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咖啡馆

1966年的维也纳。罗伯特·西蒙在卡梅里特市场靠打零工谋生。他对自己的生活很满意，但战争结束的二十年后，这座城市已从废墟中重生，西蒙身上沉睡的冲劲儿，也随着焕然一新的维也纳一起苏醒，他开了一家没有名字的咖啡馆。这里供应简朴，严格来说甚至算不上真正的咖啡馆，但是街坊邻里纷纷到来，并带来了各自的故事——关于渴望、失落、友谊和死亡。有的顾客前来寻找友谊，有些渴望收获爱情，当整座城市在他们周围苏醒时，西蒙自己的生活也悄然变化。他们交织的生命轨迹共同见证了一个新时代的到来。

【奥地利】罗伯特·泽塔勒 1966年出生于奥地利维也纳，做过演员和编剧，在意大利著名导演保罗·索伦蒂诺执导的《年轻气盛》中饰演过重要角色。40岁发表第一部小说《碧内和库尔特》，荣获布登布洛克之屋新人奖，从此一鸣惊人，人气急剧上升。他的小说《大雪将至》（Ein ganzes Leb en）面世后受到全球读者喜爱，雄踞众多畅销书排行榜，荣获2011年德国格林美尔斯豪森奖，并入围2016年布克国际奖终选短名单。

周一凌晨四点半，罗伯特·西蒙从他和战争遗孀—老妇人玛尔塔·波尔一起居住的公寓中走出来。 这是 1966 年的夏末，这一年，西蒙三十一岁。他独自吃过早饭—两个鸡蛋、抹了黄油的面包和黑咖啡，而此时老妇人还在睡觉，他听到了从她房间里传来的轻微呼噜声。他喜欢这个声音，它让他感到莫名的触动，有时他还会往门缝里瞥一眼，他感觉在门后的黑暗里能看到她大大张开的鼻孔。 在街道上，风迎面吹来。如果风从南面来，便会带着市场上的臭味，那是垃圾和烂掉的水果的气味。但今天是西风，空气清新凉爽。西蒙穿过有轨电车公司退休人员居住的灰色住宅区，走过施内魏斯铁皮加工店，又路过一排都还没开门的商店。他从马尔茨街转向利奥波德街，横穿过席夫阿穆茨街，最后转入窄小的海德巷。他在拐角处停下，想看一眼曾经的市场咖啡馆的餐厅。他用额头抵着窗玻璃，眯起眼睛打量着房子里面：黑色的大吧台前堆叠着桌椅；墙纸褪色，有几处隆起，看上去像是墙面上长出了几张面孔。墙需要呼吸，西蒙想，得开几天窗户，然后他才能刷墙。里面充满了腐烂污物和潮气，以及灰尘和旧日的影子。他把自己推离窗玻璃，转过身去，走到通往市场的路的另一侧，约翰内斯·贝尔格正在响亮的咔哒咔哒声中升起他肉铺的卷帘门。 “早上好！”肉铺老板说，“你愿意的话，可以帮我劈几块冰。” “蔬菜的活儿就够我忙的了，”西蒙说，“十九箱苤蓝。” 肉铺老板耸耸肩，把手摇柄连上遮阳篷，开始摇起来。他流汗了，脖子在朝阳中闪着光。 “如果你愿意，一会儿我给你把遮阳篷的连接部件儿上上油。”西蒙说。 “我自己也能做。” “去年冬天你抹的是哈喇了的猪油，那臭味在春天一直能传到普拉特公园。” “我用的不是猪油，是生肉上的脂肪。” “需要我帮忙的话就说一声，”西蒙说，“晚点儿我能做。花不了多少时间。” “不用啦。”肉脯老板说。他把手摇柄从遮阳伞上脱钩取下，放到大门旁边，然后双手在沾满血斑的围裙上抹了抹。在红白条纹布篷的遮蔽下变弱变淡的光线中，他的脸显得很柔和。 “今天天气会很好，”他说，“阳光很好，但又不太热。” “是的！”西蒙说，“我们回头见。” 他是一个精瘦的男人，胳膊上青筋毕现，双腿细长。因为常年在露天工作，他的脸被晒成了棕色，灰金色的头发凌乱地散在额前。他的手很大，布满疤痕—那是搬运整理粗糙开裂的条板箱时留下的。他的眼睛是蓝色的，这是他身上唯一的真正漂亮的地方。 他比平时走得慢一些，很多商贩向他举手致意或喊几句友好的话。这是他在市场上做零工的第七年，但今天将是他做零工的最后一天，他们望着他的背影，不知道该为他高兴还是难过。 在装卸场，他把装着苤蓝和洋葱头的木箱子猛甩上肩头，扛到纳夫雷切克的水果蔬菜摊。他把洋葱上的青芽和土豆上的萌芽切掉；将冬天才用的木柴堆倒垛，好让木头不会发霉；把空的托盘堆排好。他在鱼摊清理掉装冰大木桶里的鱼鳞、黏液和污血，把脏冰和瞪眼张嘴的鱼头塞进袋子，拖到垃圾堆放点。然后他去了卖玩具、木头小汽车和彩色小铁皮旋转木马的摊位，用刮刀把地面格栅上的铁锈刮掉。他一直都很喜欢自己的工作—各种各样的活儿—也喜欢身体上的劳累，还有每天收工后在他口袋里叮当响的酬金。他喜欢寒冷、清澈的冬日空气；喜欢夏天能让柏油路面软化、啤酒瓶盖儿下陷的炎热；喜欢市场上的人们此起彼伏的沙哑呼喊声；喜欢想象自己是一个巨大的、呼吸着的、轰轰隆隆响着的有机体上的一个微小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