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故事集

本书借“我”之眼，呈现海南银发候鸟群体的生活图景。退休豫剧演员在戏曲韵味与旖旎景致中，与往昔生活达成和解；两对退休夫妻因误会而各寻新途，开启别样人生；七十岁掌叔因甩鞭深陷情感纠葛；患癌丈夫出走，妻子寻其于天涯海角之间……深入银发群体的心灵幽微之地，观察他们在婚姻的波澜中，如何重新安放自我的情感，如何再次探寻并领悟生活的意义。

樊希安，出版家、诗人、作家。1955年3月生，河南温县人。毕业于吉林大学中文系，文学硕士，编审，中国作家协会会员。曾任中国出版集团公司党组成员、中国出版传媒股份有限公司副总经理、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总经理。2015年2月被聘任为国务院参事。获得第十一届韬奋出版奖、第三届中国出版政府奖优秀出版人物奖等多项奖励。工作之余笔耕50余载，著有长篇小说、散文集、诗集、纪实文学作品等30余部，以及部分中短篇小说。作品被翻译为英文、法文等多种文字在国外出版。

椰岛豫韵一去年冬天，我在海南省澄迈县盈滨半岛过了一段候鸟生活。一天上午，我穿着沙滩鞋在金螺湾海边散步，突然听到岸上广场边有人在唱河南豫剧，寻声而去，原来是一帮人在超市一侧的空地上演出，演员有十多人，乐队也有十多人，拉弦的，敲梆子的，弹琵琶的，锣鼓家伙一应俱全。一个男的刚唱完“李世民登龙位万民称颂”，一阵掌声过后，一个女的上来唱“小芹我洗衣来到河边”。这是豫剧《小二黑结婚》中的一个片断：清凌凌的水来蓝莹莹的天小芹我小芹我洗衣到河边二黑哥哥到县里去开民兵会他说是他说是今天转回还前晌我也等?后晌我也盼站也站不定?坐也坐不安背着了我的娘来洗衣衫-001盼望着我的二黑哥哥早点回还你去开会那一天乡亲们送你到村外边有心我上前去啊跟你说几句话人多嘴杂我没敢靠前眼看着牛上槽羊也上圈为什么为什么二黑哥哥他还不回还唱这段戏的女人唱得是真好，应该是专业豫剧团下来的，字正腔圆，有板有眼，眉眼传神，动作自然协调，一招一式都很到位。我是个豫剧迷，小时在家就爱看戏，长大参加工作到外地，河南电视台“梨园春”是必看节目，在欣赏豫剧和其他地方剧种的同时，一慰思乡情结。多年熏染下来，对豫剧表演者的水平，具有一定的鉴赏能力。眼前这个“小芹”把我吸引住了。她看着不到六十岁，因为保养得好，皮肤柔洁，眉目清秀，嗓音洪亮，有穿透力；个头不高不矮，身上不胖不瘦，四肢柔美协调。从其演唱水平和表演程式看，是专业豫剧团体出身的无疑。接下来，她唱的“秋江河下水悠悠”，更把我震住了。这是豫剧《必正与妙常》里的一个片断，和“小芹”不是一个戏路，而且是女扮男唱，有很大难度，这说明演唱的女人不简单，戏路宽，过去在剧团准是个挑大梁的角色。那么，她是从哪里来的？以前是哪个剧团的？怎么到了海南澄迈？怎么又跟着这些人来唱戏？我是候鸟中的作家，作家都很好奇。等这个女人两段戏唱完，我脑海中的疑问已形成了，探寻的欲望也欲加炽烈了。为了便于叙述，我暂且给她取名“小芹”吧。小芹唱完，落落大方地向观众施了一礼，坐回乐队席了。我寻影望去，见她操起琵琶弹奏起来。这时，她又是乐队一员，多才多艺，让我刮目相看。这么一刮目，让我发现问题了。这个女人我似曾相识，但又想不起来在哪见过，确实想不起来。我笑自己也许是自作多情，遇见自个儿喜欢的漂亮女人，就攀扯关系，沾上了好色之徒的通病。演出结束了，唱戏的那伙人开着四辆面包车走了。听超市的女老板说，他们这些人住在四季康城小区，那里河南人很多。超市女老板是河南开封人，也喜欢河南豫剧，每次豫剧团来这里演出，就在她超市门外的广场搭台，她免费提供茶水和塑料桌椅，当然这也给超市带来了生意。来听戏的观众，会买饮料和椰子喝。不管论乡情，还是论做生意，女老板都欢迎他们来演出。这时，她一边归拢桌椅，一边应对顾客。我问女老板，这豫剧团定期来这里演出吗？女老板说，不定期，没法定期，他们在海南岛到处跑，今天这儿，明天那儿，要不怎么叫候鸟豫剧团呢！是候鸟们组成，为候鸟们演出的，哪里有候鸟，他们就去哪里，行踪不定呢！都说海南东北三省候鸟多，我看咱河南人最多呢！我说，你说这话，我是第一次听说，咱河南人咋就在海南最多呢，你统计了？她说，我不用统计，我就凭张口说话。我是开超市的，来买东西的人总要张口说话吧，他一张口，我就知道他是哪里人。听口音，就知道河南人最多。我一听“中”“咦”“你是弄啥嘞”，我就知道他是河南人。我问她，你听我是哪里人？她说，你是东北人，一听口音就知道。我笑着说，你这一下失准了，我是河南温泉县人。这下她惊讶了，说，咦，我咋没听出来？我说，你自然听不出来了。我十七岁离家，在外头混几十年，在东北上大学和工作，自然带有东北口音了。那你现在哪上班，做啥工作？女老板问。我说，我前几年调北京了，是作家，写小说的。是从咱老家出来的作家呀！厉害。但我看你不是温泉县人。女老板说。我说，何以见得？她说，这个豫剧团里有几个温泉县人，你一个都不认识。我说，我十七岁离家了嘛。回家时也去县剧团看过戏，但不可能认识演员呀！我突然想到那个小芹，也许我看过她演的戏吧？在回所住小区的路上，我满脑子都是小芹，一直想到脑瓜仁疼，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到底在哪里见过呢？下午我在小区的温泉池泡澡。因为气温降低，候鸟们都在家里待着，温泉池中就我一人。池边的凤尾竹被风吹动，一起一伏地向我点头致意。远处的椰子树像披头散发的女人，在互相打闹嬉笑着。温泉池中的热气升腾，形成白色的烟幕。我在水中静坐不动，像一个石化老人。但我的头脑并没僵化，上午豫剧的乐器鸣奏、演员的唱腔声调，都还在头脑中回响。我的头脑就是一个舞台，李世民、拴保、银环、二大娘、小芹在里面进进出出。突然，我脑瓜灵光一现，小芹在一片水雾中向我走来，她使我想起一个人、一件事。三十多年了，这个人、这件事，被我忘得干干净净了，因为小芹，使我又想起来了。难道她就是小芹？小芹就是她？20世纪90年代初，我回故乡探亲。某日，和妹妹陪母亲回娘家。母亲娘家在尚庄，离我们村十二里地。娘家的父母兄弟大都不在了，母亲此行的目的，是去看生孩坐月子的侄媳妇小莲。小莲是我大舅二儿子丘成的媳妇，这是生第二胎。我母亲格外重视，带儿女亲自探视，我猜想一定内有原因。果然，我母亲在和小莲说了一阵话，把红包和礼品递给她之后，拉着她的手说，莲，你看孩子多乖，多好看，好好在家待着，以后不要再跑了。小莲说，谢谢姑，我不跑了，不跑了。在回家路上，母亲讲了事情的原委。小莲不是我们本地人，是驻马店那边的。她从小跟剧团学唱戏，后来剧团散了，就加入草台戏班子，跟着一伙人流动唱戏。那阵子各地剧团搞改革出现了新情况，我们县豫剧团演员也都跑到乡下为婚丧嫁娶唱戏。小莲他们的戏班子，承揽的也是这方面业务。这伙人在乡村按需求流动，挣钱度日，也活跃了乡村的文化生活。二十岁左右的小莲是其中一员，她跟着戏班子四处跑，虽然挣了点钱，但也很辛苦，光鞋就跑烂了好几双，天天赶场马不停蹄，让人身心疲惫，于是就有了在当地找一户人家就地“落草”的想法。经人介绍，和我的表弟丘成结成秦晋之好。我表弟丘成小时得过小儿麻痹，走路有些轻微不便，再加上大舅家条件差些，二十四五岁尚未婚配，和小莲一拍即合，成了亲。但丘成有言在先：结了婚就得安心在家务农，相夫教子，不能再跑出去唱戏。小莲允诺。她也真的把心收了收，决心和昔日的生活告别。但不知是环境陌生，还是她干不好当地农活，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过了一阵，小莲还想回戏班子唱戏。丘成不同意，说，你要唱就在咱村唱。小莲确实唱得好，嗓音亮，扮相美，招式到位。河南有三大剧种，豫剧、曲剧和越调，小莲都会唱。唱起来声情并茂，听的人叫好不绝。尤其是越调《收姜维》“三传令”那段，她穿上诸葛亮的戏装，摇着鹅毛扇，还真有成竹在胸、指挥若定的派头。每当唱完最后一句“收姜维就在凤鸣山”，掌声就久久不绝。村人说，还真有越调大师申凤梅唱的韵味。丘成也内心高兴，为自己有一个这么有戏剧才华的妻子而自豪，但当第一个孩子生下来，烦恼就来了。小莲在生下孩子不久，就提出回戏班，丘成自是不干，两人闹了一场，小莲终是跑了。又回戏班子在我们县内外跑着唱戏。丘成抱着孩子到处寻找，也逮不住她的影子。小莲第二胎怀孕身子沉重起来，跑不动了，就自己回家来生孩子，丘成以为她回心转意了，精心侍候。待孩子生下来，又是个男孩，众人都很高兴。我母亲就是借此机会，来劝说她的。但终了，她没有听她姑姑的劝告，又一次违背诺言，在第二个孩子稍大以后，她又跑了。我母亲知道后摇头叹气道，小莲这孩子是跑心疯了，这家非让她跑散不可！这话被我母亲不幸言中。又过了很长一段时间，小莲跑了回来，这次是又怀了身孕回来生产的，夫妻长期不在一起，丘成不认这个孩子，但毕竟夫妻一场，丘成还是侍候她把孩子生下来。孩子出满月，两口子就离了婚，新生儿也送了人家，真个是曲终人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