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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星川
字数: 343
出版社: 江苏文艺
作者: 钱小渔
商品条码: 9787559495747
适读年龄: 12+
版次: 1
开本: 32开
页数: 281
出版年份: 2025
印次: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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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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内容简介
孟枝失去了相依为命的奶奶,独自来到苏城投奔早已再婚的母亲。 寄人篱下,窘迫不已,却意外和苏城五中的风云人物沈星川成为邻居。 他是那样耀眼,轻易便能成为人群中的焦点。 孟枝羡慕他,就像地里的杂草,偶尔会羡慕参天大树。 沈星川为人桀骜,却也心软,是唯一帮助孟枝并护着她的人,也是唯一知晓她秘密的人。 孟枝原以为,他们会这样走完毕业季。 却不想,期末考试刚结束,沈星川便被父母强制转学去北城。 分别那天,孟枝有很多话想说。 最后她只是轻轻道:“沈星川,祝你高考顺利,往后人生,一切都好。” 彼时,绵长的夏日刚刚开始,日光正盛。 孟枝的心事也偷偷藏在了这个十七岁的闷热的夏季。
作者简介
钱小渔 晋江文学城签约作者。 好奇心重的美食制造者一枚,梦想是可以背着酷酷的旅行包走遍所有想去的地方。 写作之路漫长,希望未来能够产出更多故事,搭建出一座座温暖治愈的文字屋。
精彩导读
《我见星川》 文/钱小渔 楔子 傍晚七点钟,查房结束。 孟枝拖着一身倦意回了办公室。 她将桌上摊开的病历本归置整齐,之后脱掉常年沾染着消毒水味道的白大褂,换上了自己的风衣外套。 往出走的时候,同办公室的另一位住院医正好准备进门,两人避无可避地打了个照面。 这位医生姓赵名博文,跟孟枝是同一批进来实习的,又分到了同个教授手底下。按理说彼此应该是比较熟稔的,但奈何对方性格过于自来熟,且对她尤为热情,让向来不怎么擅长跟人接触的孟枝有些避之唯恐不及。 不等孟枝开口,赵博文先笑着打了声招呼:“孟医生,下班啊。” 孟枝礼貌颔首:“嗯。” 对话本该到此结束。 但赵博文却没有要走的打算,反而上前一步说道:“外头下雨了,势头还不算小,你不如等等我,我开车送你回去。” 孟枝闻言,抬眼看外头。 雨势是挺大的,豆大水珠儿砸在落地窗上,又立刻汇成一条水线汩汩往下流。顶上的天灰蒙蒙地压着,往常人来人往的院子里萧瑟了些许,但仍旧有人迈着忙碌沉重的步伐,匆匆行走在雨里。 一切寻常的让人压抑。 “孟医生?” 孟枝收回视线:“不用麻烦了,我坐地铁就好。” 赵博文不死心:“不麻烦,反正也算是顺路!” “谢谢,真不用。”孟枝没有要跟他继续辩驳下去的意思,匆匆为这场对话敲定结尾:“我先走了。” 语毕,不等对方再说什么,她抬步离开。 孟枝租住的地方是个老小区,两室一厅,环境一般,好在周围配套设施齐全,距离单位只有地铁一站路的距离,且价格公道。 因为天气缘故,地铁口进站的台阶上人挤人,孟枝几乎没有任何迟疑,决定步行回去。 老话常说,一场秋雨一场凉。 二十分钟左右的路程,孟枝一手拢紧衣服,另一手撑着伞,一路走回来却还是冻得双手冰凉,衣角还被打湿了些许。好在不久便到了。 她如往常一样进了小区大门,路过门卫室的时候,窗户从里头被推开,上了年纪的大爷探出半个身子冲她喊:“姑娘,等一下!” 孟枝驻足,回过身去,清冷如水的眸子里难得露出些许疑惑。 门卫大爷的脑袋倏的一下缩了回去。 几秒钟后,门被推开,老人怀里抱着一个封存完好的大纸箱递过来:“有你的快递。” 孟枝犹豫了片刻,才上前接过。 大爷在边上念叨:“是你的吧?快递员说货柜太小放不进去,跟你发了信息说好了先放门卫室,结果好几天也没见你过来拿……哎哟你们这些年轻人,怎么忘性比我还大。” 孟枝对这件事有点儿印象。 约莫三天前,她手机收到了一则信息,是快递取件的提示。但她近半个月来没有在网上买过任何东西,以为是错发的或是诈骗短信,并没有理会。 她看向纸箱上的快递单。 收件人一栏确确实实写的是她的名字,至于发件人……孟枝看着那熟悉的三个字,呼吸微顿,随即敛起目光。 “是我的。”她说,“麻烦您了。” “没事。”门卫大爷见她态度良好,爽快地挥挥手,“快走吧,这么大雨。” 孟枝点点头,离开前又道了声谢。 回到家的时候天已经黑透了。 孟枝将快递箱子放到鞋柜上,打开灯,骤然亮起的光线刺得她眼睛眯了下,待重新适应后,她换上拖鞋,将雨伞斜靠在卫生间的下水口边,抱起纸箱走进屋内。 不大的客厅里东西少得可怜,除了房东原本的家具家电之外,几乎看不见任何多余的物品。尽管孟枝已经在这里住了两年多。 她将纸箱放在茶几上,整个人向后靠着。孟枝很瘦,却也没有脱相,微妙维持着纤弱和骨感之间的那个点。肠胃里传来饿意,她却没有任何胃口,浅色的唇畔紧紧抿着,漆黑的眸子盯着面前的纸箱,里头像是氤氲着浓稠的墨色,化也化不开。 过了好半晌,她才终于有了动作。 孟枝长舒一口气,直起身,拿起剪刀划开纸箱缝隙的胶带。片刻工夫,密闭的箱子被打开,里头的所有物品猝不及防地撞进孟枝的视线里——大约都是一些零碎物件,有纸张已经泛黄的笔记本、旧书籍,一罐装满干枯银杏叶的玻璃罐,还有其他更为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都是她以前高中时候用过的旧物,除过一件——一只静静地躺在纸箱最角落的手表。 孟枝怔忪许久,指尖轻按住边上调试时间的旋钮,金属外壳的表盘发出噔一声轻响……然后,没有了任何动静。 这原本是一件没能送出去的礼物,这么些年过去,即使收藏地再好,它也早就在时间的消磨中变成了一件坏掉的废品。可往昔的记忆却伴随着这一声响,瞬间如汹涌潮水般铺天盖地涌过来,还来不及等她反应,便被溺在其中,连呼吸都变得困难。 少年浅色的唇畔中一张一合,嘴角噙着细微的笑意,口香糖的薄荷香味在齿间辗转着。 大多数时候,他看向孟枝的眸色总是清冷的,但每每叫起她的名字,声音却总带着和外表不符的温和。 “孟枝。” “枝枝。” 孟枝闭上眼睛,尖锐的电话铃声却在此时打破了那种窒息感。她猛地回神,掏出手机,却在看到来电显示的时候,再次停下动作。 和快递单上的寄件人一模一样。 ——冯婉如。 直到电话铃声快要熄灭,孟枝终于接通。 冯婉如的声音即使是隔着听筒,也有种挥之不去的刻薄感。 “怎么这么久才接,你这死孩子!” 孟枝眼皮微微垂下,原本轻轻蹙在一起的眉头拢得越发深,她疲倦地揉了揉太阳穴:“妈,找我什么事。” “没事不能找你了?”冯婉如不满地骂骂咧咧,“给你寄过去的快递收到没,这么多天也没见回个话。” “收到了。”孟枝恐她揪着不放,还是解释了一句,“耽搁了几天,刚收到。” 冯婉如这才作罢。她默了几秒,才继续道:“那什么,家里翻修,所有的房间都准备重新装一遍,你那房子那么久不住人了,东西我怕给你弄丢,干脆全寄给你了。” 孟枝没接话。 冯婉如的解释几分真几分假她心里有数。 她在那个“家”住了几年,所有的东西加起来不过一个纸箱就能打包收拾完全,若想找个地方放置,怎么都能放下,可她还是不远万里给邮寄了过来。 心知肚明的事,孟枝却也不想计较,毕竟那里算是冯婉如的家,却从来都不是她的。 自从父亲和奶奶相继去世,冯婉如改嫁,她就再也没有家了。 “知道了,辛苦你了。”孟枝垂下眼皮淡淡道:“还有事情吗?”她急不可耐地想要结束这场对话,她们本来就没什么好说的了。 谁知道冯婉如今日却一改往常,竟在电话里叙起了家常。孟枝不想听,干脆将手机免提打开放在茶几上,起身拿起杯子去倒水。 冯婉如絮絮叨叨:“前几天嫣然回来了,陪我跟你叔在家待了有一个礼拜多,还请我俩一块出去吃了顿晚餐,在市中心新开的一家日料店里,欸你别说,那个什么天妇罗还真不错……你再看看你,毕业之后就回来了一两次,每次都是转一圈就走,跟我俩也没话说,白眼狼似的!都是年纪差不多的女孩子,怎么你就总是冷冰冰的,一点没个年轻人该有的样子,不像人家嫣然那么讨人喜欢。” 孟枝面不改色地听着,手下动作没停,从壶里往外头倒水。 “说来也是巧啊,嫣然回来了,沈星川那孩子也回来了,还特意带了礼物过来拜访我们。这好多年没见,到底是长大了许多。哎哟,他这次回来还跟了个女孩子,听说是女朋友,长得精神的呦!这么大年纪,确实也该成家了……孟枝,你在听没?” 孟枝本来确实没怎么听。 直到她说出“沈星川”这三个字。 杯子里的水满了,孟枝却毫无察觉,一直到水溢出来流到手上她才反应过来。幸好水壶是早上出门前就烧开的,一天过去,早就冷了下来,她这才免于烫伤。 孟枝大梦方醒,忙将水壶放下,从纸盒里抽出卫生纸胡乱地擦着。 越慌越乱,水渍被抹开,满地方都是湿答答的。 这一翻动静太大,冯婉如在电话那端也听见了。 她狐疑道:“孟枝?你怎么了?孟枝?” “没事。”孟枝停下动作,抿了抿唇,声音克制平静,却头一次主动递话过去:“你继续说。” “我刚说什么来着?”冯婉如嘟哝着,打了个岔给忘掉了。 孟枝感觉自己牙去哪都一样。” “不一样!我不想跟这个拖油瓶一所学校!” “林嫣然!注意你的言辞!” “注意什么啊!我不吃了!” 孟枝心都揪到了嗓子眼。 如果她会来事,精于人情世故,这个时候就应该多说几句讨喜的话。可是她不是这种人,她木讷、呆板、固执,甚至情商低到不懂得审时度势,只是紧了紧手中的筷子,颓然地垂下眼,平静地等着接受安排。 “别管她!吃饭。”林盛语气强硬,“惯得没边了!” 直到晚饭结束林盛上楼回房,都没再提给她换学校的事。 孟枝隐隐松了口气。 她起身,将残羹剩饭倒进一个碗里,摞在一起。 跑第二趟的时候,冯婉如看着她突然说:“你别难过,嫣然……嫣然她就这脾气,没坏心的。” 孟枝不明白为什么她会这么认为。 她摇头,语气淡淡:“不会。” 她没说假话,是真的没有难过,甚至,她有几分理解林嫣然。 如果换作是她,可能也会不怎么待见后妈带来的拖油瓶。 人之常情罢了。 开学前一天,孟枝顺利报上了名。 缴学费的时候,老师问起她是住宿还是走读。冯婉如是想让孟枝住校的,毕竟她在林家的身份过于尴尬,嫣然又是那副态度,连带着自己夹在中间也两头为难,亲妈后妈没一个落着好。 只是,毕竟是亲生女儿,又刚来投奔自己…… 冯婉如有些纠结,到底该如何开口,才能显得不是那么的不近人情。 她正犯难斟酌着,孟枝自己却主动道:“我想住校。” 冯婉如顿时不难了,挺起腰背又掏出一沓钱递给收费老师:“那我们住校。” 于是,住宿的事情也一并定了下来。 冯婉如带着孟枝在学校里把床单被褥等等生活用品全部买了齐全,之后,又带着孟枝回到了林家,将她的行李搬去了宿舍,只在那间屋子里留下了必要的生活用品。 孟枝这学期该读高二,正好赶上文理分班,班级和宿舍都来了个大调整。同学之间大都彼此也互不认识,她这个时候进去,倒不是特别突兀。 宿舍是四人住的,除了孟枝之外,其余几个人都是本校高一升上来的。大家互相简单做了下自我介绍之后,就聊起了天。 孟枝对他们的话题不太感兴趣,也插不进话,就搁边上安安静静地整理自己的新课本。直到听见舍友突然说: “诶你们知道吗,林嫣然也分到了咱们班里!” “林嫣然?就是高一在七班的那个?” “是,就是校花嘛!长得特漂亮,去年校运会那个女主持人。” “不是说她还是沈星川她妹?反正是什么亲戚来着。” “真好啊,我也想要有个那样的哥哥。” 孟枝手上动作稍顿,片刻后,继续整理。 运气这种东西,有时候就是爱作弄人。 她与林嫣然无冤无仇,因为冯婉如,因为寄人篱下,不得不遭受她的敌意,也势必得处处忍让。 孟枝能想得通。 只是想得通归想得通,却难免觉得无辜。 她只能默默祈祷,她们之间能够井水不犯河水。 开学当日。 孟枝和舍友一起到教室的时候,已经零零散散坐了不少人。座位是老师提前排好的,根据上学年的期末成绩来分配座次。孟枝一个转校生,理所当然地被放在了最后,她也并不介意,归置好东西之后就去了操场。 学年第一天是开学典礼,这几乎成了约定俗成的规矩。校领导挨个在主席台上致辞,操场上的学生们顶着大太阳,一个个蔫了吧唧的。校领导对着话筒大声说,大家在底下小声聊,各讲各的,互不干涉。 孟枝出来的时候拿了本英语词典,站在最后一排翻着看。她低着头,嘴唇翕张却没出声,一遍一遍默背着单词。 饶是如此,还是听见有人小声说: “不是吧,第一天就这么刻苦?” “咱们班的?面生得很啊。” “真服了……哎新生代表发言了,是沈星川!” 听到这个熟悉的名字,孟枝翻书的手骤然一顿。 她抬起头,太阳就悬在东边,对着主席台的方向。她不得不眯起眼睛,才能适应那过于刺眼的光线。 男生穿着一身校服站在讲台上,他手里拿着演讲稿,却并没有死盯着看,大部分时间,视线是从容地看着主席台下的云云学子。距离太远,孟枝看不清他的表情神态,但从周围人的反应上,她也不难猜到,沈星川,大概就是那种天之骄子一般的存在,稍稍一动便能惹来所有人的视线。 平心而论,孟枝是有些羡慕的。 就像低在地里的杂草,偶尔会羡慕参天大树那般。 但也仅此而已。 孟枝看了会儿,垂下眼,重新背起自己的单词。 开学典礼过后,重心重新回到课业上。 孟枝在老家的学习成绩一直是拔尖的,到了这边,虽然教材版本有差异,但咬咬牙还是能赶上来。只除了英语。这门学科就是她的死穴,无论怎么费功夫,就是开不了窍。早读的时候,周围学生都大声念着课文,语调标准规范,孟枝越发不愿意开口。 但学生时代,每个班总有那么一两个老师喜欢叫人起立回答问题。孟枝平日沉默寡言,存在感很低,一般是被忽略的对象。可那日不知道怎么回事,英语老师突然点名叫她起立,回答提问。 是课后题的一项,很简单,选C。 孟枝答对了,准备坐下的时候,英语老师却说:“把选项所在的自然段朗读一遍。” 但凡起立回答过问题的同学都知道,正常作答的时候,其实没多少人注意力会放过来,可一旦卡壳,或是半天不出声挂在那儿,同学们就会纷纷投来视线。 孟枝僵在原地,感受着越来越多的同学朝她看过来。 她像是被钉子钉住了四肢,一动也不能动,局促地红了整张脸。 英语老师是个急性子,见她半天不出声,脸色变得不太好看。她手在讲台上拍了几下以作提醒:“愣着干什么?快点读,别耽搁大家时间。” 孟枝在所有人或好奇,或看热闹不嫌事大的目光中,深吸一口气:“Which part of……” 一段并不算长的句子,孟枝几乎是用了半个世纪。她是一字一顿读下来的,每个单词出口之前,都在脑海里过了无数遍发音。饶是如此,她还是无法避免地将“of”读成了奇怪的“e/wu”。当她最后一个单词尾音落下的时候,耳畔果不其然地听到了来自同学们的笑声。或许他们并没有恶意,但孟枝却觉得每一声都是刺进耳朵里的,疼得她难堪极了。 她双手垂在身侧,低着头,无力地闭上眼睛。 她已经尽力了,但还是没用,一开口就露馅。就像她的生活,也是如此。哪怕尽力维持住了表面的体面,但只要稍稍一戳,就会立马四分五裂。 “你坐下吧。”英语老师说,又呵斥其他人,“别笑了,我们继续看题!” 孟枝坐下,拿起笔,强迫自己投入到课堂当中。 不多时,下课铃声响起。英语老师收拾好教材,临出门前,抬手指着孟枝:“你来我办公室一趟。” 她没说是什么事,但孟枝自从开学至今,也没犯过什么错误,唯独今天课堂上那一幕。她不太清楚英语老师叫她干什么,但也只能顺从的随她去办公室。 五中的教师办公室是按照年级分的,一个大办公室里放了数张桌子,不同科目,不同班级的老师都坐在里头。英语老师姓朱,也是她们班的班主任。 下课时间,办公室人几乎坐满了,都是带完课回来的老师。 孟枝站在朱老师课桌前,双手紧紧握在一起,像极了一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朱老师察觉到这位学生的紧张,向来严苛的她不自觉地放缓了语气:“孟枝是吧,你是咱们班今年新转来的学生,从Z省是吗?” “是。”孟枝说。 “你别怕,因为我也是咱们班的班主任,所以想找你了解一下情况。”她说着,从抽屉里拿出文件夹翻开,看了几眼之后,又问孟枝,“我看你上学期的成绩单,各科成绩都很不错,英语分数也还行,怎么拼读问题这么大呢?你们以前的老师不注意教你们口语吗?高考是要考听力的,听读不分家,你这样儿的口语恐怕会影响听力分数。” “教。”孟枝说。她想解释一下,以前的老师也很好,只是她们的各项硬性条件都达不到,没有英语环境,很难练成标准化的口语。但是孟枝不知道怎么组织语言,到了最后,只能干巴地摆出事实:“我们县是国家贫困县,各种条件都差一些。” 朱老师顿时哽住了,语气柔和了许多:“老师知道了,你先回去上课吧。” 孟枝却没走。 她抿了抿唇,落在两侧的手揪紧了裤边,声音讷讷:“老师,我想咨询一下,咱们学校有勤工俭学的岗位吗?” “你想勤工俭学?” “嗯……我需要钱。” 朱老师蹙起眉头:“虽然你现在高二,但是时间很快,高考就只剩下两年不到,我建议你不要分散精力。如果条件过得去的话,忍过高考也不迟。钱的事情,不应该是你操心的,你家大人呢?” “去世了。我现在借住在……亲戚家,不想给她们多添麻烦。” 没想到会是这么个情况,朱老师沉默了。 她看着眼前这个总是一身校服,安安静静坐在最角落的女生,在今天之前,她其实并没有多注意到这个人。她实在太乖,又边缘到几乎没有存在感,总是被她下意识地忽略。 良久,朱老师才开口,声音更轻了:“我知道了,有合适岗位的话,我会告诉你的。” “……麻烦老师了。” 孟枝说完,轻轻地鞠了个躬。 预备铃声在此时骤然响起。她转过身准备回教室,一抬眼,却看见了站在办公室门口的人。 是沈星川。 他面朝着里头,内外光线差有些大,他整个人刚好站在明暗交汇处。 这次,孟枝看清了他的脸。 眉眼淡漠,瞳仁黑的像是一汪幽深的湖水,叫人辨不出里头蕴含的情绪。 孟枝看向他的同时,他也正在打量着孟枝。 从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人很穷,穷到身上的短袖裤子都发白褪色,不知道用水洗了多少遍;穷到连可以扫码支付的手机都没有;穷到买的牙刷毛巾都是最便宜的那种,甚至舍不得多花一点钱让便利店员找零。 后来也听林嫣然吐槽过,说她是后妈带来的穷酸亲戚、拖油瓶,从里到外都透露着土气穷酸气。当时沈星川也只是觉得,林嫣然过分夸张了。 直到今天。 他来办公室请假,正好撞见她也在。他对孟枝的事情本来毫无兴趣,却在跨进办公室门的那一刻,听见她跟老师说,自己来自贫困县城,需要一份可以勤工俭学赚钱的工作。 十七八岁,虚荣心比天都要高的年纪。 沈星川不太能理解,什么样的人,会这样将自己的窘迫和贫穷毫无顾忌地摊开来讲。 孟枝这个女生,她不会顾忌所谓的“自尊”吗? 沈星川难得对一个人起了疑惑。 下一刻,孟枝已经走到他跟前。 “麻烦让一下。” 她说。 低着头,没看他,声音很小。 两人不到半米远的距离,沈星川闻到了一股淡淡的香味。 是那种廉价的洗衣粉的味道。 他后退半步,让出了路。 孟枝垂下眼,沉默着从他旁边经过,走远。 那天之后不久,孟枝得到了一份工作——在餐厅帮忙打扫卫生。 五中食堂是承包出去的,一共两层楼,有上百个窗口,一到饭点,学生熙熙攘攘的。餐厅是自己拿着饭卡买饭,吃完以后将餐盘再放到清洁车上,由食堂的工作人员统一收拾。不过总有一些不那么自觉的人,吃完饭后盘子随便一放,人就跑了。 孟枝的主要工作就是负责将没有放置到位的餐盘回收到指定位置,等用餐时间结束后,帮清洁阿姨一起打扫大厅。不算累,占用的基本也都是课余时间,一个月下来能有一千五百块钱。再加上班主任老师帮她申请了助学金,如果可以批下来,起码她每学期的辅导资料和生活开支就不用找冯婉如要了。 她又可以少欠一些钱了。 孟枝对这份工作很满足。 唯一让她觉得有些介意的,就是来自同学们异样的眼光。 头几天在食堂做工的时候,孟枝是有些赧然的。她身上穿着校服,收拾盘子的时候明显能感觉到很多人时不时好奇地看她一眼,然后低下头再跟旁边的同学们窃窃私语着什么。孟枝假装没听见,低下头专注做自己的事情。 几天过去,她慢慢地也习惯了。一起工作的食堂阿姨给她特地拿了件围裙,孟枝收拾起来就更利索了。只是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就在这里遇见沈星川。 当时正好是午饭时间,上一个吃完饭的同学将米饭餐盘留在了桌上,不知道怎么回事,盘子里的残羹剩饭洒了半张桌子。 孟枝正弯下腰收拾着,身后蓦地传来一声陌生的男声:“阿姨,请问这里有人坐吗?” 孟枝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那声“阿姨”是叫自己的。她没应声,只捏紧了手里的抹布,动作麻利地将桌子擦干净,才起身回道:“没有人,你坐吧。” 话音落下,余光才看见,陌生的男生身边站着沈星川。他今天没穿校服,身上着了件浅灰色的连帽卫衣,衬得整个人精神又干练。 孟枝瞥了一眼,就收回视线。 她没去看沈星川,也没心思留意对方眼里是同情或是鄙夷,只是自顾自地收好抹布,转身离开。谁料到还没来得及走,就被人叫住。 “等等。”那个陌生的男同学突然开口。语毕,他往前挪一步,整个上半身向前,盯着孟枝的脸仔细端详半晌,然后拧过身问沈星川:“我怎么觉得她有点儿眼熟?是不是那天在你家门口见过?” 沈星川眉毛一挑,漫不经心地随后问了句:“哪天?” 陌生男同学想了想,笃定道:“就开学前几天,她来找林嫣然,你记得不?” 沈星川没说是,也没说不是。 他站在原地,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的女生。 每次见她,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叫孟枝的人……很瘦,从他的角度看过去,能清晰地看见她过于凸出的锁骨,就连拿着抹布的那只手,手腕细的仿佛一捏就能碎了似的。 沈星川看了几眼,挪开视线。 “忘了。”他开口,声音不咸不淡的,“张志成,你还吃不吃饭?” “吃!吃!”张志成嘴上忙说,实际却还是没放弃,只是调转了目标,直接问候本人,“这位同学,你是不是林嫣然的亲戚啊?” 这个问题问得。 孟枝不知道该怎么作答。 如果林嫣然知道,她在背后以自己的“亲戚”自居,恐怕她不会善罢甘休。毕竟开学前她就警告过孟枝,去了学校最好不要让任何人知道她们之间的关系。 孟枝不想回答,但眼前的人却一副不依不饶的样子。 反倒是和他一起来的沈星川,完全没有理会身旁发生的一切,率先坐到了椅子上玩起了手机。 孟枝杵在原地,一时间不知道该怎么办。 张志成见她半天不开口,急得又问一遍:“就是你吧?我没认错人吧?” 孟枝被他问得心烦,顿时也没了顾虑。 她拧起眉,声音不大却清晰,一板一眼地反问:“关你什么事啊?” 话一出口,张志成直接愣了。 孟枝自己也愣住了。 不仅他俩,就连旁边的沈星川都没再玩手机,而是将视线移到了孟枝脸上。 三个人都没说话,气氛沉默的诡异。 是沈星川率先打破沉默。 他笑了起来,嗤的一声特别明显,随即将拳头抵在唇边,强行克制住了。 孟枝被这一笑叫回了魂。 意识归于大脑,她整个脸逐渐由白变红,最后,烫得几乎要烧起来。饶是如此,她还是强装作镇定,垂下眼转身,离开的脚步却像是逃一般的。 只剩下张志成自个傻眼在原地。 这本来只是一件平淡生活中的小插曲,过了也就翻篇了。但孟枝无论如何也没想到,就这么几句话的功夫,能被人添油加醋的传开来。 她低估同学们的八卦水平,更小看了沈星川这个人在五中的影响力。 当晚回到宿舍,就有舍友问起:“孟枝,你认识沈星川?怎么之前没听你提起过?” 孟枝自认为她和沈星川之间的关系并不能算作“认识”。 她摇头否认:“我不认识。” “骗人,我白天明明看见你们在食堂有说有笑的。”舍友不服气地辩驳,“认识就认识,又不会叫你怎么样,干吗撒谎不承认。” 孟枝正在算一道数学题,现下思路被打乱,无论如何也做不下去了。她停下笔,语气坚定地又重复了一遍:“我真的不认识沈星川。” 见状,舍友也终于没再说什么。 孟枝重新低下头,继续算自己的题。 只不过第二天再去上早读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等她一起去教室了。 孟枝停下为了追赶她们而变得急促的脚步。她在原地站了一会儿,才又抬起步子,重新向前走,步伐缓慢却坚定。 当天上午有一节体育课。 对于高二学生来说,这便是午夜来临前的最后一场狂欢。毕竟到了高三之后,所有的体育音乐美术都和他们无缘。 前一节课刚下,同学们就三三两两地往操场。孟枝孤僻,等人都走得差不多了,才收拾好自己的桌面,起身准备去操场。还没等她到门口,林嫣然却突然从外头进来,顺便反手带上门。 偌大的教室里只有她们两个人。孟枝见状,大概能猜到林嫣然恐怕是有事情要跟她说,只是她还不太清楚,林嫣然会说些什么。 孟枝停下脚步站在原地,等她先开口。 林嫣然是个脾气急的,她环顾教室一圈,再次确定只有她们两个人的时候,便直奔主题:“你搞什么鬼?” 孟枝没听明白:“……什么?” “你跟沈星川能有什么关系?为什么我听有人说你俩认识,你在食堂跟他有说有笑的?” “你误会了,我……” “误会什么误会,你闭嘴,我警告你,无论是沈星川还是张志成,你都离他们远一些,他们是我的朋友,你别跟个蛆虫一样黏上来!吃我家的穿我家的,还想抢我的东西,你跟你妈一个德行!”林嫣然不管不顾一通发泄,骂完,连多看孟枝一眼都没有,怒气冲冲地转身离开,将教室门摔了个震天响。 直到她走远,孟枝还站在原地,维持着方才的动作。 她垂着头,看不清表情,静默地站了好一会,等预备铃声响起,才终于发出声音——是那种压抑在嗓子里的哽咽,只一声,便再也没有了。 正式铃声响起的时候,孟枝准时出现在了操场上。 体育老师带着大家做了两遍体操之后便让自由活动了,男同学们直奔器材室里挑选自己要玩的体育用品,女生则是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坐在操场边的阴影里头聊天。孟枝没有关系特别好的同学,原本相处得还算客气的室友因为莫名其妙的谣言也不怎么待见她了。孟枝也不想上赶着去挤进不属于自己的圈子,她找了个没人的角落坐着,摸索出手机,纠结了许久,给二叔发了通信息过去——如果这个世界上有谁算得上是家人的话,在孟枝心里,只有二叔一家。人在受委屈的时候,难免想家。 发出去的消息很快便有了回应。 二叔:枝枝,二叔在忙,晚点给你打回去。 孟枝盯着这句话看了半天,按熄了屏幕。 操场另一端。 学校唯一的超市坐落在东北角。平时体育课后,好多人会过来买点儿饮料零食,顺便借机占据了超市门口的桌椅,跟关系好的朋友坐一块聊天打诨。 这节体育课正好跟沈星川他们赶到一块了。一到自由活动,林嫣然瞥见沈星川跟张志成两人往超市走,立刻就跟了过来,顺便还蹭了个雪糕。 三人坐在超市外头的桌椅边休息,张志成眼尖,隔了大半个操场,一眼就看见了独自一人坐在角落阴影里的孟枝。 他当即一拍桌子,指着孟枝的方向问林嫣然:“你说,那女生,是不是你家亲戚?开学前那天跑川哥家门口叫你回去吃饭那个?她怎么一个人坐到那儿?” 沈星川猝不及防地被点到名,没搭理。 不想林嫣然瞬间炸了:“是你亲戚!张志成你有病吧?!” 张志成无辜且蒙:“我怎么了啊?” 林嫣然没回话,却垮着脸无比严肃地说:“我警告你们啊,你们都是我从小到大的朋友,都给我离她远一点!” 张志成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人怎么惹你了?” 林嫣然瞪他:“你管这么多干吗?” 张志成乐了:“林大小姐,你话也不说明白,我本来没啥感觉,现在对那孟枝忒好奇!是吧川哥?” 他以为孟枝是林嫣然家的某个亲戚,并不知道她是林嫣然后妈的女儿。但这一点沈星川却是清楚的。 只不过,清楚归清楚…… 手中的罐装可乐恰好喝完了最后一口。沈星川手指稍用力,易拉罐被他捏扁,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格外明显。 林嫣然一脸烦躁:“你这是什么意思?” 临近中午,日光正盛,逼得人睁不开眼。沈星川眸子微眯,唇角微微扬起,似笑非笑:“林嫣然,离谁近离谁远……我亲妈都没你管得宽。” 九月底,五中举行了本学期第一次月考。考试结束的周末,正好赶上国庆假期。 孟枝回了趟林家,是冯婉如打电话要求的,说她一住校就不见着人影了,连个消息也没有,压根没把她这个妈放在眼里。孟枝觉得很奇怪,前十几年,她也是一走了之,没见个人影。如今角色对调,她便能堂而皇之地指责起别人来,可见,血缘关系真的是个很特殊的存在。 直到孟枝说知道了,并承诺自己会回去的,冯婉如才勉强满意,挂断了电话。 只是孟枝没想到,她回去的时候,是沈星川给她开的门。 饶是向来情绪内敛的孟枝,在看见他的那瞬间,都没忍住明显地错愕了一瞬。她背着双肩包,双手揪着垂下来的书包带子,一时间竟恍惚地以为自己走错了门。 还是沈星川说:“进来吧。” 孟枝才回过神,脚步迟疑地跟在他身后往里走。 长方形的餐桌上,林盛和冯婉如坐在一侧,另一边是林嫣然和沈星川。而孟枝坐在末端的位置上。虽然心里有诸多疑问,但孟枝也很快压下了那点好奇心,安静地吃着饭,除了筷子和碗沿时不时地磕碰,发出一声脆响,整个过程她都极其沉默。 直到听见饭桌上沈星川叫林盛“姨父”,孟枝才彻底明白他们之间的关系——沈星川是林盛原配妻子的外甥,也是林嫣然实打实的亲表哥。这么一想,也难怪林嫣然在听说学校那些传闻之后,特地跑过来警告她。 孟枝想着,面上不显,继续自顾自地吃饭。 饭后,照旧是冯婉如收拾,孟枝帮她打下手。在厨房洗碗的时候,冯婉如突然问起了她的月考成绩。方才在饭桌上,林盛因为林嫣然考得太差,已经训了她一顿。冯婉如当时没开口,如今只剩下她们母女两人,才敢来问孟枝。 孟枝月考考得勉强还算不错。班里一共五十七个人,她排第18名,中上游水平,除了英语和物理能拖后腿一些,其余都发挥得很稳定。 孟枝大概说了一下自己的分数,冯婉如听得比较满意:“当时你二叔就说你学习成绩很好,我以为你来这边会不习惯,没有想到还算不错。嫣然平常学习也不差,这次不知道怎么回事,考砸了,你林叔刚骂了她好一顿。”她说最后一句话的时候,还不忘探头往客厅看一眼,显然是怕林嫣然听到。 孟枝对她的褒奖并没往心里去,事实上她对自己的成绩并不满意。原先在县城,她从来没掉出过年级前三,这次成绩出来,比她预想的还要差。不过最令孟枝惊讶的是沈星川。他能够代表全校学生在开学典礼上发言,孟枝猜想到他必然是成绩优异的,只是没想到他竟然轻轻松松就考了年级第一,并且甩开第二名有十几分的差距。 在学校光荣榜上看见成绩的那一刻,孟枝心里突然浮起一个念头——原来真的有人毫不费力,就可以达到旁人再怎么努力也达不成的结果。 孟枝想着,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直到冯婉如叫她才回过神。 冯婉如说:“这边收拾得差不多了,你林叔叫我,我先上楼去看看,你记得把餐厅也打扫一下。” “知道了。”孟枝应下。 她将刚才洗好的餐盘摞进橱柜里,又将抹布打湿拿去餐厅。餐桌上有些许的汤水,是刚才吃饭洒下的,孟枝对这活熟悉,三两下擦洗干净,刚准备回厨房洗抹布,却听见二楼传来脚步声。她下意识抬头望去,便看见沈星川从正沿着木质楼梯往下走。 他也看见孟枝了,视线从她的脸上掠过,却在拿着抹布的手上定格了一瞬后,又重新挪回到她的脸上。 “需要帮忙吗?”他问,声音清冽。 “什么?”孟枝难得大脑宕机了一回。 “打扫卫生,需要帮忙吗?”沈星川又重复了一遍。 孟枝这下听明白了,难掩诧异地看他一眼,随即又赶紧避开,她垂头看向光秃秃的餐桌,讷讷道:“不用,已经收拾好了。” 沈星川这下没再说什么,冲她点了点头就抬步往外走。 临出门的时候,却又听见身后女生叫住他:“等等。” 沈星川停下脚步,回头:“有事?” 孟枝轻轻“嗯”了一声。 她将手里的抹布放到一旁桌子上,左手拽住衣服下摆,右手伸进裤兜里摸索了半晌,然后拿出一张皱巴巴的纸币,走近,递过去。 是一张二十块,中间放着一枚五角钱的钢镚。 上次在便利店,他帮她付的那一笔钱,一分不多,一分也不少。 沈星川难得的沉默了。 几秒钟后,他失笑:“还我钱?” 孟枝却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 她又“嗯”了一声:“欠债还钱,应该的。” 她说话的时候,就站在沈星川面前一步远的地方,手还伸在他眼前。估计是经常干活的缘故,沈星川看见她的手心很粗糙,掌纹深而乱,指尖因为泡了水而发着白。沧桑到不符合她这个年纪的一双手。 然而她眼睛却是澄澈的。黑白分明的眸子,瞳孔里闪着平和且倔强的光。 她就那样抿着唇,用那双倔强的眼看着他。 无声的对峙之后,沈星川最终还是接过了那二十块钱。 那瞬间,他留意到,眼前的人明显松了一口气。 这么小一件事,至于吗? 沈星川不太理解,却也没多问,只接过钱离开。 临走的时候,恍惚听见身后又传来一声“谢谢”,声音太小,他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第二章 ·重感冒 孟枝待在林家不如待在宿舍自在,于是第二天,她就以写作业为由,先回了学校。 这并不算是借口,而是确实有一大堆的作业等着她。五中的老师布置起作业来毫不手软,再加上月考刚结束,原本就多的作业里还得加上抄卷子改错题的量。孟枝回林家的时候没带习题,这就导致她所有的功课全部压在了后面几天。她奋笔疾书了大半日,直到下午的时候,笔芯一点字迹都画不出来了。 假期的学校空荡荡的,餐厅和超市都不开门,孟枝只能去校外买。 五中正门口是一条沥青铺成的大马路,因为这几年卫生城市整治,路上干干净净的,两边没什么店铺,做生意的小店面全都被挪在了后门步行街上。每逢饭点儿,后街一条路全被学生占领,除了五中之外,还有附近几个其他学校的。学生们将一条狭窄的街道挤得拥堵不堪,街边的小摊点和塑料桌凳乱中有序地堆放在人行道上,小吃店的老板挥舞着铁铲,和铁锅撞得当啷作响,阵阵烟火气充斥着整条街道。 孟枝先是找了家小文具店买了一盒替换芯,然后才去吃饭。人行道上的塑料桌椅上零星坐着几桌,她粗略扫了一眼,什么人都有。 孟枝没在这里吃过,干脆找了一家人稍微能多点的店过去。 老板娘是一位40来岁的中年妇女,胸前系着一个格子围裙,估计用的时间久了,围裙上面凝固了一层油烟熏出的污渍,黑得隐隐发亮。她脖子上挂了一条毛巾,有汗珠下来就拿毛巾随便抹一下。店内只有五六平方的面积不到,还杂七杂八地放着好多货物和桌椅板凳,环境实在堪忧。 但能到这里吃饭的,大多也不是什么特别注意环境的人。 孟枝看着价目表快速盘算了一遍。 “老板,我要一份蛋炒面。” “欸好嘞!”老板娘声音洪亮,“你先找个地方坐,好了我给你端过去!” “好的,谢谢。” 孟枝视线在狭窄的店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还是在外边找了一个板凳坐着。 小吃店隔壁是卖烤串的,老板在边上搭着炉子烤肉,孜然和辣椒粉的香味飘过了半条街。烤串店门口的塑料圆桌边上围坐着一群年轻人,看样子像是学生,但没人穿校服,不确定是不是五中的。 几个男生扯着嗓子在侃大山,桌上摆满了烤肉烤菜,脚边零星还堆着空饮料瓶子,横七竖八大剌剌地躺在地上。 孟枝坐得离他们不远,隔了三五米的距离。可能是喝了点酒,这帮人说话声音很大,饶是孟枝不怎么想听,还是没能阻止那些声音传到她耳朵里。 “今早这场比赛,一个字,爽!” “对面小前锋被我川哥防得死死的,按在那儿爆捶,简直就是全方位压制哈哈哈哈。” “川哥,真男人!神仙操作,神仙走位,神仙意识!” “你咋不直接说沈星川就是神?” 孟枝心下顿时一跳。 不会这么巧吧? 她坐直了身子,还没来得及偏过头看上一眼,就听见有人说:“别吹了。” 少年声音慵懒,说话尾音有点拖,惯常的漫不经心的调子。 还略带了些嫌弃。重点是,特别耳熟。 “什么叫吹?你就说说,咱那神仙操作是不是真的?” 少年笑骂一声,夹杂着几分懒得搭理的敷衍:“行了,赶紧吃你的饭。” “吃吃吃。”那人嘻嘻哈哈,接着话锋一转,“话说回来,我今天一大早出门,我跟我妈说约了同学去图书馆学习,结果我妈给我一顿爆捶,说她同事看见我从球馆里出来了。” “一模一样。我现在只要回家晚点,我爸妈听都不听,直接就给我判死刑,咬死了非说我不务正业去了,我狡辩都没法子……哎川哥你呢,你跟家人咋说的?” 少年斜靠在椅子上,抬手随意抓起桌上的一次性杯子喝了一口。他半垂着眉眼,鸦羽般的睫毛在下眼睑处覆上一层阴影。 闻言,沈星川冷笑了一下:“我爸妈很放心我,只要我的成绩没有下降,他们才不会管我这些。” 桌上,气氛瞬间安静。 隔了好一会儿,不知是谁笑骂了句:“还是你自在!” 这句话就像是触碰了开关,这帮人反应过来了,接二连三地吐槽。 “这就是三好学生的待遇吗?” “川哥,我要是跟你一样三好学生,能不能也跟你一样秀?” 沈星川顿了半晌,才轻嗤一声:“就凭你?” 他整个人懒散地靠在椅子上,语气轻佻,三个字被他说无限嘲讽的味道,却偏偏让人心底生不出厌烦。 连被?的男生都是一阵狂笑,没有半点生气的样子。 “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不行我不行,谁能跟你比啊,你是谁?五中之光沈星川啊!” 他们聊得热烈,一旁,不小心听了全程的孟枝却彻底失语。 原来私下里,他竟是这样的沈星川—— 一个自信到有些自负的人。 将无意间听到的聊天内容前前后后拼凑起来,孟枝大概了解了私下里跟朋友在一起的沈星川是一个怎样的人。 也是他在她的脑海里,除了相貌优越、成绩拔尖、人挺善良之外,又一个印象。 老师眼中的好学生,父母眼中的好孩子,五中所有同学眼中品学兼优的校草——其实也喜欢打游戏打篮球,跟好朋友聚在一起开玩笑侃大山。 这完全颠覆了孟枝对他的认知。 在孟枝印象里,沈星川桀骜难驯,好似对一切事情都不太上心。除了让人难以靠近的冷漠和疏离之外,至于旁的,好学生该有的样子他都有,甚至完美得让人挑不出一丝错来。 可没承想,原来是伪装。 沈星川也不是神,也会和这个年纪的很多男生一样,有一些无伤大雅的小爱好,以及不能被大人知晓的坏习惯。 旁边的男生们又开始了一轮新的话题。 孟枝咬了咬唇,提醒自己,别再想无关的人了。 老板娘的炒面马上做好,孟枝默默思忖了会儿,决定打包带回去吃。自己现在这个位置有些尴尬,她尽量想避免让沈星川看到。 没想到的是,刚刚站起身,热情的老板娘一手拿着一次性筷子,一手端着一盘炒面就过来了。见她突然做出一副要走的样子,老板娘以为她是等急了,隔了十多米的距离就大声喊了一嗓子:“哎呀,小姑娘你坐着,饭已经好了!” 常年做生意,在吵吵嚷嚷的环境中待得久了,不自觉的嗓门就大。老板娘这一声,引得周围吃饭的不少人纷纷侧目而视。 隔壁桌正在吹嘘自己战绩有多么了不起的男生也短暂地闭上了嘴,往过捎带着看上了一眼。 孟枝没注意别的人。 老板娘喊出声的那一瞬间,她下意识地只往一个的方向看。 沈星川掀开眼皮。 然后,四目相对。 他向来波澜不惊的脸上闪过明显的讶异。 稍纵即逝。 孟枝收回视线,干脆又坐回到了椅子上。 老板娘将一盘子炒面放到跟前,并非常贴心地将一次性筷子戳破包装,架到盘子上。 “要趁热吃。”老板娘笑着嘱咐了一句,又迈着大步子匆匆忙忙地赶回到灶台边继续做饭。 孟枝看着面前的炒面。 面条筋道,青菜和红椒散乱的夹杂在面条中间,看起来就令人食指大动。她明明很饿了,但动起筷子来却慢吞吞的。 直到身后那群人再次开始他们的交谈,孟枝这才微微自在了些,她安静地吃起了自己的下午饭。 十多分钟后,饭还剩了一小半,但孟枝已经饱了。她放下筷子,认认真真地擦干净嘴巴,然后起身去找老板娘付钱。 蛋炒面七块,孟枝给了老板娘一张二十的整钞。 今天刚开张没多久,老板娘的围裙兜里还没装几张零钱,便回到店里收银台去取。孟枝只好干巴巴地站在门口等着。 一会儿的工夫,老板娘终于捏着零钱出来。 孟枝接过,忙不迭说了声“谢谢”,然后拿着钱回学校。 没多久,老板娘拿着抹布来收拾。饭桌上除了盛饭的盘子,还放了一盒笔芯,新的,都没拆封。 估计是刚那姑娘落下的。 老板娘想都没多想,手下边忙活边用她那大嗓门喊:“哎姑娘,你东西落下了!” 话音落下,抬眼一看,哪还有人影。 “跑得还挺快。”老板娘念叨一声,声音不算小。 几步之遥。 沈星川突然笑了。 他吃了个半饱,因为晚上还有晚自习,果汁也没再喝,干脆从张志成兜里抢了一根棒棒糖塞嘴里打发时间。 那货以前不懂事,跟旁的乱七八糟的人学着抽烟……男生在学习这种事情上,好像无师自通。明明没几回,但装备已经买齐全了。直到后来被他妈发现,打火机和烟就变成了棒棒糖,草莓蓝莓柠檬可乐,各种口味应有尽有,沈星川闲得没事干就习惯性打劫上一根含着,嘴里甜滋滋的。 含了会儿,坚硬的糖果半天没怎么化开,沈星川却没了耐心,直接一口咬碎,糖渣顿时散了满嘴。他推开椅子,站起身。 “干啥,去厕所啊?”张志成嘴里嚼着肉,含糊不清地问。 沈星川瞥了他一眼:“还要跟你报备?” “哎,不是你干什么去啊?这还没吃完呢!” 沈星川将手里的塑料棒扔到边上,抬眼往不远处看了一眼,而后收回视线。随口敷衍道:“吃你的饭,我马上回来。” 说完,也不管张志成一干人什么反应,自顾自地迈着长腿往出走。一桌人大眼瞪小眼,眼睁睁地看着他走到隔壁店里跟老板娘说了句什么,然后老板娘递给他个什么东西。沈星川接过,朝着步行街口过去了。 “什么情况?”桌上有人问。 “我哪知道啊!”张志成也纳闷,“他手里拿了个啥?” “没看清……” 一堆人面面相觑,没一个知道的。 出了步行街,是个十字路口,过去就是五中的后门。 附近人流量比较大,红绿灯时间变换间隔略有些长,差不多一分钟。 孟枝站在斑马线旁等绿灯。 沈星川跟在她身后几步远的距离,她却愣是没发现,走路低着个头,不知道在想些什么玩意儿。 第一次见孟枝的时候,沈星川就知道她很瘦,瘦到肩膀两侧的骨头都耸了出来。 今天孟枝穿了一身校服。五中的校服订的本身就偏大,罩在她没几两肉的身体上,松松垮垮,像个麻袋似的。多亏她个头还算高,骨架支棱在那儿,好歹还能撑着点衣服。 但饶是如此,沈星川还是觉得,恐怕稍微大点的风就能把她刮跑了。 沈星川盯着看了半晌。 眼看着红灯就要变绿,孟枝却还没发现自己身后跟了个人。 傻得冒泡。 沈星川想着。 他没了耐心再跟,干脆叫她:“孟枝。” 两个字低沉喑哑,比以往倒是多了些温度。 孟枝一愣,紧接着便回过头。 向来平静温和眸子里闪过几分疑惑,待看到就站在自己身后一米远的沈星川,这种疑惑彻底变成了惊讶,连带着眼睛都瞪大了些许。 “有事吗?”孟枝眸光掠过他有些不耐烦的脸,微微向后退开了一小步。 沈星川却被她这一连串的反应逗笑了。 这姑娘怎么回事,每次见着他不是愣着不说话,就是磕磕绊绊地往后躲,恨不得把“跟你不熟”这四个字刻在脸上。 潜藏在骨子里的恶劣因子在这一瞬间好像被激发了出来。 他没吭声,反倒是抬了抬唇,勾起一抹不怎么善意的笑。他朝她走近,再近,直到两个人之间的距离不足半米远时才堪堪停下,视线凉凉的定在她脸上,一眨不眨,也没有要开口的意思,就那么盯着她看……像极了一浑不懔的痞子。 孟枝被他这莫名其妙的举动弄得有些不适地咳嗽了一下,随即又立刻噤了声。她动也不敢动,呆站在原地看着沈星川,她意识到了他的恶作剧,却也不敢躲,只是咬着唇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先开口说话。 诡异的距离,诡异的氛围,两人之间就这么维持着这种诡异,足足有一分多钟。 直到沈星川眉头一动,他垂下眼皮,不耐烦地“啧”了一声。 他后退半步,率先拉开跟孟枝的距离,脸上的又变成了那副惯常的漠然。他从裤兜掏出西递给她:“你的。” 是一盒笔芯。 孟枝怔了片刻才反应过来,这好像是她刚刚买的。 估计刚才落在小摊上了。 孟枝眼睫颤了颤,接过,轻声地道了句谢。 沈星川没吭声,却也没走,只站在原地看着她。 之前也没留意,这是第一次他隔这么近去看她。 巴掌大的鹅蛋脸上没什么肉,皮肤很白,越发衬得眼睛亮,鼻梁还挺高,鼻尖有点肉。她嘴唇貌似总是干涩的,唇色也浅。一头半长不短的头发,随意扎成了低马尾披在背后,估计是因为营养不良的关系,发质看起来不怎么好。 凭良心说,五官都挺好看。但是因为不怎么打扮,又永远穿着一身校服,再怎么好看的脸经过这么一糟蹋,也只能是变得普通。普通到,扎进人堆里就再也找不着了。 他不走,也不说话,就这么沉默地打量着孟枝。 孟枝没存在感惯了,被他这么捉弄了一通,又被死盯着打量,只觉得浑身别扭。她握紧了手里的笔芯,纸盒被捏得变形扭曲。良久,终于出声:“还有事吗?” 沈星川挪开眼:“没了。” “哦,那我先走了。” 孟枝说完,没等他回话,压着绿灯的最后几秒跑过马路,头也没回地走了。大有点落荒而逃的意思,好像身后是什么洪水猛兽。 沈星川再回到烧烤摊的时候,一桌人狐朋狗友不约而同地停下了手里的事儿,饭也不吃了,饮料也不喝了,眼巴巴地盯着他。 沈星川拉开椅子坐下,拧了瓶水喝了几口,问:“犯哪门子病?” “你犯哪门子病?”张志成贱笑,“我刚问炒面老板了,说你追个妹子跑了。好家伙,川哥,什么情况啊?” 沈星川说没情况,其他人却不信。 主要是他这人看起来温和有礼,实则压根就不是那么一回事。对他们这些朋友倒还好,对上其他不怎么熟悉的人,冷淡的就跟个石头差不多,典型的“关你屁事,关我屁事”那种人。能让他多管闲事,比登天还难。 沈星川知道说了他们也不会信,他也懒得解释那么多。况且,本来就没什么情况。只是产生了交集,因而多了几分关注。 仅此而已。 但话说回来,人与人之间的故事,往往都是从一星半点儿的好奇心开始的…… 国庆收假之后彻底入了秋。 季节交替,气温跟着善变起来,流感趁机死灰复燃,稍一不注意,就让人着了道。 孟枝她们宿舍,四个人病倒了两个,都请假回了家,剩下孟枝跟另外一个还坚强地挺着。为了尽可能地降低患病风险,孟枝特地去了学校门口的药店里买了板蓝根,饶是如此,还是没能挨过这次流感。 当天正好是周末,舍友回了家,宿舍只剩下孟枝一个人。向来六点准时叫醒她的生物钟竟失灵了,孟枝一觉睡到了快中午。 她是被渴醒的。被子里像是被塞进了一个大火炉,烤得她从头到脚连带着五脏六腑都一并烧了起来,喉咙更是像吞了炭一般,有股灼热的痛感。 窗帘拉着,房间里昏暗一片。孟枝浑身都不舒服,她睁着眼睛,茫然地盯着头顶的天花板,半晌后,缓慢地支起身子。她脑袋一片混沌,隔好久才想起来,抬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 一片滚烫。 发烧了。 孟枝叹了口气,认命般地慢慢吞吞下床。 简单洗漱了下,她拿着钥匙和零钱包出了门。 五中没有校医院,平常有人生病了都是请假回家,高中生,哪个不是家里的重点关照对象,病了累了有家长操不完的心。孟枝不指望冯婉如,也不想回林家。她从学校后门出去,在步行街上走了老远,总算找到了一家社区医院。本以为这种小的诊所没什么人,结果一进去,发现里面满满当当的,绝大部分都是流感过来挂水的。 孟枝排了二十来分钟的队,才总算看到看上病。医生问了下症状,顺便量了个体温——39度,然后直接打发她去挂水了。一共三瓶,护士将牛皮筋绑在她手腕的时候,孟枝还有些愣神,直到紫色的针头刺进血管,血液回流的那一刹那,她总算清醒了些。 她出门急,没带手机,何况就算带了那个老年机也玩不了什么游戏,只能干坐在那儿,愣生生地等着时间挨过去。 记不清过了多久,诊所的门关都紧了一下,两腮的肌肉绷得紧紧的,半晌,喉头热浪滚了又滚,才艰难启齿:“你刚说,沈星川……和他女朋友。” “哦对,沈星川那孩子,给我俩带了好多补品,邻里邻居的都这么客气,你再看看你,回来就拿那么点东西,跟空着手没什么两样。”她边回忆边数落着孟枝,好像她跟任何一个人比都不如。 搁在往常孟枝早就挂断了电话,但这次不一样,她抱着心底那丝道不清说不明的念头和希冀,艰难地听着她对自己的讽刺,却迟迟不愿挂断。 “对了,沈星川工作好像定了海城,说是待了有几年了,我还说巧了,你也一直在海城,就没碰到过?” 海城。 那一瞬间,孟枝眼皮神经质般地抽搐了下。 她来不及管,拿起电话贴在耳畔:“然后呢?” “什么然后?说完了啊。”冯婉如随口道,又重新起了别的话头,“我跟你说……” 后面的孟枝都听不太见了,甚至是连电话几时挂断她都没了印象。 她将自己陷进沙发里,半张脸隐匿在灯管找不到的阴影处。思绪有些乱,所有和沈星川有关的一切片段从脑海中闪过,到最后,定格在了冯婉如随口的一句话上——他定在了海城。 自冯婉如那通电话之后,又过了两月有余。季节转冬,气温降了十几度,到了说话都吐白气的时节,医院中院的树杈上只零星剩着几片枯黄的叶子顽强地挂着。 孟枝的生活还是一如既往的平静,如一潭死水般无风无波。 上班,下班。 看诊,手术,查房。 每天不间断地重复着前一天的节奏,复制粘贴般的日子,非要是说有什么不同,大概就是间隔上十天半个月,来自好友的组饭邀约。 孟枝朋友不算多,李铃铛算是一个。 她俩是大学同班同学,之后在同一家医院规培,又都留了下来。李铃铛分在了急诊科,孟枝分到了心血管外科。 在忙得昏天暗地的日子里,李铃铛总是会抽出时间约孟枝去市里新开的美食餐厅打卡吃饭。孟枝通常也是欣然答应,毕竟这算是她死水一般的日子里为数不多的趣味。 这日她们约了去城北新开的一家火锅店尝甜品。 李铃铛短信发过来的时候,孟枝沉思了好久,反问:为什么要去火锅店吃甜品? 那端几乎是秒回:有句话怎么说来着? 孟枝:? 李铃铛:打败你的往往不是同行,而是跨界。 孟枝:…… 李铃铛:抢占市场也是同理。 孟枝:……有道理。 随教授坐诊结束,孟枝简单收拾了下就赶去急诊室找李铃铛。今天也不知道走了什么大运,往日忙到起飞的急诊室竟然难得空闲了下来。李铃铛老早就收拾好了东西蓄势待发,孟枝一来,她就忙不迭地飞奔过来拉着人往外冲,孟枝一个不查,差点摔倒,站稳之后脚步却还是没有慢半点。 李铃铛的“剁椒鱼头车”今天早上被她爸开去买菜了,至今未归还,俩人只得搭地铁过去。下班晚高峰,地铁上人挤人,她俩一路在人堆里头艰难穿行,用了将近一个小时的时间才总算到火锅店门口。这个点儿前头已经排了好几个号了,俩人又等了二十来分钟,才终于坐在了位置上。 李铃铛毫不客气地拿起手机点了一通:“我跟你说,我点的都是他们家店的特色网红菜品,看这个……这么大一个冰激凌!抹茶草莓巧克力芒果你要什么味道?” “除了芒果,其他都行。” 食物对于孟枝来说就是填饱肚子补充能量的东西,干脆笑着任由她点。 等上锅底的功夫,李铃铛已经迫不及待地去调蘸料碗了,孟枝在座位上等她。 五分钟后,李铃铛满载而归。 她手里端着满满一碗油碟,不知道看见了什么,整个人激动得满脸通红,一面避开人群一面往这边冲。到了桌子跟前,猛然一个急刹,碗中的香油好险才没漾出来。 孟枝忙扶住她:“你急什么?” “帅帅……帅哥!”李铃铛上气不接下气,“调料台前头,好几个大帅哥,快去看!” 孟枝囧了一下。 这人上大学的时候就是这样,现在工作了还是这样。 不管几岁,永远热爱……帅哥。 孟枝想笑,不等她笑出声,李铃铛就连推带搡地拽着她起身往调料台那边赶。动作帘被掀开。 男生嗓门大剌剌的:“医生,你们这儿还有板蓝根和抗病毒吗?” 音色有些熟悉,孟枝掀开沉重的眼皮看过去,脸也熟悉。还没等她将人和名字对上来,对方却先认出了她。 “孟枝?”张志成穿过人堆走上前,“你这是,中招了?” 孟枝混沌地点点头。 张志成看她样子有点呆,问:“你知道我是谁不?” 孟枝认出来了。 经常和沈星川一块的那个男生,姓名她却忘了。 张志成看她半天没说话,估摸着她不太认得自己,也不介意,当场做了个自我介绍:“我叫张志成,跟林嫣然和沈星川是发小……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啊,你家人呢?” 他不太了解孟枝的情况,单纯只是疑惑。 孟枝也觉得没必要说,只简单的一笔带过:“有事来不了,我自己一个人过来的。” “哦。”张志成挠挠头,尴尬地也不知道说什么了,想了想,添了句,“那什么,我妈让我来买药,那我先过去了啊,拜拜。” “再见。”孟枝说。 随后又闭上眼,靠在椅子上假寐。 这场病来得汹涌,走得也艰难。 打了两天吊针,丝毫不见好转,孟枝晕晕沉沉的状态一直持续到星期一。最直接的表现就是,她迟到了。 七点半的早读,睁开眼已经是七点十五分。 往常这个时候她都已经吃完早点走到教室了。 孟枝被这惊心动魄的时间吓得瞬间清醒。 她没敢耽搁,匆匆忙忙地梳洗起床,一路拖着沉重的步子跑下楼。紧赶慢赶,快到教学楼跟前的时候,预备铃声还是无情地响起。 教导主任带着一众学生会干部站在教学楼门口查迟到,不管是迟了一分钟还是十分钟,只要是铃声响起没进教学楼的,一律被拦下,在台阶下站成一排。 沈星川也在。 他胳膊上套着袖标,校服拉链拉到了最顶,红色的领口整齐地翻着边儿露在外面。像是有些没睡醒,他站在那儿看起来困倦极了,眼皮向下耷拉着,眉头微拧,满脸的不耐烦。 学生会登记名字的干部拦住迟到学生不让走,挨个站在旁边,等着被记下名字,随后报到各个班级。 孟枝他们班就是每周一的班会通报批评迟到学生,然后交上千字检讨,顺带打扫一周卫生。班上之前有两三个同学受到过这种待遇,孟枝万万没想到,下一个就轮到了她自己。 偏巧还撞到了沈星川轮值的时候。 孟枝已经没精力去想多余的事情了,她看了一眼便收回视线,脚步虚浮地往过挪。眼看着快到跟前,学生会的某个干事突然催促她:“那位同学别磨蹭,快点站过来登记名字。” 声音很大,迟到的和检查迟到的都齐刷刷地看过来。 沈星川原本只是听见动静,意兴阑珊地掀开眼皮子往过瞧了一眼。但视线挪移到对方脸上时,原本松散的眸光突然凝起了点儿神。 迟到被抓的已经有四个人了,孟枝是第五个。她站在最后头,双肩包压在身上,整个人看起来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 “这姑娘怎么这么点儿背啊。”张志成小声感叹,“今天‘黑脸’来抓迟到,她就偏偏给赶上了。” “黑脸”是他们教导主任的绰号,因为总是黑着一张脸,故而得名。 沈星川没理他,眉头微蹙,用余光看着孟枝。 他总觉得她有些不对劲。 边上,张志成又凑过来说:“对了,我周末的时候在校门口跟哥几个打联机,回去的时候我妈叫我捎点板蓝根跟抗病毒的药,我去诊所的时候就碰见她在挂吊瓶。” “谁?”沈星川问。 “还有谁?孟枝啊!”张志成说,“流感,中招了,一个人缩在角落挂水,也没个人陪……啧,看上去还挺可怜的。” 怪不得。 怪不得她一副病恹恹的样子,原来是真的病了。 沈星川心想。 又听见张志成问:“她不是借住在林嫣然她们家的亲戚吗,怎么感觉林嫣然她家没人管她呢?” 沈星川没回答他,脸色看起来不怎么好。 又等了好一会儿,直到早读快下了,教导主任才终于松口,放过了对着教学楼外墙面壁思过的那一排倒霉蛋,让他们回去上课。 沈星川在最后头,将几个学生会干事的红袖标一并收回。刚准备回去上课,前面突然一声惊叫,女生尖利刺耳的嗓音划破寂静:“呀,有人晕倒了!” 沈星川捏着红袖标的手指一滞。等他越过人群,原本摔倒在地上的人已经恢复了意识,正缓慢地爬起来。周遭一圈人,不知道是没反应过来还是怎的,总之,没一个搭把手的。 还是沈星川扶住了她一只胳膊,将人拉起来了。 握住她小臂的那一瞬间,手心里传来的温度是灼烫的。他拧着眉,语气算不上好:“没事吧?” 孟枝说没事。结果摊开手心,两手手掌都蹭破了一层皮,左手更严重一些,掌根处甚至沁出了血,火辣辣的疼。她刚才站得久了,本身就头晕,结果上台阶的时候没注意,眼前一黑,整个人就往地上扑了过去。 已经走远的教导主任又回头过来,黑着脸问:“怎么回事?” 孟枝还没从疼痛中缓过神来,半低着头,后知后觉地准备说没事,话就被人截断了。沈星川抢先一步替她回答了这个问题。 “她发高烧,头昏摔倒了。” “发高烧?”教导主任难得通了一次人情,“实在不舒服就请假看病休息,都严重到晕倒了……沈星川,下节课你先别上了,把人带着去诊所看看。” 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周围这一圈人,教导主任能叫得上来的只有沈星川一个人,又或者是别的什么原因,总之,他指名道姓地让沈星川送孟枝去诊所。孟枝不想麻烦别人,下意识就准备拒绝,却听见沈星川干脆地应了声“好”。 其他人散开回了教室,沈星川扶着孟枝往校外走。说是扶也不太准确,他只捏着孟枝的手臂,力道有点大,孟枝胳膊没多久就泛起了一圈红印,疼倒是不疼,就是有些不自在。 “我其实没事的。”孟枝攥了攥手指,说,“你要不去上课吧,不用管我,我自己回宿舍休息会儿就好。” 沈星川敏锐地察觉到她的排斥,松开了手:“不去打针吗?我可以帮你请假。” 孟枝犹豫了下,却还是摇头:“暂时不了。我等下午放学再去……不想耽误上课。” 她一开口就是否定句,不了、不用、算了、不需要。末了,通常后面会再跟上我可以、我能行、我自己来之类的话作为结束语。 沈星川有些发笑。气得。 “这么要强,有意思吗?”他突然问。 孟枝诧异地看之大,周围的几桌都侧目过来看,孟枝没办法,起身依言往过走。 这家店的调料台挺宽,围了好几个男人,从背影看年纪都不算大,个个都是大同小异的寸头,青黑色的发茬贴着头皮,身高腿长,确实是李铃铛会眼馋的那种类型。 孟枝从消毒柜拿了碗,便站在旁边等着。 距离不算远,这几个人的交谈声自然而然落入耳中。 “这店里人多得要死,怎么就非要来这边?” “赵阳他对象全力推荐的,说是特别好吃。” “女孩子家家就爱这种,其实都是火锅,味道能差到哪里去,说来说去吃的还不是油碟。” “这倒也是……唉沈队,你这油碟就光调醋和小米椒啊?” 孟枝眼皮一跳。 她抬眼,朝着斜前方看过去。 被叫作“沈队”的男人笑了声,声音低沉,传入孟枝的耳朵里。 “你懂什么,这样才好吃。” “忒怪你这人,跟女人似的,爱吃醋哈哈哈哈哈。” “滚!” 男人笑骂了句,伸出长腿往边上那人小腿上踹了一记,转过身,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撞进孟枝眼里。 四目相对,他脚步定格了半秒钟,然后微微侧过身子,淡漠地从她旁边走过。 孟枝不语垂眸。待人离开后,才拿着碗上前调蘸料,打醋的时候,不知怎的手上抖了抖,褐色的醋汁漾在了瓷碗外缘,格外明显。 等再度回到座位上的时候,锅底已经上了。热气从红油底下冒出来,氤氲出雾一般的形状。 李铃铛催促:“怎么这么慢啊?看到没看到没?” 孟枝显得有些魂不守舍:“什么?” “帅男人啊!没看到吗?”李铃铛嘀咕到一半,又瞥见她面前那碗调料,“哎呀你真是奇怪,这世界上怕是找不出第二个人跟你似的,吃火锅的油碗里全是醋和小米辣,酸不酸辣不辣啊到底?” 孟枝抿唇,没接话:“还好吧。吃饭。” 菜量点得有些多,锅底就像无底洞,半天触不到底。李铃铛嘴上说个不停,来来回回都是医院那些事,诸如哪个医生被病人投诉啦,妇产科陪产的那个男的不是产妇老公而是情夫啦,肿瘤科的某位老人儿子明明看起来挺有钱的却不愿意花钱给他治病…… 孟枝听得心不在焉,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也不知道李铃铛从哪知道这么多八卦,明明急诊室忙得脚不沾地,她还能有工夫去记着这些事。 李铃铛正说着,话锋突然一转:“今天中午那会儿,赵医生又来找我了。” 孟枝的思绪在听到“赵医生”这三个字的时候,稍微往回收了收。 “他找你做什么?” “还不是打听你的事,问我你喜欢什么类型的电影,问我能不能帮他约你出来……态度还挺好,搞得我拒绝都不好意思。”李铃铛抱怨,“唉我说孟枝,我看着赵医生挺好一人,从进医院就追你,这么久时间是块石头都能焐热了,你为啥就不喜欢呢?” 孟枝从锅里夹了块涮好的肉放进自己的料碗里:“就是不喜欢,哪里有那么多理由。” 李铃铛唔了声:“行呗。他刚才还问我干什么,我说跟你吃火锅,他还问我在哪家店。” 孟枝问:“你说了?” “说了。”李铃铛突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他该不会自己跑过来吧?” “不会吧。”孟枝略一迟疑,又觉得不至于,“毕竟是成年人了。” 成年人懂得点到为止,懂得进退有度。 应该不至于干出这么冲动又没分寸的事情。 “那就好。”李铃铛也舒了口气,末了,又恨铁不成钢的补上一句,“你这么一直单下去,可怎么办呦!” “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孟枝一脸淡然。 吃到八分饱的时候,她起身去了洗手间。 路过料台附近的时候没忍住,往周围扫视了一圈。 却已经空无一人了。 一顿火锅吃到最后都有点撑,付完账两人一起往出走。 孟枝问:“今天晚饭多少钱,我A给你。” 李铃铛也不跟她假客气:“一共三百三十六块,你给我一百七,明天早饭我包了。” 孟枝拿起手机,边转钱边往外走。 推开店门的时候,她被冻得打了个哆嗦。 夜风有些凛冽,刮过时,空气里夹杂着一股淡淡的烟草味。 孟枝下意识顺着来源看去。 店门口台阶下的角落里,路灯照不到的阴影处,有个人站在那边抽烟。尽管他整个隐匿在夜色里,看不太清脸,却能看出劲瘦挺拔的身形。半边身子倚在树干上,嘴里叼着根烟,烟头燎起的火光明明灭灭的。 对方正看向她,视线有如实质,在她身上刮了个来回。 气氛静默了片刻,孟枝抿着唇没说话,垂落在身侧的手却死死地攥住了裤边。 李铃铛敏锐地察觉到气氛不对劲,站在边上大气不敢喘,跟她一道看着角落的人。 只是,还不等看出个什么,突然被本不该出现的另外一个人猝不及防地打断。 “孟枝,李医生,你们刚吃完吗?”赵博文显然是刚停好车过来,手上还捏着车钥匙。 “啊,是的。”李铃铛尴尬地挠头,“你怎么来了?” “你不是说你们在这边吃饭,我刚好也在附近,就想着过来看看,顺便把你们送回去。”赵博文解释道。他本意是见见孟枝,只是没想到还没进店门口,就刚好碰到她俩出来,就这么撞了个正着。 “不用,不用送,我俩自己能回去。”李铃铛连忙推拒。 赵博文推了推眼镜:“反正也顺路,大晚上的,你们两个女孩子不安全。” 李铃铛顿时无语得不知道该说什么。 赵博文家住城西,孟枝和她家住城东,八竿子都打不着。倒是真应了那句话——想送你回家的人,东西南北都顺路。 “孟枝,你觉得呢?” 李铃铛看向孟枝,想要征求她的意见。 孟枝却没回答。她全然没注意到身旁发生了什么,所有的注意力都聚集在那个漆黑的角落里,一动不动,沉默地看着那边。 她只顾看着角落,赵博文却还站在旁边眼巴巴地等着她开口。 李铃铛动了动唇,最后,在这诡异的氛围中绝望地闭上了嘴。 过了很久,角落里的人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站直了身体,抬起手掐灭了唯一的火星。烟头在空中划了一道弧线,掉进了边上的垃圾桶。做完这一切后,那人才迈着步子,不紧不慢地朝着两人走过来。 准确地说,是朝着孟枝走来。 随着他逐渐走出阴影,身形相貌也显露出来。 男人留着利落的寸头,面部线条流畅极了。五官坚毅俊朗,桃花眼,鼻梁英挺。身上穿了一件浅蓝色衬衣,领口微微敞开着,露出修长的脖颈和其下凸出的锁骨。 是沈星川。 也是刚才火锅店料台前,与她四目相对,又擦肩而过的人。 孟枝早在那一个瞬间就认出了他。 只是,他当时没多看她一眼。 她理所当然地,没有上前打扰。 孟枝回神,垂下眼,咬住了唇内侧的软肉。 短暂的两秒钟后,她再度抬起头,直视着对方。 这些年,沈星川长相似乎没怎么变,和记忆中的如出一辙,唯独少了当初的少年稚气。 离得近,孟枝甚至能闻到他身上的味道。 是淡淡的烟草,混杂着冬日冷冽的冷风,有些奇怪,但并不难闻。 “孟枝。” 沈星川叫她的名字。 孟枝喉头哽了下,才道:“嗯。好久不见。” 沈星川定定地看着她,片刻后,笑了起来。 他唇薄,笑的时候会习惯性挑起右侧唇角。 “好久不见。所以,叙叙旧?” “……好。”孟枝声音很轻。 没想到她会答应得如此干脆,沈星川抬了下眉。 随即,微垂着眼眸扫视了周围一圈,视线在赵博文身上停留了片刻,又落回到孟枝身上。 他极其自然地换了个话题,问:“怎么来的?” 孟枝看边上的李铃铛,刚想说她们是一起来的。 话还没说出口,李铃铛那厮却抢先答道:“她是走来的,老远了,看来只能得你送她回去了。” 孟枝:“……” 沈星川闻言轻笑了一声,像是从鼻腔里发出来的音,也答应得干脆:“好。” 李铃铛特满意这人的上道。她偷偷攥紧了孟枝的手腕,用了大力气,孟枝被她箍得胳膊疼。虽然李铃铛一句话都没说,但孟枝就是明白了她的意思。 “那孟枝,我就先走了。”李铃铛很有眼色地决定不当电灯泡,步子刚迈出去,又看见杵在一旁全然在状况之外的赵博文,心里暗叹一声,决定好人做到底,“那啥,赵医生,既然你顺路的话,送送我呗。” 赵博文愣在原地,拒绝也不是,答应也不是。 他还没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就被李铃铛毫不留情地一把拉走。 火锅店门口只剩下了孟枝和沈星川。 夜风簌簌,店里的玻璃大门上氤氲了一层雾气,连带着视线也变得模模糊糊。一门之隔,店外头冷得人几乎僵掉。孟枝双手冻得冰凉,她紧攥掌心,仰头,看着眼前骤然出现的男人,半晌却没能说出一句话。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孟枝垂眸,心想着要是早知道……早知道会遇见,她该收拾一下自己再出门的,可能没多漂亮,但至少看起来光鲜一些,不至于如此狼狈,甚至连话都不知道怎么说起。 “好久不见”四个字,已经是她当下能想到的,最合适的寒暄。 最后,是沈星川打破这场沉默的对峙。 “走吧,我送你。” 上卷·梅雨季 第一章 ·转学生 孟枝第一次遇见沈星川,是在2013年的夏末。 江南正值梅雨时节。 十六岁的孟枝生平头一次出远门,便是跨越几千公里,坐了将近一天一夜的火车,一路从遥远的北方小镇来到苏城这座发达的南方城市。 连续不断的阴雨天让整座城变得灰蒙蒙的。孟枝站在一家双层小洋楼门口,黑白分明的眸子平静地盯着乌黑冰冷的铁栅栏。硕大的双肩包挂在身前,里面装的是她的全部身家,重量将她瘦弱的肩膀压得不断往下坠。 在门口站了好久,她终于深吸一口气,按下门铃。 不多时,里头朱红色的入户门被推开,穿着无袖连衣裙的中年女人走出来。丝质的水青色料子微微泛着光泽,长发半扎着,发丝随着步伐微微晃动。 穿过前院走到近前,女人隔着铁栅栏将她上上下下打量了个来回,才出声问道:“你是孟枝?” 孟枝嗓子眼卡着一口浊气,不上不下,难受得很。 她没说话,而是轻轻点了点头。 得到肯定的答复,冯婉如将门拉开,侧身看向孟枝。 她嘴唇动了动,似是想说什么,最后却只道:“进来吧。” 于是,孟枝跨进门跟在她身后,对方不说话,孟枝也不开口。 直到走进那扇红色的入户门里,冯婉如才说第三句话。 她甩下一双拖鞋到孟枝脚下:“赶快换上。”然后蹙着新纹好不久的柳叶眉,状似忧心忡忡道,“怎么淋湿成这样?看你这孩子,到了也不说声,我们一直等着去接你呢。” 听起来像是担心她。 孟枝抿了抿泛白的唇,没说自己打了好几通电话都没人接的事实。她只是弯腰脱下了被泥水弄脏的白色帆布鞋,整整齐齐地摆放在鞋柜底下,然后随着冯婉如走进去。 客厅的皮质沙发上,有些发福的中年男人正在看电视,听见动静,视线从屏幕上挪过来,隔着厚厚的镜片将孟枝从上到下地扫视了一整圈,目光中的评判与打量毫不掩饰。旁边,和孟枝年纪相仿的女孩靠坐在沙发上,目光斜斜地往过瞥了眼,然后撇了撇嘴,又收了回去。 孟枝站在原地,半湿的衣服贴在身上,越发显得她单薄的可怜。她安静地站在那里,连呼吸都刻意压制得很低很轻。 还是冯婉如笑着打破沉默:“老林、嫣然,这是孟枝……孟枝,快叫人。” 孟枝坐了许久的火车,又辗转大半个城市找到这里,一路上,除了必要的开口,基本上没有说过话。此刻一张嘴,嗓音又干又哑,着实算不上好听。 “您好。” 干巴巴的两个字眼。 既不热情也不婉转,好在用上了敬语,还算是客气。 沙发上,冯婉如的第二任丈夫冲着她点了点头。 至于另一个年轻女孩,这次连半个眼神都没施舍到这边。 孟枝看在眼里,依旧没什么反应。 她头一次坐火车,为了省钱买的硬座,火车上人多且杂,她整晚都没敢睡着。加上又淋了雨,整个大脑都是混沌的,人就像是一个牵线木偶,冯婉如说什么她就怎么做什么,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勉强维持着基本的礼貌。 可冯婉如好像很不满意。 她顿了顿,笑着对着沙发上的父女俩解释:“这孩子乡下长大的,木讷……那什么,你们先看会儿电视,我带她去房间。” 得到答复之后,她侧眼看孟枝,声音压得很低:“跟我来……” 孟枝于是又跟着她往里走。 最终,她被安排在了一楼最里侧的房间,楼梯后头的位置。 “就是这儿。”冯婉如停下脚步,抬手推开门,自顾自地介绍,“二楼房间满了,这个是客房改的,床、衣柜什么的都有,就是地方有些小……委屈你了。” 孟枝抬眼环视了一圈。 就像冯婉如说的那样,这间房子里该有的东西基本上都备齐了,甚至还带了独立的卫生间。空间也不算小,只是除了床单被褥之外,其余的生活用品一概没有,好在她自己带了些,剩下不全的……就得去买了。 “谢谢。”孟枝说。 这是她从踏进林家以来,主动开口说的第一句话。 冯婉如看她一眼,发现女孩脸上并没有多余的表情,还是那副平静淡漠的样子。估计是淋了雨,她面色素白如瓷,唇色也浅浅淡淡的。 冯婉如抬手将发丝拨到耳后,声音清丽:“谢什么,我是你妈。” 孟枝没吭声。 她对这个称呼不置可否。 实质上这些年来,这个妈有和没有,并无半点区别。 可现在她又确实要凭着这层血脉联系,倚靠着冯婉如过活。 荒诞又讽刺的现实,让孟枝说不出话。 冯婉如又简单介绍了几句她的家庭。 她二婚的丈夫就是方才客厅里坐着的男人,叫林盛,对方和原配妻子有个女儿,林嫣然,年纪和孟枝一般大。冯婉如特意叮嘱,说小姑娘这些年被宠大的,脾气有些不好,让孟枝注意点儿,别跟对方起冲突。 寄人篱下就得有寄人篱下的自觉,比如客气、礼貌、懂事,同时还得拿捏好分寸,不能让主家碍眼。 孟枝明白,顺从地应了声:“嗯。” 冯婉如总算是满意了些。 她又说了几句闲话,叮嘱她将东西收拾好,等会儿一起用晚餐,然后便推门出去。 房门阖上,锁扣发出咔嗒一声响。孟枝依旧站定在原地,许久,才回过神,蹲下身开始收拾行李。 自从六岁那年,父亲意外去世,冯婉如南下打工,之后改嫁,孟枝便和奶奶相依为命。本以为这种贫穷却也平静的生活会一直持续下去,却没想到半年前,奶奶查出癌症,弥留之际,递给她一张写有电话号码的纸条,要她投奔母亲。 孟枝早就忘了所谓母亲的长相,也根本不愿意来。直到二婶明里暗里说着高中学费贵,之后的大学更不用提,供养堂弟一个人都很难,别说再多一个,这么些年他们早已经仁至义尽。又说,房子也是他们辛辛苦苦盖起来的,也该归给他们,冯婉如那边已经联系好了,愿意养她,对方二婚的丈夫有钱,什么都不缺,就等孟枝过去享福…… 孟枝恍然间才明白,原来从奶奶去世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没有家了。于是,她背着仅一个双肩包就能装得下的行李,攥着奶奶临走之前偷偷塞给她的一千块钱,从一个赶她走的地方,到另一个同样也不欢迎她的地方。 孟枝家务活早已经轻车熟路。十来分钟的功夫,便收拾好了一切。奔波了一整天,她早已经累极,换了身干爽的衣服后便倚着床头沉沉睡去。不知过了多久,直到房门被人敲响,冯婉如叫她出去吃晚饭。 餐桌上的气氛不算太僵硬。 其余三个人偶尔说上一两句话,唯独孟枝坐在那里,低垂着头,安静吃着碗里的白米饭。 一顿饭结束,林盛接了通电话就上了楼。林嫣然也懒得理会其他的,回了自己房间,顺便把房门摔了个震天响。桌上残羹剩饭,只剩冯婉如一人收拾。 孟枝吃完自己碗里最后一口,起身帮她把东西往厨房搬。然后不等冯婉如说什么,率先弯腰清洗起水池里的脏碗。 冯婉如一愣,扯着唇笑了笑,替她打起下手。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什么话。 直到最后一个盘子洗完,外头天色也暗了下来。 孟枝擦干净手,问起:“我缺几个洗漱用品,哪里能买到?” 冯婉如疑惑:“缺什么?房子不是都准备好了?” “牙膏牙刷,还有毛巾之类的。” 冯婉如这才想起来,忘了准备这些琐碎的东西。她语气放缓:“小区门口有个便利店,出家门一直朝右走就能到……你钱够吗?或者我陪你去?” “够了。不用。”孟枝道。多余的一个字都没有,只朝她点了点头,便拉开门出去了。 她按照冯婉如说的方向一直往前走,十分钟之后,终于在快到小区门口的地方找到了一家便利店。店面不太大,但是里面的货架摆放得规律又整齐,灯光也明亮极了。 孟枝隔着裤兜,攥紧了里面的纸钞。 她一边暗自忖度着价格,一边低垂着头走进去。 店里除了她,还有三两个别的客人在购物。收银台前的老板娘正盯着斜上方的小电视,上面播放着一部电视剧……总之,没人注意到她。 孟枝先是绕着便利店里头走了半圈,找到了摆放着洗漱用品的货柜,扫了眼标签上头的价钱,略有些贵,好在支付得起。 她稍稍松了口气,这才仰着头,细细地对比挑选起来。 便利店的洗漱品并不多,孟枝在几排牙刷里面挨个看了一遍。她视线并未在包装上的产品介绍那里停留,而是定睛在价格上。一番比对下来,她最终拿了里头最便宜的一个。 同样的选择方式,孟枝又买了一条毛巾,一盒牙膏,一盒儿童用的基础面霜。 三件物品的价格被她算了又算,总共二十块零五毛,这是价格最低的排列组合了。 结账的时候前头排了一对年轻夫妻,两人买了一堆零食,收银员正一件一件的扫码算钱。孟枝等待的功夫,手在裤兜里把那张红色的纸币搓了又搓。 前头的人是手机付款,很快就拎着东西走了。 然后就到了孟枝。 她将东西递过去。 收银员接过,挨个扫描完,道:“二十块五,扫码还是现金?” “现金。”孟枝说。她从口袋里拿出被攥了许久的纸钞递了过去。 收银员看见那张皱皱巴巴的粉色钱币却是明显一愣,随即拉开抽屉在里面翻找了一圈,最终无奈地撇了撇嘴,问:“我们现金不够找零,能扫码支付吗?” 这一年,扫码支付刚刚兴起,无纸化结账深受人们喜爱,一时之间风靡大街小巷,用现金的人反而越来越少。而不懂智能手机,或是不会使用网络支付的人,只能被时代洪流无情地抛弃。 孟枝就是其中之一。 她的手机是二叔淘汰下来的,老款,只能接打电话,外带了一个拍照糊成一团的摄像头。倒是可以上网,但网络支付什么的就不行了。更何况,孟枝没有银行卡,开通不了这种线上业务。 她窘迫地咬紧了唇肉,声音很小:“手机付不了,您要不再找找看。” “现金不够。”收银员耐着性子又解释了一遍:“或者你再买些东西,我这边零钱只有13块。” 几十块钱确实不多,但孟枝没钱,她的每一分钱都恨不得掰开两半花,更遑论去买一些自己不需要的东西。她很穷很穷,每一分都不敢浪费。 两人就这么僵持下来。 时间一秒一秒地过去,收银员终于耐心告罄。 “姑娘,不是我为难你,是确实没有。要不你换家店吧,后面还有人排队呢!” 孟枝闻言,下意识地往后看了一眼。 不知道什么时候,她后头排了一个人,是个年轻男生,个头很高,孟枝得微微仰头才能看清他的脸。他穿着一件连帽卫衣,黑色的帽子罩在头上,挡住了他的额头以上,唯余一双狭长的眸子冷冷淡淡地瞥过来,不含半点温度。 孟枝收回视线。 她抿了抿干涩的唇,敛起眸子,抬手到桌上将自己的原本要买的几样东西重新拿起放回。 手指刚刚碰触到牙刷包装的塑料外壳,身后头顶上传来低沉喑哑的声音。 “我替她付。” 孟枝眼皮一颤。 还未回过神,边上便多了一个人。 紧接着,一盒口香糖被扔到桌上。 他没正眼看她,眼角淡淡垂着,漫不经心道:“一起算。” “一共98。” 男生没再多说一个字,沉默着扫码付钱,整套动作一气呵成。 等到孟枝反应过来的时候,便利店的门已经被推开。 男生修长骨感的手指尖捏着一盒口香糖走了出去,收银台上仅留下了孟枝那几件精挑细选出来的,廉价的生活用品。 雨停之后起了风,店门口悬挂的风铃被吹得叮当作响。 孟枝定在原地踌躇了几秒,一把抓起收银台上的东西推门追了出去。 就这一会儿的工夫,对方已经走到十米开外了。 黑色衣裤衬得他原本就高的身材越发挺拔劲瘦,还带着些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意与疏离。他身高腿长,往前一迈就是一大步,孟枝得小跑着才能追上他。 好不容易赶上,孟枝放缓步子。 她跟在他身后,顿了几秒,待气息喘匀之后才鼓足勇气开口。 “请等一下。” 对方好像这才发现后边多了个人。他驻足,抬手将一只耳机取下。身高缘故,男生看过来的时候是微微俯视的,居高临下,锋利的眉眼蹙起,似是不怎么耐烦,语调也是冷的。 “什么事?” 孟枝咬了下唇,才说:“谢谢你,替我付了钱。” 男生闻言,没说话,眉梢却不甚耐烦地挑了下。 “所以呢?” “我会还给你的。”孟枝笃定道。只不过,“现在我没有零钱,得等之后……” “不用了。”对方却毫不犹豫地打断了她,他按亮手机屏幕扫了眼,“还有事儿吗?我赶时间。” 孟枝所有的话在这一瞬间全部堵在了喉头。 她沉默着摇了摇头。 男生也没再多说一句话,果断地转身离开。 孟枝站定在原地,直到眼睁睁地看着对方坐上了计程车,她骤然垮塌下了肩膀。 那时候孟枝的并不认识沈星川。 对她来说,这只是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他随手帮她垫付了钱,虽然是善意的释放,但更让她清楚地认识到,自己的贫穷与窘迫。 十七岁,自尊心比天高的年纪,孟枝还不能够很平静地接受命运的不公。 但她知道,自己与这座城市,与这所高档小区,与这里的所有人,格格不入。 往后几天,一切风平浪静。 八月下旬,距离开学时间越来越近,孟枝转学的事情迫在眉睫。冯婉如跟林盛提过几次,之后就不好再催。好在孟枝本人沉得下气来,每天得空就拿着高一的旧课本反复翻看,权当是巩固知识了。 除此之外,她其余的时间会帮冯婉如干一些家务活。 林家二层独栋小洋楼,前后两个院子。林盛平日里厂子里忙,家里事基本不管,指望林嫣然就更不可能。虽然隔三岔五会有钟点工过来收拾卫生,但洗衣做饭主要还是靠冯婉如来操持,孟枝做饭水平不太行,但干别的活却利索。冯婉如见她这般,也乐得有人帮自己,就由着她干。 这日,晚饭已经上了桌,半天不见林嫣然回来。 她下午拿着暑假作业出门了,说是去隔壁朋友家写。这会儿冯婉如打了几通电话没人接,锅里又炖着汤走不开,思来想去,干脆让孟枝去叫人。 孟枝知道,林嫣然并不喜欢自己,甚至称得上是排斥和讨厌,但这几天下来,两人也没什么摩擦,算是和平相处,因而只犹豫了片刻,就答应了。 冯婉如说:“嫣然就在隔壁,出门右转紧挨着那一户。这孩子从小就爱钻隔壁家跟她表哥玩儿,你直接去敲门就成。” 孟枝放下手里的盘子,湿淋淋的两手在裤子上抹干:“行。” 这座小区南面有几座高层,中间就是独栋的小洋房,北边则是面积更大一些的别墅。林家就在中间这片区域,同样的房型前前后后还有十几座,隔壁那户也是。 孟枝出门右转,没几步路就到了。 院子门没关,孟枝却没进去,站在外头按响门铃。 一阵尖锐的声响过后,院子里却依旧没动静。 就在孟枝抬手打算按第二下的时候,里头的入户门才被推开,房子的主人从里间走出来。 隔着一个前院,孟枝一眼便看清了那人的相貌。她原本要说的话瞬间卡在了嗓子眼里,整个人怔在原地,胳膊还半抬起着,维持着按在门铃上的姿势。 屋主人是她前几天刚刚见过的。 就在便利店里头,慷慨地替她付了二十块零五毛的男生。 虽然今日对方换了衣服,原本的一身黑变成了休闲宽松的白短袖和灰色运动裤,帽子也摘了,微长的发丝随性慵懒的耷在额前。 但孟枝还是一眼认出,就是他。 原来他就住在隔壁,原来他是林嫣然的表哥。 没由来的,孟枝突然觉得有些难堪。不过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是眸子微微睁大了些,随即又恢复如常。 “你找谁?”男生问。 “找林嫣然。”孟枝答话,紧接着又解释了句,“她家里晚饭做好了,我来叫她回去吃饭。” 男生听明白了,也在当下知道了孟枝的身份。 他目光在孟枝脸上停留了几秒钟,然后推开铁门:“进来吧,她在里头。” 孟枝惊讶,却第一时间拒绝。 “不了吧,麻烦你帮我……” 话刚说到一半,里头的入户再度被人推开。林嫣然探出半个身子大大咧咧地冲门口喊:“沈星川,游戏开始了,你磨蹭什么呢?”她出来得匆忙,手上的游戏手柄甚至都没来得及放下。 “快快快!你俩都赶紧的!”另一个男生紧随其后。待看清门口站着的人是孟枝,蓦地也愣住了。 张志成一脸蒙,他也住这个小区里头,几个人从小就认识,今天在家待得无聊,就跑沈星川家蹭游戏玩。原本正玩得好好的,门铃响了,沈星川半天不见回去,他们俩就过来找他,然后,就上演了这让他完全摸不着头脑的一幕。 与他的搞不清楚状况相比,林嫣然脸色阴沉得像是能滴出水。 她一把掀开门大跨步走过来,嗓子里头像是带着火药:“你来做什么?” 孟枝谨慎开口:“晚饭做好了,我来叫你吃饭。” 林嫣然没忍住,埋怨了句:“吃什么!烦死了!” 声音不小,孟枝听得清清楚楚。 她站在原地踟蹰了一瞬间,沉默着转身离开。 话已经带到了,至于林嫣然回不回去,不是她能左右得了的。 “看到了吧,她就是我跟你说的,后妈带来的那个拖油瓶,有没有很土?”林嫣然凝视着女生的背影,嘴上还喋喋不休着,“性格也奇怪,整天半低着头,阴阴沉沉的,讨厌死了!” 沈星川眉间微不可察地皱了下。 他抬眼看了眼,女生背影单薄消瘦,并不合身的白色短袖过于宽松,虚虚的罩在身上,风一吹就能刮倒了似的。就像林嫣然说的那样,她的头好像没抬起来过,那天也是,这会儿亦然。 “什么阴沉?”张志成还在状况外头。 沈星川没搭理,他收回视线,淡淡出声:“林嫣然。” “干吗?” “你该回去了。” 开始吃晚饭已经是半个小时后的事情了。 桌上的饭菜已经冷掉了,盘子里的汤汤水水上,油花浮起凝固成一片,看上去食欲直接没了大半。 林嫣然坐上桌,瞟了眼对面正襟危坐的孟枝,视线一翻,对着面前的饭菜一脸嫌弃道:“看起来都倒胃口。” 也不知道说的是饭菜还是别的什么。 孟枝抓住筷子的手紧了紧,垂下眼,假装没听见。 反倒是林盛气得摔了筷子。 今天厂子里的一笔生意没能谈下来,合作方价格一压再压,最后直接吹了。林盛正在气头上,偏偏他女儿吃个饭都半天不回家,于是直接爆发了:“挑三拣四!好好的饭,要不是因为等你,也不至于成这个样子!” 林嫣然从小被宠大的,哪里怕他,当即就不服气地撇着嘴呛声:“我又没让你们等我!再说了,我去沈星川家里又不是去玩,是为了让他辅导暑假作业!” “马上就开学了你才想起来还有暑假作业?辅导?我看是去抄作业吧!”林盛还能不知道自己生了个什么玩意儿,“你但凡拨出半个假期写作业,也不至于现在熬夜点灯!” 老底都被掀开,林嫣然筷子一甩彻底不干了:“爸!” 也不知道她是有心还是无意,木质筷子不偏不倚隔着餐桌飞过来,不等反应,重重地抽在了孟枝的左半边脸上。力道不算大,就是惊了一下。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让在座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林盛最先反应过来,客气问了句:“没事吧?” 孟枝抬手摸了下脸,不疼,没破:“没事。” 林盛于是不再多理会,调转枪头看向始作俑者:“林嫣然,你过分了!” 林嫣然终于作罢了。 餐桌气氛再度恢复静谧。 直到林盛拿起筷子夹了第一口菜,这顿晚餐才算正式开始。 林嫣然饭前闹了一通,总算安静下来,低着头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饭。 冯婉如迟疑了许久,犹豫着问:“老林,孟枝入学的事,你打听得怎么样了?” “嗯,正准备跟你说。”林盛眼都没抬,夹了一筷子菜道,“你给我的成绩单我托人问了,说是分数还算不错,进五中没什么大问题,等开学去办转学手续就行。” 话音落下,冯婉如拼命朝着孟枝使眼色:“还不谢谢你林叔叔!” 孟枝反应过来,眼睛都亮了些:“谢谢您。” 她欢喜了,林嫣然自然就不高兴了。 她咣当一声把手里的碗筷摔到桌上,整个人像一只发怒的野狸猫:“她要去五中?凭什么!” “什么凭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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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卷·梅雨季 第一章:转学生 第二章:重感冒 第三章:家长会 第四章:孤独症 第五章:生日会 第六章:离别时 下卷·见春天 第七章:重逢日 第八章:急救室 第九章:跨年夜 第十章:男朋友 第十一章:双人游 第十二章:小秘密 第十三章:生日愿 番外一:初见(沈星川视角) 番外二:新年(见家长) 独家番外:冬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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