅存的记忆 —— 博达根本没有退兵,因为据记载屠城时还有他的身影,那他一定是躲在什么地方蓄势待发。   “舆图呢?”她忽然问。   沈昭放下杯子,拿出一张舆图摊开,指着说:“西厥如今在这里扎营,博达从这里后撤。”   沈妤指间敲着舆图:“恐怕博达根本没走。”   营内暮鼓敲响了第一轮,沈昭侧耳听着,忽然说:“原定戌时出发。”   沈妤道:“我有一计,但也是兵行险着,并没有十足的把握。”   沈昭:“你说。”   第二轮暮鼓敲响,沈昭从主帐中出来,带上一万轻骑趁着夜色出发。不是去往原计划的西厥南营,而是径直北上,绕过石马河,石马河从黑雀山劈山而过。   “他们果然在这里扎营了。”沈昭沉着脸说。   西厥人将战线拉得很长,此处绕过黑雀山,便能直达燕凉关北面,看样子博达是想带着两万士兵去突袭燕凉关的侧后方。应该是准备前后夹击,在前线酣战时突袭后方。天还没亮,正是士兵最困的时候,营内安静得很,哨兵裹着棉衣在望楼上打瞌睡,偶尔才睁眼扫上一圈,见没任何动静又眯起了眼,夜风呼啸如狼唳,将干枯的草地上摩擦的动静全都掩去。   沈妤趴伏在地上,整个人贴近地面,旁边趴着同样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孔青。孔青是沈昭的副将,进营前沈昭再三交代,沈妤活着他便能活着。沈昭的一万大军停在五里外,他在后方压阵,沈妤仅以两百精兵潜入万人大营,就算能以一当百,一旦被发现就是有去无回的事,但沈昭拦不住她,让她跟个狗皮膏药似的一路跟到了这里。   两人对视一眼,孔青冲身后打了个手势。   巡夜的士兵在帐子的背风处躲风,什么都没察觉就被人捂着嘴一刀抹了脖子,甚至都没察觉出痛,只觉得脖子上凉了一下人已经归西,各处如法炮制,撒尿的士兵裤子都没提起来就栽进了自己的尿里。   沈妤嘴里哈着白气,手上被鲜血染得通红,她随手在裤腿上抹了抹,低声问:“粮草在哪个方向?”   孔青打了个手势,指了指来路:“你去营地外等我,半刻钟的时间,信号一亮,你就等将军的人来。”   沈妤不接话,一个闪身又往粮草库摸过去,孔青无可奈何,沈昭都拿捏不住她,他就更不行了,只能硬着头皮跟上去。摸到一处,沈妤抬手示意停下,身子一拧躲到帐后。孔青不明所以,伏在原地等她。   沈妤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忽然低声道:“这里不对劲,太安静了。”   经她这么一提醒,孔青也察觉出来了,营帐里本当鼾声如雷,此刻却只剩下风声。西厥北大营是空的!那两万士兵又去了哪儿?   沈妤迅速分析局势,博达的两万士兵只有两条路可走。其一,趁夜突袭燕凉关北门;其二,回防西厥南营,集中兵力主攻正门。   沈妤越想越是心惊,因为不论这两种可能的哪一种,都需得有一个先决条件,那就是西厥人知道今晚的突袭。如果沈昭带兵突袭南营,那定然是落入圈套有去无回,并且西厥人还可以趁机突袭燕凉关北门,来个前后夹击,就看沈仲安是选择去救自己的儿子,还是回防燕凉关,不论做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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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上册   第一章 经年如梦   第二章 忠魂埋骨   第三章 逆水同舟   第四章 不觉情深   第五章 识人不清   第六章 极致偏袒   第七章 大厦倾颓   第八章 宣示主权   第九章 春火燎原   第十章 引凤而归   下册   第十一章 再见故人   第十二章 失而复得   第十三章 以身入局   第十四章 踏血归乡   第十五章 凤栖梧桐   第十六章 赴守燕关   第十七章 生死一战   第十八章 以命作陪   第十九章 破笼之刃   第二十章 海晏河清   番外一 绵绵度岁   番外二 此意昭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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