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墟——切文古尔

\\\\\\\"【内容简介】： 《人墟——切文古尔》是苏联文学大师普拉东诺夫的代表作，但该书在作者生前仅以片段形式发表于多本杂志，俄文版全本在作家逝世三十多年后才得以问世。 小说以新旧交替的特殊历史时期为背景，以父子两代人的视角分别展现了人们如何从崩塌的旧时代中重生并在新时代中努力寻找构建新世界的路径。一群幻想家在切文古尔重新开天辟地，构建了一个“磨灭差异”的新天地，他们取消私产，毁林拆房，风餐露宿，不事劳动，完全依靠太阳的能量生存，又接来一批“外人”在此安家落户，期望在此发展出“美丽新世界”。然而切文古尔人的一腔热忱，却不能改变现实世界运行的法则，没有生产创造，此地的生活日益凋敝。当敌人来袭时，缺少物质支持的切文古尔人完全无法抵抗敌人的进攻，最终切文古尔沦为一座“人墟”。\\\\\\\"

【作者简介】： 安德烈·普拉东诺维奇·普拉东诺夫（1899－1951），为数不多迄今仍在世界文坛享有崇高声誉的俄苏作家之一。二十世纪初期，苏联社会建设方兴未艾，普拉东诺夫以近乎先知的姿态表达了对激进思想的担忧，他认为除了物质的飞速发展，应更多地关注民族内在的精神发展，寻找“未来新世界”的精神力量，避免被物质繁荣的假象所吞噬。普拉东诺夫独特的语言风格与当时的主流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要求相去甚远，因此他遭到了当局的排斥，许多作品在创作完成后都未能及时与读者见面。随着时代的发展，作家的担忧逐一成真，人们开始惊异于作家的超前意识和他前卫的艺术风格。俄罗斯文学研究界将普拉东诺夫“反叛的艺术思维和异样的书写姿态”定义为一种难以企及的“美学权威”，他也因此确立了二十世纪俄罗斯经典作家的地位。

\\\\\\\"【精彩书摘】： “谁给你这种自作主张的权力的？”科片金眉头一皱下得马来。 “我在这儿干的跟列宁可一模一样啊！”瘸子就这一目了然的事情解释，“今儿个富农们办招待宴请贫农，按我开的条子规矩来办，我呢，事后再去检查完成情况。” “检查了吗？”德瓦诺夫问。 “挨家挨户查了，还专门抽查了，全办得规规矩矩。上的酒的度数比战前可高多了，赤贫的无马户们相当满意。” “那……那婆娘当时吓得拔腿就跑是怎么回事儿？”这可是件糗事，科片金哪壶不开提哪壶。 瘸子自个儿也觉挺丢脸，气愤得又严肃了： “这不还没有苏维埃的觉悟嘛。百姓见到客人同志不敢招待呀，最好的办法就是把手上吃的喝的倒进牛蒡草，然后恢复老样子，就又再是国家的贫农了。我这村里情况熟悉得很，谁家藏了啥在啥地方，大伙儿过日子有啥想法抱啥目的，我全瞧眼里一清二楚……” 瘸子有个叫法，唤作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这名字的来头是他本人亲自动手重新登记的结果，在做正式身份证明文件时上面写道：乡革委会全权代表伊格纳季·莫雄科夫受理了公民伊格纳季·莫雄科夫提出的姓名变更申请，以纪念著名作家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由此做出决议：改名自次日昼夜生效而至永久，同时建议今后全体公民重新考虑自己的叫法，想想是否满意自己现有名字，此处的意思是看看有否必要照此办理新名字。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存心谋划了这场运动，目的是让公民们实现自我完善：谁若选了李卜克内西这个叫法，那他过日子就得像李卜克内西的样子，否则就撤销其这一光荣的名号，打回其原名。倒吸引来两位公民照此程序办理了改名事宜：一位是斯捷潘·切切尔，改作了克里斯托弗·哥伦布，另一位挖井工彼得·格鲁金则成了弗兰茨·梅林，只不过是走街串巷的梅林罢了。费奥多尔·陀思妥耶夫斯基登记这俩名字时考虑到了前提条件和争议事项：他向乡革委会打了份报告，请示是否有叫哥伦布和梅林的仁人志士，他们的名字值不值当拿来作为今后生活的榜样，抑或是这哥伦布和梅林对革命来说默默无闻。乡革委会的答复还没下来。是以斯捷潘·切切尔和彼得·格鲁金这俩家伙日子过得就暂时快要没名没姓了。 “既然是自己选了这名字，”陀思妥耶夫斯基找他俩谈话，“那就得干出点叫人刮目相看的事情来。” “俺们会干的，”俩人积极表态，“只是得请你定下来，再开个证明才行。” “先口头上这么叫着，文件上嘛，我暂时按原先的名字标明就是。” “那口头上给俺们出个证明也好啊。”俩申请人仍想求份保障。 科片金和德瓦诺夫找上陀思妥耶夫斯基那天这人正思考改善生活的新招法。他琢磨过同志式的婚配组合，思考过生活的苏维埃真谛，考虑过能否消灭夜晚以提高收成，想过成立好好劳动天天幸福协会，推敲过什么是灵魂：是苦痛悲伤的心田，还是脑袋里的神智，思前想后事情层出不穷搞得大伤脑筋，连带家人夜夜都没个安宁。 陀思妥耶夫斯基家藏书不少，却因尽皆烂熟于胸再也不能排忧解难，弄得他自己的问题只能自个儿想了。 在陀思妥耶夫斯基家吃了点小米粥，德瓦诺夫和科片金放下碗就着急忙慌跟他商量事情，谈谈来年夏天建成社会主义的必要性。德瓦诺夫强调此事迫在眉睫，是列宁本人亲自论证过的。此处及后文中关于列宁、马克思的说法及相应的语录引用均为杜撰，此后不再一一注明。 “这么说吧，苏维埃俄国，”德瓦诺夫开导陀思妥耶夫斯基，“就像一棵白桦树幼苗，资本主义的山羊正朝它扑过来。”他甚至举出一则报纸上的标语为证： 快将鞭儿扬，催催小白桦赶紧长， 不然欧洲的山羊要过来把它啃光！ 陀思妥耶夫斯基想到资本主义的危害在劫难逃，脑子里的弦就绷得好不紧张，脸色都白了。确确实实，他预感到，那白色的山羊把咱们嫩绿的树皮啃光后整个革命不就赤条条了，还不得冻死完蛋。 “那咱们还等谁靠谁呀，同志？”陀思妥耶夫斯基一声怒吼，慷慨又激昂，“现在马上立刻就开干吧，赶在新年前一定来得及把社会主义弄成！到夏天时那白山羊再跳过来，咱们苏维埃白桦树的皮子早长结实了。” 陀思妥耶夫斯基以为社会主义就是好人们抱成团的社会，不晓得还应有种种东西和建筑。德瓦诺夫一听他开口即明白这家伙真不懂。 “不是这样的，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志。社会主义就像太阳，到夏天才会红红火火升起。它得在高地草原的肥沃土地上进行建设。你们村有多少户人家？” “我们村是人口大村，有三百四十户，并且村子外头还有散户十五家。”陀思妥耶夫斯基报了数。 “这太好了。你们呢要分成劳动组合，五组六组都行，”德瓦诺夫琢磨行动计划，“然后宣布立即推行义务劳动役制度，暂时先安排撂荒地上打井的活路，开春后则着手弄马车运送建筑物料。那个，挖井工你们这儿有吧？” 德瓦诺夫这番话陀思妥耶夫斯基吸收消化起来有些迟钝，好不容易才将其转化为看得见摸得着的情景。他这人缺乏琢磨出真理的天分，但理解尚可，只不过必要先将思想转变为他那一亩三分地的事件才行，而这一过程却又相当漫长：得在脑子里把那片无所事事的草原事先理解演化为自己熟悉的场所，然后再将本村的一众人家按姓氏分门别类重新安置上去，最后再来看看这样办的效果如何。 “这个挖井工嘛倒是不缺，”陀思妥耶夫斯基回话，“比方说弗兰茨·梅林，那家伙动动脚便能嗅出水的气味儿。他呀，去山沟里逛一趟，比划比划水位，张口就来：挖吧，伙计们，照这地窝窝打六丈深。接着呀，那水流便泪汪汪地冒出来了。多半啦，他娘和他爹把他给撞出来时用的也是这么个法子。” 德瓦诺夫进一步替陀思妥耶夫斯基开窍，帮他在脑子里将社会主义有血有肉地立起来，提出建设小门小户的劳动合作村，各家院子共用一块自留地，大伙儿均分。这建议陀思妥耶夫斯基本已全盘采纳，不过仍觉有美中不足的地方，认为那一处处打谷场上缺了某种助大伙儿娱乐开心的安排，不便于将未来生活憧憬转化为男女间的爱情和彼此的温暖，也不便于那苏维埃的良心和时不我待的激情化作一种力量涌进他身体，毕竟社会主义的身影暂时还看不真切摸不实在。 科片金听着听着就来气了： “你这浑蛋真太可恶了！省执委都跟你交代了，夏天前务必完成社会主义！既然咱们有铁的纪律，你就拔出共产主义的剑吧。你在这里充什么列宁，不过是苏维埃的一名卫兵而已，你的职责就是阻击经济崩溃的速度。你那些心思是有害的，完全要不得！” 德瓦诺夫继续鼓动陀思妥耶夫斯基： “你看哈，地球正因种上了庄稼秧子才变得更加清晰明亮，从别的星球上也才能见得更真切。还有，这水循环转得越频繁，那头上的天呢才会越发湛蓝，越发清澈！” 如此一摆道理陀思妥耶夫斯基脸上顿时乐开了花，他终于见到了社会主义：头上的天蓝汪汪水灵灵，地上的苗吐气欢快自在滋润得天色越发亮丽；和风习习如约而至，沃野千里碧波浩渺，风过微微浪；日子多么幸福美好，安静得无一丝杂响。剩下的便是安排好生活的苏维埃真谛罢了。而正是为着这项事业，他陀思妥耶夫斯基才给一呼百应地选了出来；也才有了他整整四十来个白天晚上起早摸黑、不眠不休、忘情忘欲地冥思苦想；才有了一群美好正派的纯洁姑娘给他送来香喷喷的伙食，甜菜汤和肥猪肉，只不过却又原封未动给带了回去：陀思妥耶夫斯基这人职责所在工作为重，压根儿没回过神来。 好几位少女水灵灵地爱上了陀思妥耶夫斯基，却皆是党员，得遵守纪律不便表白感情，只能按规矩自觉自愿默默承受痛苦折磨。 陀思妥耶夫斯基用指甲划了下桌面，仿佛在将时代一分为二，嘴上不由豪情壮志： “我就弄出个社会主义来看看！都不用等黑麦子挨到成熟，社会主义一定准备得妥妥当当！……到那时我再来看看，咱究竟一直愁个啥？肯定是太想社会主义的缘故。” “是想它的缘故，”科片金挺赞同他这番感悟，“每个人都是心甘情愿地爱着罗莎的。” 一听“罗莎”陀思妥耶夫斯基眼神一亮，却浑然满头雾水，只好暗自揣测，这“罗莎”兴许是革命的简称，或者是他所不知道的某种口号。 “完全正确，同志！”一想到主要的幸福之局面已然打开，他讲起话来就眉飞色舞，“只是啊，在本区一直领导革命工作我到底瘦得有些不成样子了哟。” “明白，明白。你嘛，这里大大小小的日常事务哪儿出了漏洞还不得你亲自扑上去塞着堵着。”科片金给足了陀思妥耶夫斯基面子。 然而不过，费奥多尔·米哈伊洛维奇当天晚上硬是没安安稳稳睡个囫囵觉，身体翻腾不休，嘴里一个劲儿咕哝心心念念的细节琐事。 “你咋回事儿？”科片金没睡着，听见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响动便问他，“你是不闲得蛋疼浑身不自在？你呀，想想那些国内战争牺牲的人吧，你就会从伤心变得平静了。” 深更半夜陀思妥耶夫斯基吵吵嚷嚷偏不让人睡觉。科片金还在梦里猛冲，翻身抓起马刀准备迎击突然来犯的敌人。 “不好意思打搅，我这也是为苏维埃政权着想嘛！”陀思妥耶夫斯基连忙解释。 “你早干吗去了，吵人瞌睡也不挑个时候？”科片金心里不痛快，脸拉得老长。 “咱们那牲口的总头数不得行啊。”陀思妥耶夫斯基心里有话憋得难受冲口而出。原来这家伙大半宿都赶着趟在想事情，从社会主义事业到生活本身悉数琢磨遍了。“要是缺了牲口，哪个公民会为你跑到那肥嫩嫩的草原上去？那一车一车的建筑材料拖上去到时又派得上什么用场？……我心里急得呀都愁死了……” 科片金弹了弹颌下尖尖瘦瘦的喉结，活像要割喉开膛似的。 “萨沙！”他朝德瓦诺夫递言语，“别睡了，睡也白睡，起来告诉这位代表，他对苏维埃的法律简直一窍不通。” 随即科片金冷冰冰刮了陀思妥耶夫斯基一眼。 “你呀，就是白方的帮凶，根本不是区里的列宁！他老人家是不会这么考虑问题的。明儿个凡是活牲口你通通都赶出来，要是谁敢私自留着不出，你就拿刀子跟他抵着心尖尖分析分析、掰扯掰扯革命的感情。嘎巴一下，还不搞定！” 科片金说完脑袋一歪又睡着了。他对什么是犹豫不决压根儿不理解，心里也没起过那样的念头，只觉得犹豫不决就是对革命的背叛；罗莎·卢森堡老早就替大家把一切都考虑妥当了，剩下的不过一双战斗的手，一双建功立业的手，去消灭一切敌人，一切眼前的和背后的敌人。 一大早陀思妥耶夫斯基便巡视整个可汗王宫村，挨家挨户宣布乡革委和省执委联合发布的命令，说一应牲口通通进行革命分配，谁也不能例外。 于是乎，在一片有产者人家凄凄楚楚的哭号下，三三两两的牲口纷纷被牵到教堂广场上。那场面连一众无产者人家亦大是不忍，看着悲痛欲绝的苦主和一把鼻涕一把泪的苦主婆，一些人憋不住了竟也跟着哭哭啼啼，全没意识到自己这回是时来运转了。 女人家搂着下奶的母牛亲来亲去，男人家则松松垮垮地牵着自己的马儿，脸上亲昵、手下温柔，嘴里不住加油打气，活像要送亲儿子上战场似的，而心头一时半会儿尚拿不定主意，是就此伤心哭一场还是干脆认命算了。 一农民，身材修长，骨架单薄，脸面白净消瘦，嗓音娇嫩如处子，牵了头快步骏马，不仅全无满腹牢骚，反而出言出语安慰一众垂头丧气的乡里乡亲。 “米特里大叔，咋的啦？”那人高高飘出声来，冲一愁眉苦脸老头儿说，“你牵着你家老伙计干吗半死不活的样子，瞧你那德性！怎么着，这是割了你老命啦，还是生离死别日子没法过了？悲伤个啥劲儿哟！他们要牵马拿走就是，魔鬼会保佑它的，谁倒霉还说不定呢！咱们啦再养就是。你呀，收起你的苦瓜脸吧！” 陀思妥耶夫斯基清楚这农民老乡情况：一位哪支部队也不收的闲杂人员，年纪老大一把了。他这家伙打小不知从哪旮旯窜了这方，身上既无什么身份证明，也无哪样来历材料，就这般不明不白避过了一场又一场战争，根本征召不了他：没有官方出生年月和正式姓名，人世间的手续上就没他这号人；只是再怎么着也总得有个叫得出口的名号，左邻右舍为应生活之便赐给了这逃兵一称呼，叫做残次品涅多杰兰内，而在上一任村苏维埃的各种名单账本里仍不见其正式踪影。头里那位村支书于全村一众户主姓氏下面添了这么一行：“其余：1号；性别：不详。”可第二任支书却给那条记录搞得一头雾水，于是便在大牲畜一栏将其作为一头多余的牲口列了进去，还专门划掉了“其余”俩字儿。如此这位涅多杰兰内竟成了一名社会失散人员，一直不清不楚地活着，跟那从大车上脱落在地的黍米粒一般命运。 不过，前不久陀思妥耶夫斯基专门找来墨水，将他列进了公民名册，称之为“私人姓氏暂缺、逃脱兵役的中农”，如此方才把这家伙的人间存在形式牢牢靠靠地固定下来：就仿佛他陀思妥耶夫斯基为了苏维埃的利益硬是生出了这么一位涅多杰兰内公民。 自古以来草原上的日子都围着牲口转，牲口上哪儿人们便活在哪儿，从而传下一份没了牲口就会饿死的恐惧，是以当天乡亲们哭得死去活来多半出于这份偏见迷信，少半乃心疼肉痛自己那点损失。 陀思妥耶夫斯基正着手将牲口分给贫农人家，德瓦诺夫和科片金竟赶到了现场。科片金想看看这家伙的决心和勇气，于是发话： “别犯错误哈！好生掂量掂量自己身上革命的感情还完整透彻不？” 陀思妥耶夫斯基背靠政权春风得意，当即亮出一只手从肚皮一下划拉到脖子表明态度。分配方案他早琢磨到位了，简单又明了：最穷的人家拿最好的牛马；可这么一来牲口数目就不够用了，弄得一帮中农眼巴巴没了着落，只几幸运的家伙各得了一头羊儿了事。 正当事情接近尾声平顺得眼见大获成功，又是那位涅多杰兰内跳了出来扯着嘶哑嗓子憋出一番话： “费奥多尔·米哈雷奇·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志，咱们这件事情，当然而然，办得有些不成样子，我这便跟你说道说道，不过你听了可别见怪哈。千万千万别生气才好！” “说你的吧，公民涅多杰兰内，照直了说，大胆讲出来！”陀思妥耶夫斯基当众表态，同意了，也顺便给大伙儿做做典范送送教育。 涅多杰兰内转过身，对着一群愁云惨雾的老百姓。这会儿甚至连贫农也哭丧着脸，手上战战兢兢牵着白得的马匹，更有好些人偷偷将牲口又还了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