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迪内斯库：但是该如何平衡对动物的同情心和人类吃肉的需要呢？
德里达：要想成为非肉食主义者，仅仅不吃肉是不够的。无意识的食肉过程还有许多其他的肉食来源，我不相信存在真正的非肉食主义者，即便是那些自以为可以靠面包和红酒生存的人也不算。（每一次谈到对“肉食菲勒斯-逻各斯中心主义”的必要解构，我都会更加清楚地解释这一点。）虽然我们一直以来——至少在过去两千年里——都没有意识到，但精神分析告诉我们：从象征意义上来说，“素食主义者”也会像其他所有人一样摄入人类或上帝的生命、肉体和血液。无神论者也一样，他们更喜欢“吃掉他者”。这种喜欢是源于爱本身的诱惑。这让我想到了克莱斯特笔下的彭忒西勒亚。多年前，我曾在一个研讨会上专门讨论过“吃掉他者”，彭忒西勒亚就是其中的一个重要人物。
卢迪内斯库：特别是从精神分析的角度来看，对食入动物的恐惧可能是厌恶生命乃至谋杀生命的症状。希特勒就是一名素食主义者。
德里达：有些人竟然拿希特勒的素食主义当作论据来反对素食主义者和动物爱好者。比如吕克·费里。那种滑稽的控诉大致是这样的：“啊，你们忘了，纳粹分子，尤其是希特勒，也是动物爱好者！所以爱动物就等于憎恨人类或侮辱人类！对动物的怜悯并不排斥纳粹的残忍，事实上，这正是纳粹残忍行为的最主要症状！”我认为这种观点非常荒谬。有谁会相信这种拙劣的论证呢？它想把我们引向何方？难道要加倍地虐待动物以显示我们无可指摘的人道主义？伊丽莎白·德·丰特奈指出，在当时呼吁重新思考“动物问题”的哲学家中，有很多
都是犹太人。在为普鲁塔克的《动物三论》（Trois traités pour les animaux）所作的序言中，她不仅追随汉娜·阿伦特的脚步，指出康德是“阿道夫·艾希曼最喜欢的作家”，还回应了那些通过指责动物问题上的人道主义来批判“不负责任的解构主义误区”的人。
就我而言，我在瑟里西拉萨勒参加研讨会的演讲稿有一部分还没有出版（《我所是的动物》），在这一部分中，我仔细分析了阿多诺的一篇文章（不一定从头到尾都认同他的观点）。在这篇文章里，阿多诺剖析了康德的自律、人的尊严（Würde）、自我目的或自我决定（Selbstbestimmung）等概念，并试图从中破译出一种对自然的支配和主权意识（Herrschaft），以及一种“针对动物”（Sie richtet sich gegen die Tiere）的敌意和仇恨。对动物（“animal!”）或作为动物的人类的“斥责”（schimpfen）是“真正的唯心主义”的一个重要特征。
阿多诺在这个问题上研究得非常深入。他甚至把动物在一个唯心主义体系中扮演的角色和犹太人在法西斯体系中的地位相提并论。根据这个现已众所周知的逻辑——而且常常令人信服——我们可以把女人和孩子甚至残疾人的形象与动物和犹太人的形象联系在一起……
卢迪内斯库：种族主义、性别歧视和反犹主义的一大特征就是贬低那些我们试图排除在人类之外的人，并凭借他们的身体特征将他们污名化，把他们归入动物的世界。因此，有人认为犹太人比非犹太人更“女性化”，女人比男人更“动物化”，黑人比其他人更“兽性化”。残疾人比动物更“低级”的理念也与这些观点不谋而合。
在我看来，破坏的冲动是永远无法克服的，因为正如弗洛伊德所说，它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当然，我们需要禁令，没有禁令，文明就无从谈起。但是，在反对这些暴力的同时，我们也要认识到，我们永远无法终结暴力。在我看来，禁止杀戮动物在我们的社会中是不可能实现的，而且也是不可取的。一般来说，我认为过度禁止往往会引发我们意想不到的暴力……但我们怎样才能既减轻动物的痛苦，又兼顾必要的工业化养殖和屠宰，以使更多人摆脱饥饿呢？
德里达：人类的地球正在经历大规模的解体和重组。我们可能会等来最好的结果，也可能是最坏的结果。我这么说不是要宣扬原始的素食主义，但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吃肉从来都不是必需的。我们吃肉不仅是为了摄入蛋白质，更何况我们可以从其他食物中获取蛋白质。食用动物的行为就像死刑一样，含有一种献祭的意味，因此是一个与古老结构相关的“文化”现象，而这些结构依然存在，需要我们加以分析。也许我们永远不会停止吃肉——或者如我刚才所说的，吃某种等同于肉的替代品。但我们可能会改变相关的质量要求、数量、数量的评估以及整体的饮食结构等。我相信，在未来的几个世纪里，我们对动物性的体验以及我们与其他动物的社会联系将会发生真正的改变。
卢迪内斯库：您认为确实存在过度的现象？
德里达：您说过度和夸张的禁令会带来一些症状。同样，我认为人类对待动物时表现出来的场面也会变得令人难以忍受。我们正在讨论的所有这些争论都是一个预兆。再也无法忍受了。如果真的让您每天目睹这种工业化屠宰的场面，您会怎么办？
卢迪内斯库：那我就再也不吃肉了，或者我会搬家。但我宁愿什么也不要看见，虽然我知道这种难以忍受的事情是存在的。我不认为目睹会帮助我们更好地了解一件事。认识不等于看见。
德里达：但是，如果每天都有一辆满载小牛犊的货车从您眼前缓缓驶过，让您无暇分心，把这些小牛犊从牛圈载往屠宰场，您还会坚持吃小牛肉吗？
卢迪内斯库：我会搬家。但说真的，我认为有时候要想真正了解一件事，为了保持必要的距离，最好不要当目击者。而且别忘了，美食是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法国的传统饮食文化难道离得开肉吗？
德里达：还有很多其他的资源可用于制作精美的食物。工业肉类并不是美食的精华所在。另外，您想必也知道，越来越多的人倾向于选择在更“自然的”条件下——比如说在天然草场上——饲养的动物。因此，正是看在您所说的美食的分上，必须改变我们的习惯和“心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