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欢

本书收录陈崇正具有代表性的中短篇小说八篇，如《寻欢》《黑镜分身术》《潮墟》等，特别收录名家评论、创作谈、访谈，如谢有顺的精彩评论《写作就是回家：评陈崇正的<归潮>》。陈崇正出生于广东潮州，他既书写南方以南潮汕平原的民俗、风物、世相，又在人工智能时代的科幻叙事中探索孤独、生死、存在、人性。他笔下的故事，线索和伏笔设置巧妙，笔法克制而精确，写实与魔幻交相呼应，带给读者曲径通幽的阅读享受。他虽书写的是南方以南的历史与未来，但折射的是整个时代的镜像与全人类的境遇。该书为新坐标书系之一。

作者陈崇正，1983年出生于广东潮州，北京师范大学文学硕士，出版有长篇小说《归潮》《美人城手记》《香蕉林密室》《悬浮术》，小说集《折叠术》《黑镜分身术》《半步村叙事》，诗集《时光积木》等。曾获第五届茅盾新人奖、广东鲁迅文学艺术奖、澳门文学奖等奖项。 编者唐诗人，1989年生，中山大学文学博士；现为暨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现代文学馆客座研究员、首届广东省签约文艺评论家、广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副主席；曾在《文艺研究》等刊物发表各类文章若干，已出版著作《文学的内面》等；现阶段主要从事文学批评、文艺理论研究。

寻欢 一 风筝下方的围墙重建了我的忧伤。说这句话的时候，我感觉自己的语气显得做作，所以我在输入框里头又加上了一句：这句话是我妹妹说的。我的妹妹太多，我经常借用她们来撒谎。但网络那边的李寻欢，只是回复了一个笑脸。隔了很久，他才说，他想去一趟北京。我朝窗外望去，天空之下那只艳俗的风筝正在风中挣扎，而风筝下面，并没有围墙，不过是一片灰蒙蒙的空气，以及作为背景的灰蒙蒙的楼房。我很想跟他解释一下，所谓的围墙，只是一种感觉，或者是指空气，或者不是，其中焦灼难明，不是几句话能讲得清楚的。但李寻欢似乎感觉到了。他说，我们去看樱花吧。 这是我们的例牌行动。我们登录美人城世界，选择了我们最为熟悉的 33区。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他一身黄色的锦袍，而我穿着一袭碧绿的护身裙；他身形起落，在每一棵树最细小的顶部脚尖轻点，潇洒至极，飘飞在空中，而我紧紧相随。脚底下众多的玩家见到李寻欢出现，都退避三舍，采用隐身模式来保护自己。他如同以往那样，见神杀神，见佛杀佛，横行无忌，宛若一头下山的猛虎。飞刀到处，哀声连天，在别人混乱闪逃的时候，只有他保持了一贯的优雅。和以往一样，在穿过紫色森林的时候他开始变身，伪装为行动徐缓的初级玩家，轻轻拉着我的手，说，走吧，看樱花去。 樱花谷就在紫色森林后面。这里人迹罕至，仿佛是 “美人城 ”这个虚拟空间中唯一一个没有任何用处的地方，因为无利可图、无怪可打，所以没有人愿意穿过危机重重的紫色森林来到这里。李寻欢说，这样的地方，一定是创造 “美人城 ”的那个人寄放内心柔软的所在。这里只有琴音袅袅，落英缤纷，并无其他东西。我们还和以往一样来到山涧旁的小亭坐下，相对无言。他没有像以往那样发呆，而是突然问我，嘿，你到底是男是女？ 我没有接话，反问道，你为什么要去北京？在这一问之前，我从来不知道这个李寻欢的真名叫作钱玉龙，多么俗的三个字。叫这样名字的人，大概是不配看樱花的。只有李寻欢可以，在美人城的世界里，只有李寻欢能孤独往来。李寻欢说，他读大学的时候，就是一个学渣，一个经常不及格的学混子。在来到美人城世界以前，他玩过许多游戏，但都被揍得不成人样。其实进入美人城世界也是一样，有一回，他在醉仙楼喝酒，结果隔壁桌的四个人过来寻事，他们头上都戴着三级的光环，一招就把他打趴下了。他只能躲进八仙桌底下，龟缩着不敢出来。他明白，只要出来，他们每人一掌，他的号就算挂了，一切都得重新来过。这是残 酷的战争，他必须死死守住。此时下线退出折损的能量，大概也等于自废武功。于是，他在八仙桌底下待了整整六天。这六天他吃饭睡觉都是在学校附近的游戏网吧。他啃着方便面，喝着矿泉水，而此时八仙桌外头，都是吆喝声和叫骂声，他只能狼狈地忍耐着，防备着偶尔低能量的袭击。外面四个人轮番守着他，他们似乎也很有耐心，团队作战，将他作为入瓮的猎物，志在必得。他们的目的很简单，要么他受死，要么他爬出来，跪下磕头叫爸爸。 没有第三种选择了？我问。 没有了，丛林法则永远这么残酷。 二 这样的局面一直到李三哥出现，才得以解决。当日李三哥也来醉仙楼喝酒，目睹这种恃强凌弱的行径，于是出手了。他大概花了一个上午的时间，反复周旋，才打退了那四个人，将他救出重围。于是李三哥就成为了他的大哥。大哥带着他闯荡江湖，那些日子，他内心时时充满了暖流。作为江湖中一个小虾米，他感到安全，他终于能安全地打怪应敌，而不怕孤立无援。遇到劲敌，大哥都是挡在前面，让他先走。捡到什么好的装备，大哥都是让他先用，因为 “我比你强，不用也行”。但其实没有良好装备还真的不行，在美人城世界中待的时间长了，他逐渐明白大哥三级半的修为，在整个美人城中真的只能算是极其普通。遇到五级的高手还能勉强顶一阵子，遇到六级的，就只能直接续命了。有一回，在光明洞里，涡流强大，高手混战，大哥带着他贸然进了去，险些出不来。两个人是爬着出来的，丢盔弃甲，狼狈不堪。前段时间两人辛辛苦苦在一起打怪的所有修为都差不多给打没了。出了光明洞，大哥一言不发。他说了一些鼓劲打气的话，但大哥依然呆坐在石头上。最后大哥才说，按他的能力，他压根不应该带小弟。但既然带了，就得负责到底。大哥说，因为工作变动，他恐怕不能经常玩游戏，所以想把整个ID都给他。“通过这几个月的观察，我觉得你玩游戏还是很有天赋的，只是原来的 ID级数太差，你根本没法发挥。”这简直是巨大的诱惑！他嘴上说，那我替你保管一段时间吧。但实际上，接过 ID之后不久，他就修改了密码。将李三哥的 ID给了他之后，大哥又申请过一条新号，叫 “李三哥的影子”。这个小号玩了几回，就没有再上线了。 而与此同时，他才发现李三哥这个 ID中巨大的秘密。他逐渐懂得，三级半的号，居然能够抗衡五六级大咖的攻击，实属异常。顺着这个线索追下去，他终于直接打开了李寻欢的封印，自此升级为李寻欢。在培育李寻欢期间，他用伪装术，躲进了紫色森林里头，一直将李寻欢升为九级。 这应该是整个美人城世界中第一个九级的号，举世震惊！他慢慢也明白，在整个美人城世界，只有一个 ID具有李寻欢的封印。这无疑相当于中了彩票。在打开这个封印之前，他无数次假设自己混入某个门派并得到真传，但现在，什么都不用了，一把小李飞刀，所到之处，无论什么活物皆灰飞烟灭。他慢慢与这个游戏的创造者有一种心意相通的感觉，或者说，他感受到置身其中的某种说不出来的孤独。在遇到我之前，他喜欢一个人静静在樱花谷中看樱花。美人城世界中的老玩家，都明白樱花谷是李寻欢独享的禁地，入谷者死。 遇见他的那天，他正伪装成一个和尚，扶危济困，打抱不平，常常还被三四级的家伙嘲讽和吆喝。但他不生气。他把我从光明洞里救了出来。我只是好奇进去看看，没想到光明洞如此暗无天日，我只能躲在角落里哭。我的护身裙也被打丢了，几乎衣不蔽体。扮成和尚的李寻欢将我带了出来，他居然用一招 “拂袖”就抵挡了所有的攻击，这个动作太帅了，简直把我看呆了。 在光明洞口，我说了一句话。我说，幸好存在被打死的恐惧，这个游戏还不至于太过无聊。这句话让本来打算离开的李寻欢停住了脚步。他转过身来，黄色的僧袍非常好看。他什么话都没说，过来带着我就腾空而上。那是我第一次感受到绝顶的轻功，行走在大树的尖顶上，衣袂飘飘，视地面上的一切为芸芸众生。 后来他说，我在光明洞口说的话无意中点醒了他。自从成为李寻欢，他一直觉得闷闷不乐，但他不知道为什么不开心。我的话让他明白他的病是因为“无聊”。这个词已经从他的词典里消失了很久，所以被重新唤醒时，他顿然觉得似乎明白了什么。但他离不开美人城世界，离不开李寻欢，因为离开这一切，他无疑就是一个废物。 三 那是我们最后一次看樱花。在樱花谷里，古老的琴曲乍听不过当当作响，但慢慢地安静下来，就能知道里头高低起伏的哀与乐。李寻欢说他听了我的话，曾经在纸上写上“无聊”，又在纸的背面写上“恐惧”，把纸翻来覆去地看了半天。他说他要去北京一段时间，担心他不在线的时间我会受伤，所以又给我送了一些装备。向来，他给什么，我就拿什么。我明白这些装备在别人可能千难万难，但在他，只要想要，是毫不费吹灰之力的。这些年，他基本上就是依靠售卖各种装备混日子，还过得不错。他给我快递过一个诺莫斯的腕表，就因为听说我喜欢包豪斯的设计风格，喜欢诺莫斯，所以就直接下单买给了我。当然，另外一种解释是，他想通过这种方式取得我的地址和联系电话。我都给了，他却从来不会拨打我的电话。或许他在拨出号码的时候犹豫过吧，我猜。他给我快递的是一款女表，但最后一次在樱花谷时，他却问我，你到底是男是女？我笑而不答。 我给他寄了一个口罩，在他去北京之前。他明显很激动，说好几年没收到礼物。他输入这句话的时候速度很快，似乎在等我再说一句什么，我却只告诉他北京不单有霾，还会下雨，让他带好雨伞。 他当然都带了。为了这次出门，他足足准备了半个月。他说他从来没有坐过飞机。他最熟悉的地方是网吧，后来是他自己的房间。他已经搬出他寡母的家，自己在外面租房子住。房间里有电脑、床、空调、洗衣机、厕所，其他的一切都可以通过网购和外卖。“我如在狱中。”他手里摩挲着口罩时告诉我，他就像一个活在口罩里的人，如今，他要鼓起勇气，变成街上另一个戴着口罩的人。他说他做得最多的梦就是在空中飞翔，大概梦里还是施展轻功的李寻欢吧。我告诉他飞翔的梦与性欲有关。然后发了一串笑脸。他没有回复。 可以感觉得到，他每次不得不走出自己的家门时内心有多么恐惧。他每次都是在电脑上将要去的地方每一个细节都看清楚了，需要如何转弯，需要过多少红绿灯，事无巨细地记录在本子上。而现在，他需要去坐飞机，需要自己主动去往另一座城市。他鼓励自己，必须主动从无聊走向恐惧。 你一定要去吗？我问。 一定得去，“李三哥的影子”上线了，要我去。他说。 那个叫 “李三哥的影子”的ID已经很久没有上线了，他说看到大哥终于上线了，突然悲从中来，眼泪哗哗流。大哥这次说话很简练：“病危，时日无多，来京一聚。”然后是联系电话和地址。 他很着急，急于出门；所以半个月后，他出门了。

Part 1　作品选 寻欢 黑镜分身术 念彼观音力 大风夜行 暹罗鳄 原住民俱乐部 潮墟 骑马去澳门 Part 2　评论 云山雾罩半步村：陈崇正小说论（徐刚） 陈崇正小说：建构“南方异托邦”（宋嵩） 新南方写作的可能性：陈崇正的小说之旅（陈培浩） 人工智能时代的新南方文学想象（张燕玲） 陈崇正的人工智能叙事与小说“写什么”“怎么写”问题（杨丹丹） 文明叙事、后人文思想与新南方写作的未来向度（唐诗人） 梦境、时间与绝望：陈崇正诗集《时光积木》中的三重要素（卢桢） 写作就是回家：评陈崇正的《归潮》（谢有顺） 文学表现地方性的一次有益探索：评长篇小说《归潮》（黄景忠） Part 3　创作谈 先锋是流动的 细密的土壤与不确定的结构 Part 4　访谈 好故事装下一个时代 Part 5　陈崇正创作年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