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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太白别传

李太白别传

  • 字数: 233
  • 出版社: 人民文学
  • 作者: 安旗|
  • 商品条码: 9787020191017
  • 适读年龄: 12+
  • 版次: 1
  • 开本: 32开
  • 页数: 380
  • 出版年份: 2004
  • 印次: 1
定价:¥58 销售价:登录后查看价格  ¥{{selectedSku?.salePric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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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选
内容简介
本书为考证李白生平事迹的学术性传记。其所以取名“别传”者,盖欲有别于两《唐书》、《唐才子传》等传统典籍中的李白传记,也有别于作者早年撰写的文学性较强的《李白传》。该书以年代为次序,分十三章,每章结合生平事迹、作品介绍李白生平,力求言之有据。
作者简介
安旗,满族,1925年生于四川成都。家境贫寒,早年经历曲折,学习艰苦。1946年奔赴延安。1953年任陕西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1957年调西安作家协会,开始从事文艺评论写作。1959年调回成都,在四川省文联任职。1979年调至西北大学中文系任教,此后一直专注于李白研究,曾任中国李白研究会副会长,主要著作有《李白纵横探》《李白传》《李白诗秘要》《李太白别传》等,主编撰著的《李白全集编年笺注》是当代李白集整理代表性成果之一。
精彩导读
第一章 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蜀中生活及创作 一 名号不少,家世难明,生地未定 李白,字太白。李阳冰《草堂集序》云:“惊姜之夕,长庚入梦,故生而名白,以太白字之。” 其名号不少,兹略述如下: 唐人平辈之间习称行第,太白行十二,故时人称之为李十二。如王昌龄有《巴陵送李十二》诗,杜甫有《寄李十二白二十韵》诗。 天宝初,秘书监贺知章与白相遇于长安紫极宫,既奇其姿,复赏其文,称之为“谪仙人”。见李阳冰《草堂集序》、魏颢《李翰林集序》。故世称“李谪仙”。 天宝初,曾奉诏入翰林院,时称“翰林待诏”或“翰林供奉”。亦见以上诸序文。故世称“李翰林”或“李供奉”。 天宝中期,一度奉佛,曾自号“青莲居士”。见《答湖州迦叶司马问白是何人》诗。故世称“李青莲”。 代宗广德初,拜为左拾遗,时白已没。见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简称《李白新墓碑》)。故世亦有称其为“李拾遗”者。 其家世惝恍难明。王琦所撰《李太白年谱》云:“据太白诗文自叙,系出陇西汉将军李广之后,于凉武昭王为九世孙。当隋之末,其先世以事徙西域,隐易姓名,故唐初以来,漏于属籍。至武后时,子孙始还内地,于蜀之绵州彰明县内之青莲乡家焉。因逋其邑,遂以客为名,即太白父也。”此段介绍,虽有所本,但疑问亦多。有清一代,似无人注意及此。近世以来,始有异说,陈寅恪先生首开其端,胡怀琛、詹锳、俞平伯等人随继其后。新中国建立以来,亦不绝如缕。八十年代以后,异说尤多,层出不穷,迄今未已。 李白家世,出于李白本人所述而为当时亲友所记载,并流传至今者,主要有以下二《序》,兹摘其有关段落如下。 一、李阳冰《草堂集序》云: 李白,字太白,陇西成纪人,凉武昭王暠九世孙。蝉联珪组,世为显著。中叶非罪,谪居条支,易姓与名。然自穷蝉至舜,五世为庶,累世不大曜,亦可叹焉。神龙之始,逃归于蜀,复指李树而生伯阳。 阳冰,白之从叔,晚途知己。宝应元年(762)为当涂县令,白从军半道病还,往依之,枕上授简,托其为序。 二、范传正《唐左拾遗翰林学士李公新墓碑并序》云: 公名白,字太白,其先陇西成纪人。绝嗣之家,难求谱牒。公之孙女搜于箱箧中,得公之亡子伯禽手疏十数行。纸坏字缺,不能详备。约而计之,凉武昭王九代孙也。隋末多难,一房被窜于碎叶,流离散落,隐易姓名,故自国朝已来,漏于属籍。神龙初,潜还广汉,因侨为郡人。父客,以逋其邑,遂以客为名。高卧云林,不求禄仕。 传正其父范伦与李白为挚友。宪宗元和十二年(817),传正为宣、歙等州观察使,访白亲属于当涂,遵照白之遗愿改葬青山,并为其新墓碑作序铭。 李白家世,出于李白本人所述而见诸其诗文者,兹摘其有关段落如下。 《上安州裴长史书》云: 白本家金陵,世为右姓。遭沮渠蒙逊难,奔流咸秦,因官寓家,少长江汉。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轩辕以来,颇得闻矣。 此书作于开元十八年(730),李白时年三十岁,赘于安州许氏,为故相许圉师孙婿。 《与韩荆州书》云: 白陇西布衣,流落楚汉。十五好剑术,遍干诸侯;三十成文章,历抵卿相。 此书作于开元二十二年(734),时李白三十四岁。韩荆州即韩朝宗,以荆州刺史兼山南东道采访使,白往谒之,并作此书以上之。 《赠张相镐二首》其二云: 本家陇西人,先为汉边将。功略盖天地,名飞青云上。苦战竟不侯,当年颇惆怅。世传崆峒勇,气激金风壮。英烈遗厥孙,百代神犹王。 此诗作于至德二载(757)十月,时白因“从璘”事避难宿松。张镐,天宝末右拾遗,玄宗奔蜀,镐间道扈从。肃宗即位,玄宗遣之赴灵武,奏议多有弘益,旋拜相。 此外,李白家世亦见于《新唐书》本传,传云:“李白,字太白,兴圣皇帝九世孙。其先隋末以罪徙西域,神龙初,遁还,客巴西。白之生,母梦长庚星,因以命之。”所谓“兴圣皇帝”即凉武昭王李暠(玄宗天宝二年追尊)。显系取材于李阳冰《草堂集序》与范传正《李白新墓碑》。《旧唐书》本传谓白为山东人,父为任城尉,因家焉。误。 以上记载,即李白家世之原始根据。因其讳莫如深,措辞含糊,互相矛盾,甚至不知所云,遂使后世欲探其究竟者,派生出种种说法。兹择其要者,略志如下: 一种认为:碎叶、条支在唐太宗平焉耆,高宗平贺鲁,隶属中国政治势力范围之后,始可成为窜谪罪人之地。若太白先人于杨隋末世即窜谪如斯之远地,断非当日情势所能有。其父之所以名客者,殆由西域之人其名字不通于华夏,因以胡客呼之。太白至中国后方改姓李,则其家之本为西域胡人,绝无疑义。见陈寅恪《李白氏族之疑问》一文,载1935年《清华学报》第十卷第一期。 一种认为:李白之家世或本商胡,入蜀之后,以多赀渐成豪族。见詹锳《李白家世考异》一文,载《李白诗论丛》一书,1957年作家出版社出版。 一种认为:李白先世是突厥化的中国人。见胡怀琛《李太白的国籍问题》一文,载1936年《逸经》第一期。 一种认为:李白先世是凉武昭王后裔李达摩后一代,即李渊从兄弟行。李白与唐帝王同出近祖。见麦朝枢《关于“李白的姓氏籍贯种族的问题”》,载《文学遗产》增刊第六辑。 一种认为:李白是汉人,但出生于中亚碎叶城。李白的父亲是从西域归来的富商。见郭沫若《李白与杜甫》一书,人民文学出版社1971年出版。 一种认为:李白是李建成之后,玄武门之变后,建成死难,其妃子将李白之先祖救出,在李渊保护下,逃往西域。见褚问鹃《李白身世的研究》一文(其文主要介绍台湾学者罗香林先生说法),载《台湾艺文志》。 以上每种说法皆有赞成者,亦有反对者,或兼而有之者,于是形成众说纷纭局面,迄今尚无定论。 窃以为,李阳冰、范传正等人记载以及李白本人诗文皆多有难解之处,正因其有难言之隐不欲人知,故吾人在李白家世问题上只能碗大汤宽,求大同而存小异,否则治丝益棼,恐有歧途亡羊之虞。 破解李白家世之谜并非研究李白之目的,而是用以达到知人论世之手段,或可为认识李白生平与创作之助,最后还须回到李白其人及其诗。 有能破解李白家世之谜,用以解决其生平行事真相及诗作真谛者,功莫大焉。 由于李白家世难明,其生年、生地亦皆有异说。生年有二说:一说生于武后圣历二年(699),宋薛仲邕《唐翰林李太白年谱》主之;一说生于武后长安元年亦即大足元年(701),王琦《李太白年谱》主之。今人多宗后说。生地亦有二说:一说生于蜀,一说生于西域。中亚碎叶说曾定于一尊,今则多宗前说,生于蜀中矣。但生蜀之说亦非定论,因李白诞生之年——长安元年(701)与其家归蜀之年——神龙元年(705)互相抵牾,似此,其家归蜀时,李白已五岁,说不可通。王琦因疑神龙为神功(697)之误。虽有可能,毕竟尚欠实据。 虽然李白出生地尚有争论,但以之为蜀人却属一致。其故里为唐代剑南道绵州(巴西郡)昌隆县(后避玄宗讳改为昌明县),亦无异议。昌明县,五代以后改为彰明县,今已并入四川江油县。彰明县旧有清廉乡,后改为青莲乡,相传李白旧宅在此,已废为僧房。见北宋时杨遂所撰《唐李先生彰明县旧宅碑》文。该碑石今已移至江油县城内李白纪念馆。
目录
目录 从《李白传》到《李太白别传》 薛天纬 凡例 引言 第一章 莫怪无心恋清境,已将书剑许明时 ——蜀中生活及创作 一 名号不少,家世难明,生地未定 二 少作甚多,兼好剑术,又慕神仙 三 出游成渝,初事干谒 四 习业养性大匡山 五 仗剑去国,辞亲远游 第二章 大道如青天,我独不得出 ——初入长安始末 一 初游江东 二 西至安州,入赘许府 三 玉真公主别馆苦雨 四 出游京畿 五 斗鸡徒、游侠儿、五陵豪 六 《蜀道难》别解 第三章 酒隐安陆,蹉跎十年 ——长啸复远游 一 黄金买醉未能归 二 高冠佩雄剑,长揖韩荆州 三 北游太原 四 “万里征”(上) 五 “万里征”(下) 第四章 顾余不及仕,学剑来山东 ——移家东鲁 一 东鲁行 二 学剑欤?投亲欤? 三 东鲁沙丘与东鲁南陵 四 漫游东鲁兼及旁郡 五 穷与鲍生贾 六 以持盈法师达 第五章 骑虎不敢下,攀龙忽堕天 ——再入长安 一 待诏翰林 二 遭谗被疏 三 天子呼来不上船 四 决意还山 五 言温室树 六 《梦游天姥吟留别》别解 第六章 总为浮云能蔽日,长安不见使人愁 ——去朝十年 一 李杜初逢(上) 二 李杜初逢(下) 三 南下吴越 四 怒飞鸣镝 五 《古风》二首之苦心 第七章 燕山雪花大如席,片片飞落轩辕台 ——幽州之行 一 树欲静,风不止 二 幽州危机(上) 三 幽州危机(下) 四 且探虎穴向沙漠 五 有长鲸白齿若雪山 六 幽州之行余波 第八章 良宝终见弃,徒劳三献君 ——三入长安 一 长乐坡前逢杜甫(上) 二 长乐坡前逢杜甫(下) 三 献策无门 四 改寄希望于哥舒 五 去去复去去 六 《远别离》别解 第九章 白发三千丈,缘愁似个长 ——遁迹宣城 一 心潮逐浪《横江词》 二 举杯消愁“登楼歌” 三 一去不返崔成甫 四 一别永诀元丹丘 五 山崖水畔,心怀冰炭 六 犹寄希望于万一 第十章 黄河西来决昆仑 ——安史乱作 一 奔亡道中 二 “避地剡中”真相 三 盛唐挽歌“词二首” 第十一章 鱼龙陷人,成此祸胎 ——“从璘”冤案 一 天有二日,政出两歧 二 别内、赴征、入幕 三 入狱、流放、遇赦 四 《永王东巡歌》中之讽喻与谲谏 五 世人皆欲杀,吾意独怜才 第十二章 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 ——中兴梦碎 一 春梦一场 二 刬却君山好 三 独茕茕而南征 四 捶碎黄鹤楼 五 《庐山谣》休作好景看 六 垂老别 第十三章 千秋万岁名,寂寞身后事 ——沦落以终 一 群贼火并,二帝同崩 二 暮年从军,半道病还 三 李阳冰之高情厚谊 四 菊花何太苦,遭此两重阳 五 卒葬考异 六 《临终歌》 尾声 李白行踪古今地名对照表 从《李白传》到《李太白别传》 薛天纬 《李白传》和《李太白别传》(以下简称《别传》)的作者 安旗(1925—2019),是当代著名李白研究专家。她是成都人,成都学术圈称她为“蜀中第一才女”。她的人生经历颇富传奇色彩。四岁半发蒙入私塾,熟读了“四书”等典籍,十岁即能背诵《诗经》。凭借父亲开书铺的有利条件,她自学阅读的范围十分广泛,古今中外,杂学旁收,既开拓了眼界,也打下了“国学”基础。1944年至1946年,她在邮局工作的同时,考取了四川大学英语专业,半工半读,在此期间加入了中共外围组织“民主青年协会”。1946年夏,她投身八路军重庆办事处组织的一支60多人的队伍,奔赴延安,是这支队伍中唯一的女性。她担任过延安中学语文教师,又参加了“保卫延安”三大战役,作为“彭大将军麾下一小兵”,经历了血与火的考验,于1948年入党。在延安,安旗与时为新华社前线记者的诗人戈壁舟结为伉俪。建国之初的1952年,二十八岁的安旗担任了陕西省委宣传部文艺处处长。和平年代,她萌生了“成名成家的梦”,主动要求调到西安作家协会,开始了文学评论生涯。此后数年间,她相继出版了《论抒人民之情》《论诗与民歌》《论叙事诗》等著作,一时声名鹊起,成为著名诗歌评论家。50年代后期,她调回成都,在四川省文联担任领导职务,并继续文学评论的写作。 安旗的文学评论并不限于新诗,她从容跨界中国古典诗歌研究领域,先后发表过《论中国古代叙事诗的特点》《天然妙相“董西厢”》等论文。尤其值得一提的是,1962年适逢“世界文化名人”杜甫诞生1250周年,国内外掀起一场“杜甫热”,安旗撰写了《“沉郁顿挫”试解》一文,始刊于1962年6月号《四川文学》,次年又收入中华书局编辑出版的《杜甫研究论文集》(三辑),在学术界产生了重要影响。文章认为:“杜甫早年的‘沉郁顿挫’可以四字释之,这就是‘以学力胜’。中年以后的‘沉郁顿挫’可以八字释之,这就是‘忧愤深广,波澜老成’。”时至今日,唐诗学界仍将“忧愤深广,波澜老成”八字视为对杜诗“沉郁顿挫”风格的经典诠释。 1966—1976这十年,安旗只能搁笔。这段苦难岁月过后,安旗在一首题为《我欲拔剑击地歌一曲》的歌行体长诗中写道:“难忘十年风雨夕,但将十年风雨染作笺上之云烟;难忘十年坎坷路,但将十年坎坷化为笔底之波澜!”当她于20世纪70年代末重新操笔的时候,她的研究目标转向了李白。1977年,她在通读了清人王琦注《李太白全集》后,确定李白为研究对象,并坚信“三年五年当必有所收获,十年八年或可自成一家”。此期她曾前往李白故里江油实地考察,访得宋本《李太白文集》失载的《别匡山》诗。 1979年夏,安旗调至西北大学,接替卧病的著名古典文学专家傅庚生先生,担任上年入学包括笔者在内的四名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研究生的导师。当时,她正在撰写第一部李白研究著作《李白纵横探》。此书成于1980年春夏之际,1981年2月由陕西人民出版社出版。其“上编”即“纵”的部分,写李白生平,已具备诗人传记的雏形。书的笔法和语言像优美的散文诗,学术含量却很高,最重要的一点是,在吸收及融汇稗山、郭沫若、郁贤皓等人研究成果的基础上,对“李白第一次入长安”予以完整描述,从而为“两入长安”说的确立做出了自己的贡献。《别匡山》诗也在书中首次公开披露,后来被陈尚君《全唐诗补编》收录。傅璇琮、罗宗强主编的《唐代文学研究论著集成》评价《李白纵横探》,认为当80年代古典文学研究“解禁”之初,这是一本“有新见解、新特色的好书”。 80年代初期及中期,安旗连续出版《李白年谱》(与研究生薛天纬合著)、《李白诗新笺》、《李白研究》等著作,又在《光明日报·文学遗产》复刊第一期发表论文《简论李白和他的诗》,由此站在了李白研究的前沿。她曾到李白终老之地安徽马鞍山,以及天姥山所在地浙江新昌、李白寓家之地山东兖州等地考察李白游踪,不但在学术上有诸多收获,而且在感情上与李白产生了强烈的共鸣,要做李白之“异代知己”。下面这首1985年5月写在天姥山下尚未公开发表的诗,正是她内心激情的抒写: 沃洲湖上远眺 沃洲山影婷婷,沃洲湖水莹莹。 涤我凡尘净,染我华发青。 如梦如醉游半日,不知身在蓬莱第几层。 天姥更在叠嶂外,时隐时现倍有情; 似念我远自西秦来东越,似酬我魂牵梦萦天姥十年零。 清风拂耳际,恍闻天姥声: 待尔明日赴天台,谢公道上会相迎, 迎尔太白异代知己人! 正是在这一时期,安旗写成了《李白传》(文化艺术出版社,1984年版)。《李白传的《初版前言》写道:“这是一部文学性传记,而不是学术性传记。但其中李白的生平大事都有所本,与李白有关的人物也多系真人。不过,某些情节和细节则不一定实有其事,也就是说运用了文学虚构。我所理解的文学虚构,不是任意编造,而是合理想象。我赖以展开想象的基础,仍然是将近十年来所作的调查研究。”在学术研究的基础上,加以合理想象及文学虚构,这是安旗写作《李白传》秉持的原则。作为“太白异代知己人”,安旗使学术研究认知的李白在《李白传》中活了起来,“如见其影,如闻其声”,有血有肉,使千年之下的读者能更真切地感知李白,李白也更走近了读者。比如,写青年李白出蜀后在扬州的一段生活: 李白又是“十谒朱门九不开”,仍然只好乐享太平。每日里,不是登高览胜,就是临水逐春;不是东城斗鸡,就是西郊走马;不是开琼筵以坐花,就是飞羽觞而醉月。品茗高谈,时吐粲花之论;当筵赋诗,每多七步之章。酒酣击剑,无非逞倜傥意气;诗成作歌,总是抒风流情怀。闷来时,又不免且呼五白,暂行六博,不计输赢,只图快意。想那古代豪杰,家无石储,犹自一掷千金;大唐士庶,盛世多暇,谁不借此行乐? 这段描写用了骈文笔法,铺张表现李白干谒不成后放荡不羁的快意生活。比较熟悉李白作品的人,一眼就能看出其中化用的李白诗文句子,这些句子并非安旗杜撰,而是其来有自。 接下来写道: 一天夜里,李白从梦中醒来,看见地下好像洒满了繁霜,再一看原来是明月当空,月光一直照到床前。“啊,大概是中秋了。我离家已经两年了。”李白顿时睡意全无,乡思骤涌。他越看那月亮,越感到亲切:它好像是峨眉山月特地赶到这东海之滨来看他,又好像是蜀中亲人的眼睛在向他注视。他越看那月亮,也越感到惭愧:这两年来,做了些什么呢?繁华的金陵和扬州使他只落得两手空空。……李白想着想着便低下头来,不觉流下两行清泪,口占五绝一首: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家喻户晓、妇孺皆知的《静夜思》,原来是这样写成的!《李白传》的读者或默许赞同,或不同意而产生自己的联想,其实都不妨碍《静夜思》蕴含的永久的魅力。 1984年秋冬之际,安旗启动了一项李白研究的创新性大工程,她主持的“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四人编写组(参加者有笔者及阎琦、房日晰)开始投入紧张工作。编写组的工作历经5个寒暑,于1989年夏完成130万字的书稿。1990年12月,《李白全集编年注释》由巴蜀书社出版,这是安旗在李白研究领域的标志性成果,1993年获全国古籍整理图书一等奖。2015年逢安旗先生九十华诞,《李白全集编年注释》转由中华书局出版,列入“中国古典文学基本丛书”,易名《李白全集编年笺注》。 《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中一个重要的学术观点,是肯定了李白“三入长安”之说。“三入长安”,是指天宝十二载(753)李白在北上幽州“探虎穴”后,怀着对大唐王朝命运的深切忧虑,欲将幽州危急形势向朝廷进言的干政行动,即其诗句所说“欲献济时策”。可以作为“三入长安”直接佐证的,是《述德兼陈情上哥舒大夫》及《走笔赠独孤驸马》这两首作于长安的赠人之诗,《李白全集编年注释》对之进行了必要的考证,同时将多首《古风》及乐府名篇《远别离》也判为此期的作品,认为“君失臣兮龙为鱼,权归臣兮鼠变虎”二句,直指天宝后期朝廷大权旁落,奸佞坐大的形势。 《李白全集编年注释》问世后,安旗以之为依据对《李白传》进行了修订,修订后的新版由三秦出版社于1994年出版。《新版前言》共列出7处改动,“最重要的一处增订”是“三入长安”。天宝十二载杜甫正在长安,《李白传》写到李白“三入长安”,“径直来到城南的杜甫家中”: 李、杜二人在阔别十年后相见,又惊又喜,又喜又悲。匆匆叙过寒温,谈话便转向当前的朝政。果然不出李白所料,杜甫心中也充满了同样的倾危感,并拿出他去年十月《登慈恩寺塔》一诗:“高标跨苍穹,烈风无时休。自非旷士怀,登兹翻百忧。……”当李白读到“秦山忽破碎,泾渭不可求。俯视但一气,焉能辨皇州?……”便在书案上重重一拍,说道:“我此行正是为保秦山,安皇州而来。”即将他意欲陈献济时策之事和盘托出,和杜甫促膝密谈直到半夜。两人一致感到此事非得朝中有力之人鼎助不可,否则连奏疏都呈递不上去。 接下来,就写李、杜二人一起谋划如何去见哥舒翰。 《李白传》写李白“三入长安”期间见到杜甫,是凭借合情合理的文学想象,等到十年后写成《李太白别传》,李杜在长安重逢就成了学术研究的新成果。 《李白全集编年注释》问世后,安旗说“深感此事远未能毕其功于一役”,于是她不停歇地做起了修订工作。她说:“修订之事,如扫落叶,如拂尘案。我日日扫地拂尘,又是几度春秋。”在此期间,三秦出版社于1998年、2001年先后出版了安旗的新著《我读李太白》《李白诗秘要》,这表明其研究工作在不断深入。《李白全集编年注释》也于2000年出了修订版。这一时期,她不顾脑梗塞兼青光眼加之严重失眠的病患,抱着“一搏为快”的决心,于2003年写成了20余万字的《李太白别传》,2004年5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就在这本新著出版不久后的2004年秋,安旗青光眼突然发作,一度失明,经紧急手术,才保住了微弱视力。安旗尝自谓“我以双目奉青莲”,这绝不仅仅是一句抒情的话,而是她把全部精力乃至生命奉献给李白研究的真实写照。 《李白传》与《别传》可视为姊妹篇。两者的共同点是都按照李白生平经历设立章节,完整呈现诗人的一生。两者的区别在于,与《李白传》之文学性不同,《别传》是一部学术性传记。文学性与学术性互补,使李白其人其诗得到真实而生动的展现。 《别传》的学术性,具体说来,就是用李白的代表性诗作构成每一章节的内容,或者说是用李白的诗来呈现他的生平经历。书中所引诗篇,都有原文,而且有注释性解说,这是传记写法的创新。书中最引人瞩目的,是《戏赠杜甫》一诗。 安旗的李白研究有一个显著特点,即在潜研文献与诗歌文本的同时,特别重视田野考察。她曾到终南山下寻找“玉真公主别馆”遗址,并有所获。1985年,她亲往山东济宁、兖州,考察李白寓家东鲁的“沙丘城”,同时查阅地方文献,当年6月撰成《李白东鲁寓家地考》一文,提出“沙丘”即今兖州的说法。十年后的1994年8月,中国李白研究会在兖州召开第四次年会,会上披露了一个消息:1993年,兖州城东南的泗河内出土北齐刻石一块,其上有“沙丘东城”字样,据此可以判定沙丘即兖州,安旗当年的考证遂得到出土文物的证实。修订《李白全集编年注释》期间,为了解决《戏赠杜甫》一诗中“长乐坡前”与“饭颗山头”的异文问题,安旗以七十五岁高龄,多次到西安东郊踏勘长乐坡遗址,得出了“所谓‘饭颗山’者,实即其上有太仓之长乐坡也”这一令人信服的结论,并为李白“三入长安”找到了一条有力证据。《别传》之第八章“良宝终见弃,徒劳三献君——三入长安”,其第一、二节为“长乐坡前逢杜甫”,详细考证并分析解读了《戏赠杜甫》这首宋本李白集失载的诗,诗云: 饭颗山头逢杜甫,头戴笠子日卓午。借问别来太瘦生?总为从前作诗苦。 此诗首见于唐代孟启《本事诗》,原无题。次见于五代人王定保《唐摭言》。清人王琦注《李太白全集》,编入《诗文拾遗》,题为《戏赠杜甫》。首句“饭颗山头”,《唐摭言》作“长乐坡前”。《别传》即从“长乐坡”切入,展开考证,兹简述如下: 据《元和郡县志》,“长乐坡,在(京兆府万年县)东十二里,即浐川之西岸”。据《唐两京城坊考》,长乐坡之南头在长安城通化门外,北头在禁苑之光泰门外南北约长十里许。北头当光泰门外处地势最高。长乐坡下有广运潭,天宝二年(743)陕郡太守韦坚所开,见载于两《唐书·韦坚传》。广运潭为漕运船只停泊之所,亦即漕运之终点,“漕运而来数以巨万石计之租米必当就近入仓。米仓所在,既须近水便于卸载,又须地势高亢以免水患(沿河大仓莫不如此),其地实非长乐坡莫属”。“光泰门外适有米仓村。见于《唐两京城坊考》之《西京三苑图》。”“米仓而成村当是太仓。”《旧唐书·敬宗纪》有“太仓广运潭”之说,“此太仓非即长乐坡上之米仓村而何?” 安旗在《别传》中记述了来到西安东郊长乐路,实地考察广运潭遗址的情况:“广运潭今已涸,但尚有遗迹可寻。自长乐东路北侧一小径,傍残坡北行四五里,至东十里铺村,隔西临(西安至临潼)公路、陇海铁路,与米家崖村相望。两村之间,紧靠浐河西岸,有一方圆数百亩之低洼地带,虽已成为庄稼地,但犹低于公路数公尺,低于铁路更甚,列车从米家崖南沿驶过时如在空际。此低洼地带即经过千年泥沙沉积之潭底也。”得出的结论是:“所谓‘饭颗山’者,实即其上有太仓之长乐坡也。太仓之米,千斯仓,万斯箱,炊而为饭,长乐坡岂非饭颗山乎?故知‘饭颗山头逢杜甫’亦即‘长乐坡前逢杜甫’,二而一也。” 考实了长乐坡,就可以推定《戏赠杜甫》诗是李白在长乐坡前与杜甫重逢时作,作于天宝十二载(753)李白“三入长安”时。 以上简述,足以体现《别传》之学术性,亦足见出安旗写作《别传》之苦心孤诣。安旗在《治学纪略》中写到她在长乐坡前考察成功时的体会,说:“如醉如狂,弗能自禁。治学之乐有如斯者乎?”在《长乐坡前逢杜甫》一文(载《李白诗秘要》)中又写道:“探索未已,感慨转深。恨不能起闻一多先生于地下,请他用诗人之笔为李、杜重逢再一次大书而特书。前一次初逢用的是金墨,这一次重逢应该用朱砂,赤红如血的朱砂,像他们在长乐坡前生离死别的眼泪。”这段诗一般的充满感情的文字,令人读之不禁动容。 2015年10月中华书局出版的《李白全集编年笺注》,采纳了安旗关于《戏赠杜甫》一诗的考证成果。当时安旗师已卧病数年,不能亲力其事,故而由我捉刀。我在《第三版后记》中有如下说明:“本书中《戏赠杜甫》一诗之编年与注释必得据安旗先生新说改过,盖以先生为这首小诗所费心力最巨,所获亦足为此期研究成果之代表故也。” 附记一笔:近年我在阅读与研究中,发现宋人苏轼、黄庭坚、陆游、辛弃疾、范成大等都在诗作中使用了出自李白的“饭颗山”这一语典,仅陆游诗中就用了4次。《全宋诗》(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版)中包含了“饭颗山”一词的诗有39首之多。这一事实足以证明,在宋代诗人心目中,李白《戏赠杜甫》诗的文献真实性是毋庸置疑的。因此我撰写了《李杜重逢饭颗山——关于李白“三入长安”的再讨论》一文,刊于《唐代文学研究》第二十一辑(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22年版)。此外,欧阳修《六一诗话》也曾论及李白《戏赠杜甫》诗之“太瘦生”语意,已见《李白全集编年笺注》。有欧阳修、苏轼、黄庭坚、陆游、辛弃疾这些“文豪”级的宋代作家为李白站台,我们有充足理由将《戏赠杜甫》诗补入李白文集而弥补宋敏求编纂《李太白文集》之失。 2023年11月9日晚于京东八里桥畔 凡例 一、本书为学术性传记。其所以取名“别传”者,盖欲有别于两《唐书》本传及《唐才子传》等(皆太简略,所传仅及李白事迹千分之一二);亦有别于笔者早年所撰之《李白传》(文学小传而已,仅及白事迹、思想之门庭,远未能窥其堂奥)。 二、本书按年代先后分为十三章,每章介绍李白生平之一段,或三年五年,或十年八年不等。每章之下分数节,每节或介绍生平二三事,或介绍作品若干首,或兼而有之。重要代表作以专节介绍之。 三、本书所引李白作品,文字以清王琦校注《李太白文集》乾隆刊本为准,其他版本择善而从,特别重要之异文始予录出,并加以论证。 四、本书所引李白诗文,重要者录全文并加串讲、笺评,生僻难解之典故,在串讲中为之带出。凡此,熟悉李白诗文者忽而不读可也。次要者录全文,略作诠释,一般诗文仅引题目,点明旨要。 五、李集中之组诗,如《古风五十九首》,本非一时所作。本书在引用时,皆按作年先后,以“其一”“其二”示之,后加括号引其首句以醒其目。 六、在述及李白事迹时,一般皆先出示当时年代,其后括号内注以公元纪年,并标明李白年龄。若未标明年龄,读者可从公元纪年后两位数得知,如开元三年(715),李白十五岁。 七、在述及李白行踪时,一般首先出示唐代地名。开元时期与天宝时期同时标出,如“徐州(彭城郡)”,即开元时期为徐州,天宝时期为彭城郡;其后尽可能出示今地名。书末附有与李白行踪有关的《古今地名对照表》,以备查阅。 八、本书中每称“拙编”者,为本书作者忝任主编,并与薛天纬、阎琦、房日晰共同编撰之《李白全集编年注释》。本书写作时,多有所赖。唯《全集》出版甚早,而作者近年研究颇有心得,不少见解与《全集》不完全一致,如幽州之行、三入长安、李杜重逢等,尤其在“从璘”冤案上,则多出以己意。 九、当代诸家,导夫先路,本书不时择善而从。但在引用时,为求文字简洁,未能标出大名及大著全称,而仅用简称。如詹锳先生主编之《李白全集校注汇释集评》,简称“詹本”或“詹云”;瞿蜕园、朱金城先生编著之《李白集校注》,简称“瞿、朱本”或“瞿、朱云”;郁贤皓先生编著之《李白丛考》《李白选集》,简称“郁考”“郁选”等。谨致谢忱,恕不一一。 引言 《诗》云:“靡不有初,鲜克有终。”有史以来,大小朝代数以百计,罕能超脱此一怪圈。 毋庸从头细说,单表至今犹令人艳羡不已之盛唐,真可谓如锦似绣,美奂美轮。但自历史长河视之,竟似昙花一现。虽似昙花一现,毕竟将近半个世纪,约当唐玄宗(685—762)及其子肃宗(711—762)之一生,也约当李白之一世(701—763)。因此,若不知玄宗及肃宗朝之兴衰治乱,亦难以确知李白其人及其诗。 玄宗,讳隆基,唐高宗(李治)与武后(则天)之嫡孙也,垂拱元年(685)秋八月生于东都洛阳。性英武,善骑射,又多才艺,尤知音律,擅八分,其手书之《纪泰山铭》《凉国长公主碑》堪称唐隶之冠。且仪容不凡,有非常之表。九岁即封临淄郡王,其祖母特加宠异之。 长安元年(701)正月,一度改元大足。四年冬则天寝疾,次年正月疾甚。宰相张柬之等人率左右羽林军发动宫廷政变,徙则天于上阳宫。拥太子李显复位,是为中宗,改元神龙。十一月,太后崩,谥为则天大圣皇后,祔葬于高宗乾陵。 中宗,讳显,为高宗与武后之子,昏庸无能,即位不数年,为其后韦氏谋杀,韦氏临朝称制。 临淄郡王隆基举兵平定韦氏之乱,进位平王,拥立其父相王旦(显之弟)即帝位,是为睿宗。平王隆基立为太子。 越二年,睿宗即禅位于太子,是为玄宗,时年二十八岁。次年改元开元(713)。太平公主(武后之女,睿宗之妹)谋逆有日。秋七月,事迫,玄宗先定北军,后收逆党,又一举而平定之。 宫廷内乱廓清后,玄宗立即改弦更张,励精图治。首先任用贤能为辅弼之臣,姚崇导夫先路。 《新唐书·姚崇传》:“先天二年(亦即开元元年),玄宗讲武新丰。故事,天子行幸,牧守在三百里者,得诣行在。时帝亦密召崇,崇至,帝方猎渭滨,即召见,帝曰:‘公知猎乎?’对曰:‘少所习也……老而犹能。’帝悦,与俱驰逐,缓速如旨,帝欢甚。既罢,乃咨天下事,衮衮不知倦。帝曰:‘卿宜遂相朕。’崇知帝大度,锐于治,乃先设事以坚帝意,即阳不谢,帝怪之。崇因跪奏:‘臣愿以十事闻,陛下度不可行,臣敢辞。’帝曰:‘试为朕言之。’崇曰:‘垂拱以来,以峻法绳下;臣愿政先仁恕,可乎?朝廷覆师青海,未有牵复之悔;臣愿不倖边功,可乎?比来壬佞冒触宪网,皆得以宠自解;臣愿法行自近,可乎?后氏临朝,喉舌之任出阉人之口;臣愿宦竖不与政,可乎?戚里贡献以自媚于上,公卿方镇寖亦为之;臣愿租赋外一绝之,可乎?外戚贵主更相用事,班序荒杂;臣请戚属不任台省,可乎?先朝亵狎大臣,亏君臣之严;臣愿陛下接之以礼,可乎?燕钦融、韦月将以忠被罪,自是诤臣沮折;臣愿群臣皆得批逆鳞,犯忌讳,可乎?武后造福先寺,上皇造金仙、玉真二观,费巨百万;臣请绝道佛营造,可乎?汉以禄、莽、阎、梁乱天下,国家为甚;臣愿推此鉴戒为万代法,可乎?’帝曰:‘朕能行之。’崇乃顿首谢。翌日,拜兵部尚书、同中书门下三品。……” 除姚崇外,先后又任用卢怀慎、张说、宋璟、苏颋、韩休、张九龄等人为相。虽金无足赤,各有长短,但皆不愧为朝廷柱石,而玄宗亦倚重之。 开元二年(714)七月,玄宗又焚锦绣珠宝于殿前,使天下风闻,知天子之决心。于是昌言嘉谟,日闻于献纳;长辔远驭,志在于升平。贞观之治,一朝复兴;朝野上下,随风而靡。于是不十年而成效见,越十年而告成功于天地。开元十二年(724),群臣屡上表请封禅,诏以次年有事于泰山。 开元十三年(725)十月辛酉,玄宗车驾发东都,百官、贵戚、四夷酋长从行。十一月庚寅,玄宗祀昊天上帝于山上,群臣礼五帝万神于山下。既燔且燎,火发,群臣称万岁,烟冲九霄,声震大地。诚当时之盛典也。 次年,玄宗又既撰且书《纪泰山铭》丰碑一通。文约千言,字大如掌,摩崖勒石于泰山之巅,高约三丈,宽约半之。相形之下,人小如寸。高山仰止,色动神飞。铭字有若鸾凤翱翔于烟云之表,碑碣之壮丽未有及者。其序文之末有句云:“‘有唐氏文武之曾孙隆基,诞锡新命,缵戎旧业,永保天禄,子孙其承之。……’朕维宝行三德:曰慈、俭、谦。百世其勿忘。……”相形之下,秦皇之《泰山刻石》亦瞠乎其后矣。 四十年后,杜甫回首开元,有《忆昔》诗云:“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齐纨鲁缟车班班,男耕女桑不相失。……” 开元之治,不愧盛世,人谁不称,吾无间然。 讵料世事竟有大谬不然者。《纪泰山铭》凿痕尚新,君心遂怠矣,帝意遂侈矣,三德遂亏矣。 不数年,开元栋梁次第殂落矣。虽以韩休、张九龄为相,甚允时望,然皆未能久用。 又不数年,颇事边功矣。西北河陇诸军拓地千余里,玄宗闻之大悦。东北屡次兴兵讨伐奚与契丹,竟欲以幽州节度使张守珪为相,张九龄谏阻之。 开元二十四年(736),终黜贤相张九龄而任佞臣李林甫矣。林甫欲蔽塞人主视听,自专大权,召诸谏官谓曰:“今明主在上,群臣将顺之不暇,乌用多言!诸君不见立仗马乎?食三品料,一鸣辄斥去,悔之何及!”自是朝廷之士皆容身保位,无复直言。 开元以来,求贤、求士、求才之诏屡颁,亦渐次沦为虚文矣。 迨至开元之末,杨玉环入宫矣,“从此君王不早朝”矣。而开元二十三年(735)十二月二十四日《册寿王杨妃文》墨迹尚新,言犹在耳:“今遣使户部尚书同中书门下李林甫……持节册尔为寿王妃。尔其弘宣妇道,无忘姆训,率由孝敬,永固家邦,可不慎欤!”(《唐大诏令集》卷四十) 迨至天宝,安禄山崛起矣。元年(742),擢为平卢节度使;二年,入朝,加骠骑大将军;三载,任范阳节度使。由是升赏有加,扶摇直上,李林甫与有力焉。 入天宝后,李林甫欲尽除不附己者,遂屡兴大狱,诛逐忠良,重用酷吏,滥杀无辜,以致积尸大理,系囚溢狱。天宝六载(747),以细故杀天下名士——北海太守李邕;天宝八载(749),以是为非,毁塞上长城——四镇节度使王忠嗣。使天下之人侧目而视,重足而立。直至天宝十一载(752)林甫死,冤案犹未尽平。 玄宗以国用丰富,视金帛如粪土,赏赐滥行,尤以诸杨姊妹兄弟,无有限极。待安禄山亦同,天宝九载(750),赐安禄山东平郡王。唐将帅封王自此始。十载(751),命有司为禄山治第于亲仁坊,敕令但穷壮丽,不限财力。禄山生日,帝及妃皆赏赐甚厚,后三日,又另赐贵妃洗儿钱。自是禄山出入宫掖不禁,后竟通宵不出,颇有丑声闻于外。胡三省注曰:“观明皇所以待禄山者,昏庸之主所不为,殆天夺之魄也。”(《资治通鉴·唐纪》卷三十二) 李林甫死后,杨国忠以椒房之亲(贵妃从祖兄)继为相,始则假意收买人心,终则变本加厉,倒行逆施。直至天宝十四载(755)“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大乱八年,几致倾覆。 杜甫《忆昔》诗续云:“岂闻一绢值万钱,有田种谷今流血。洛阳宫殿焚烧尽,宗庙新除狐兔穴。伤心不忍问耆旧,复恐初从乱离说。……”若从头细说,其悲惨有千百倍于此者。 《旧唐书·玄宗本纪》史臣曰:“开元之初,贤臣当国,四门俱穆,百度唯贞,而释、老之流,颇以无为请见。……虽稍移于勤倦,亦未至于怠荒。俄而朝野怨咨,政刑纰缪,何哉?用人之失也。自天宝已还,小人道长。……以百口百心之谗谄,蔽两目两耳之聪明,苟非铁肠石心,安得不惑!而献可替否,靡闻姚、宋之言;妒贤害功,但有甫、忠之奏。豪猾因兹而睥睨,明哲于是乎卷怀,故禄山之徒,得行其伪。厉阶之作,匪降自天,谋之不臧,前功并弃,惜哉!” 何以如此?何以开元之英主,曾几何时,即走向其反面,终至于蜕变为昏君?归根结底,即因其为封建帝王。任何封建帝王之励精图治,虽亦念及国家与人民,然实为巩固其自身之统治。统治既已巩固,谁能始终朝乾夕惕,宵衣旰食?谁能始终以国家与人民为重,而不思有以自放者乎?侈心一开,遂不知伊于胡底。 而身受治世恩惠之众庶,不过初免饥寒,仍须日出而作,以求温饱。士为“四民”(士农工商)之首,得风气之先,在开元之治阳光雨露之中有若草木之欣欣向荣。自以为家藏荆山之玉,人握灵蛇之珠。值此千载难逢之盛世,谁不想有以奉献?志高者,意欲致君尧舜之上;趣低者,也图个一官半职。其奋发上进之心,正未有已也。 由此观之,开元之治,朝野上下,始则同床,终则异梦。李白与玄宗之间,亦初似肝胆,终成胡越。 李白虽然自言为凉武昭王之后,但无任何实据;虽然热衷于功名富贵,但灵均耿介,叔夜心高,亦有所不为。虽然一度平步青云,曾为翰林待诏,却是黄粱一梦。李白终其一生只是一介布衣。而他“五岁诵六甲,十岁观百家”,匡山苦读,前后十年,轩辕以来,颇得而闻。辞亲去国以后,更是行万里路,读万卷书,游踪遍天下,读书台亦遍天下。以其天纵之资而又博览群书,自然使其心志远出于时人之上。尤堪注意者,其所追慕之先圣先贤,多是为国为民立德、立功、立言之人物,诸如倡言仁政之孔孟,傲视权贵之老庄,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之诸葛,不出则已、出则安天下之谢安……时时在他心中,出其笔下;战国时期之高士,为世排大难,解大纷,而义不受赏之鲁仲连,更是他丹心无间然之人物。总而言之,中国伟大文化传统中之精华,民本思想与仁政思想,铸造成李白之灵魂,因而使其具有富贵不能淫、贫贱不能移、威武不能屈之人格。三年待诏翰林生活之全节而去,即是证明。当时,正是跻身“天人”之际,成为“达者”之时,中书舍人已是唾手可得,再攀往高处亦属可能。只须勤于侍奉帝妃,随时准备应制,做到天子呼来即上船,休去长安市上酒家眠。若能再与李林甫、高力士、张垍辈,稍事虚与委蛇,李白满可以继续在宫廷中混下去。偏他秉性难改,傲骨已成,竟然未及半年即心生厌倦。咏歌之际,屡称东山。甚至写出如此放肆之诗句:“乍向草中耿介死,不求黄金笼下生。”“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龙首原上,含元殿前,“苑路高高驿路低”,李白终于从高高苑路上走下来,走下驿路,走向江湖,走向人民。虽然,他后来思想上亦有反复,但毕竟仍属“四民”。 在去朝十年中,流落江湖,阅历益富,民情更亲,而朝廷继续倒行逆施,使民病民瘼,如水益深,如火益热。李白亦因之忧愤深广,怒飞鸣镝,直指昏君与奸臣。尤以幽州危机之严重,李白遂挺剑而起,探虎穴,入龙潭,欲挽狂澜于既倒,终于无力回天,而同罹浩劫。 在八年浩劫中,李白不甘心于奔亡避地,仍欲一展救国救民之志,而又陷入玄宗、肃宗、永王——父子兄弟争权夺位之深潭中,几遭灭顶之灾。 安史乱平,户部上奏户口之数,全国仅存三分之一而犹不足。诚如李白在诗中作狮子吼:“白骨成丘山,苍生竟何罪?”意谓罪在朝廷,唐玄宗自然是罪魁祸首。但后世并未以桀纣目之,批判之际,不为已甚,何也?盖首因其前期有功于国,有惠于民;次因其奔蜀以后,屡有悔祸之意,罪己之心(见《玄宗幸普安郡制》及《遗诰》等);再则其暮年竟遭南内西宫之囚,其死亦甚为可疑,可能死于肃宗宠臣宦官李辅国之手,遂令人不忍深责而优容之。 肃宗为人,雄才大略远不及其父,而阴险则过之。其灵武自立之罪可原,而匿情以胁其父之恶不可恕;发动内战以灭其弟永王璘,其心亦太残忍矣。安史之乱长达八年,中原糜烂,不可收拾,后患无穷,迄于唐亡,肃宗不能辞其咎。《剑桥中国隋唐史》亦谓:肃宗急于收复两京以示其大勋而固其帝位,“是不是一个战略性错误?很可能是的”。宋史臣范祖禹批评肃宗使宦官监军,致有九节度使之溃云:“举六十万之众而弃之,其不亡亦幸哉!”(《唐鉴》)肃宗亦自食其果,与其父同年同月而死,死于自己罪孽折磨之中。 作为个体生命固然皆有结束之时,但李白却以济苍生安社稷之宏愿,以其特有之政治敏感,先天下之忧而忧,甚至出生入死以赴国难,于是而成为当时社会盛衰转折之亲历者、见证人、预言家;于是而有惊天地泣鬼神之诗篇,如时代之神镜,如历史之警钟。遂使其人不死,其诗不朽。杜甫亦是如此。 韩愈云:“李杜文章在,光焰万丈长。”信哉! 诗人,诗人,岂只是弄笔墨于几案,摛翰藻于素笺,调宫商于唇吻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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