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镇法官

在嵇镇，有一个县法院的派出机构——嵇镇人民法庭。几个被老百姓称为法官的年轻人在这个小小的舞台上演绎着梦想与奋斗……

贺享雍，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四川省继周克芹之后最具实力的乡土作家之一。做过四十多年农民和农村基层干部，20 世纪 80 年代初期开始创作，迄今已出版长篇小说30部，中、短篇小说4部，散文随笔集 3 部，纪实文学4部。其反映农村生活的长篇小说《苍凉后土》《遭遇尴尬》分别荣获第三届、第四届四川文学奖；《村级干部》 获四川省第十一届“五个一工程”奖；《贺享雍小说集》获巴金文学院“王森杯”文学奖。

第一章打官司的母女金海燕拉开审判庭的门，正要跨出去，猛然发现门口站着两个女人。要不是她收脚快，肯定会撞到其中一个身上。她急忙停下，看清是一老一少。老的六十岁左右，中等个头，高颧骨，薄嘴唇，脸上爬着一道道细密的皱纹，但纹路不深，似乎轻轻一抹，便可以让它们消失；齐耳短发，用发夹别住，根根银丝探头探脑地从密密的青丝中露出来；穿一身深紫色的套装，衣着十分得体。一看便知这是一个利落、爱干净、能干的女人。站在她旁边的年轻女人，三十岁不到，身材苗条，比她高出了半个头，一张鹅蛋脸，皮肤白皙，一只小巧端正的鼻子；穿一件格子长袖宽松衬衣，一条黑色阔腿裤子。她低垂着头，一双漆黑的大眼睛看着脚尖，神情有些忧郁却有一种朴素和自然的美。发现金海燕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急忙把低垂的头别了过去。金海燕见状收回目光，看着老妇人问：“你们找谁？”老妇人显然见过些世面，听见金海燕这样问，立即理直气壮地答了一句：“我们找法庭的人！”顿了一下又补了一句，“找那个姓金的！”她中气十足，声音很大，引得屋子里面的人都转头看向门口。金海燕马上说：“我就是法庭姓金的。你说吧，找我有什么事？”老妇人又干脆地说：“打官司！”金海燕见怪不怪，又问：“打什么官司？”老妇人立即拿眼睛去看旁边的年轻女人。年轻女人红着一张脸，把头垂得更低，躲到老妇人身后去了。老妇人只好答道：“离婚……”金海燕的目光在她和她身后躲躲闪闪的年轻女人脸上掠了一遍，十分好奇地看着她问：“离婚，你……”老妇人急忙把身后的年轻女人拉到前面，说：“不是我离婚，是我女儿！”屋里的众人明白过来，有几个不禁轻笑出声。金海燕回过头，朝挤在门边一个戴眼镜、穿着法官制服的小伙子喊了一句：“小马，你接待一下！”说完，用手分开一老一少，从她们中间挤了出去。屋里的几个人也跟着鱼贯而出。当一个圆脸庞、小下巴、厚嘴唇，嘴角微微上翘，脑后绾着一个髻，脸上挂着泪痕的中年女人垂着头从老妇人身边走过时，老妇人忽然拉住她的衬衣袖子。那女人抬头看了看老妇人，没有说话，一边流泪，一边随众人走了。女人的后面跟着一个四十岁左右的男人，个子不高，手脚粗壮，紫色脸膛，头发蓬乱，额头上已经有了两道深深的抬头纹，神情有些木然。他见女人哭，想去拉她，却被女人狠狠地甩开。那戴眼镜穿制服的小伙子等众人都出去以后，才对两个女人说了一句：“跟我来！”母女俩随着制服小伙子经过走廊，来到一间屋子里。屋子中间摆着一张猪肝色的长条形桌子，桌子上面的大肚敞口陶瓷花瓶里插着一把鲜花，桌子两边有几把人造革面的椅子。墙壁上挂着几块玻璃镜框，镜框里的红纸上分别写着《审判员职责》《书记员职责》等。制服小伙子叫母女俩在一边的椅子上坐下，自己在她们对面坐下，这才对她们自我介绍说：“我姓傅，叫傅小马，你们叫我小傅好了……”小伙子话音没落，老妇人的目光已经落到了那把鲜花上，突然对傅小马说：“你们这花才从山上采下来的吧？”傅小马随口问道：“你怎么认出是才从山上采下的？”老妇人带着几分炫耀的神情说：“那花瓣上还有露珠呢！”傅小马说：“这花是昨天我们下乡时，顺便采回来的。我们庭长喜欢花，我们每次下乡，都要从山上采一大把鲜花回来！”不等老妇人再说什么，便例行公事地询问了起来，“你们叫什么名字，住在哪儿？”老妇人马上答道：“我叫何本玉，她叫郑琴，我们是贺家湾村的人。”傅小马便看着叫郑琴的年轻女人说：“说说吧，为什么要离婚？”郑琴立即红了脸，乞求似的看了母亲一眼，接着低下了头。何本玉伸出手，仿佛要打女儿，可手举在半空又停了一下，然后落在郑琴肩膀上，轻轻拍了一下，像在为她鼓劲，然后又像是斥责似的大声说：“真是，没见过簸箕那么大的天！傅同志问你话，又不是要吃你。离婚有啥不好意思说的？说，把离婚的理由都说出来！”可老妇人越这样说，郑琴似乎越害怕，她躲开了母亲的目光，嗫嚅了半天也没发出声来。何本玉见了，便愤愤地冲傅小马说：“她不说，我来替她说！我女儿一朵鲜花插在牛粪上，她嫁的那个男人，长不像冬瓜，圆不像南瓜，还没三泡牛粪高，一个矮打杵，还虐待我女儿，打得我女儿半夜三更跑回娘家！回了娘家不说，他还半个月都不来接。我女儿不跟他这个矮打杵过了，坚决离婚……”傅小马的目光又在两人身上来回看了一会儿。他侧过头问何本玉：“经过村上或镇上调解没有？”何本玉更是气不打一处来，立即气咻咻地道：“调解的人都死光了！”傅小马吃了一惊：“什么意思？”何本玉说：“还有啥意思？就是现在的人都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呗！不瞒傅同志说，自从他们两口子闹矛盾，我可没少求村上的干部。我对他们说，小两口的事，发的发热，退的退烧，大家撮合几句，不就算了！可他们不是推肚子痛，就是说活儿忙，一推六二五，害得我们母女俩屋檐上挂猪苦胆——苦水滴滴！最后他们告诉我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事最好走法律程序，法院里法官最公平，这不，我们就来求法官你们了……”傅小马又看了看老妇人，见这个女人一走进法庭便这样坦然自若，现在又滔滔不绝，便断定这也是一个鸭棚老汉睡懒觉——不简单（拣蛋）的角色。他忙打断了她的话：“没有调解，那自然没有调解书了！”接着目光又移到郑琴脸上，“没有调解书，有起诉书没有？”郑琴像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孩子，脸上呈现出惶惑的神色，不过这次她说话了，声音怯怯的，如蚊子一样：“什么起诉书？”傅小马说：“就是状子！打官司当然要凭状子，没状子我们依据什么给你们办案？”傅小马话音刚落，何本玉马上接了他的话，大声说：“我们不会写！”又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对傅小马笑吟吟地说，“傅同志，不要状子行不行？我把根根蒂蒂都给你说清楚，你要不相信，可以到贺家湾去问，他们两个人的事情，我们湾里大小人等都晓得……”傅小马又打断她的话：“你说得再清楚也不行，没有起诉书我没法给你女儿立案！”一听这话，何本玉脸上又露出一副愁容，过了半天才对傅小马央求：“傅同志，那你就帮我们写个状子行不行？”傅小马立即一边摇头一边说：“不行，我不能既做笔录，又帮你们写状子！”见她们一脸茫然，只得又说，“镇上有个司法所，专门有人给案件诉讼人代写起诉状，你们可去那里找人帮你们写一份，再到这里来办理立案手续！”母女俩互相看了看。郑琴还有些迟疑，像是拿不定主意，何本玉则是一副坚定的神情，朝傅小马说了一声“谢谢”，便站起身拉着女儿走了。一个多小时后，母女俩又回到了法庭。郑琴脸上一如既往地挂着有些麻木和茫然的表情，而母亲何本玉则怒容满面，像谁欠了她什么一样。傅小马问：“没找到人写诉状？”郑琴忙从口袋里掏出几张纸，低声回答：“写了。”傅小马又扫了何本玉一眼，问：“大娘怎么不高兴？”何本玉这才怒气冲冲地说：“真是气死人了！写这么两页字，就收我120块钱。傅同志你是明白人，这是不是讹诈？我们乡下人挣钱不费力呀？120块呀，我们卖粮食，都要挑两大挑了，简直当抢钱……”傅小马看着何本玉愤愤不平的样子，笑了，说：“大娘，这不是抢钱，人家那叫劳务费，也是有规定的，这叫周瑜打黄盖—— 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说罢，傅小马从郑琴手里拿过诉状看了看，然后朝斜对面一间办公室指了指，说：“去财务室交诉讼费吧！”郑琴像是没听明白，迟疑地对傅小马问：“什么诉讼费？”傅小马说：“打官司的钱呀……”何本玉又马上叫了起来：“打官司还要收钱呀？”傅小马说：“打官司为什么不收钱？”何本玉不满地说：“外面挂的牌子不是‘人民法庭’吗？”傅小马无奈，只得笑着对何本玉说：“牌子挂的‘人民法庭’不假，可并不是挂了‘人民法庭’的牌子，打官司就不收诉讼费！‘人民币’也有‘人民’两个字，可也不是想用多少就用多少呀？”又耐着性子对她们解释，“交诉讼费是法律规定的，收来的钱我们也要上缴到县法院，不是我们想收就收的！”又看着郑琴问，“你们好好想想，这官司还打不打？”郑琴又抬头去看母亲，何本玉想了一会儿，脚往地板上一顿，像是下了决心地对傅小马说：“打，一头牛都去了，还舍不得一根牛尾巴？打，坚决打！”一边说，一边又突然拉住傅小马的手，将身子凑过去，笑着对傅小马低声问，“我们交了诉讼费，这官司是不是准能赢？”傅小马急忙说：“那我可不敢保证，法庭得根据事实依法审理……”何本玉马上道：“我说的都是事实，傅同志，我们交了诉讼费，你可得保证我们赢！”说完也不等傅小马回答，又拉着女儿的手朝傅小马指的那间屋去了。傅小马盯着她们的背影喊：“郑琴交了诉讼费还过来一趟，有些情况我要先了解一下！”交完诉讼费，母女俩又过来了。看到傅小马，何本玉就问：“傅同志你还要问什么？”傅小马翻着一本厚厚的卷宗，没看何本玉，只对郑琴说：“你要求离婚，可你也没给法庭提供清楚你们家庭财产、子女情况以及债务等方面的情况，也没个离婚协议书，我总得把你们夫妻间的具体矛盾、小孩抚养和家庭财产等方面的问题，先了解一下吧……”他的话还没说完，何本玉又抢着说：“她还没有小孩！”傅小马说：“没小孩，总得还有财产方面的问题吧？按说，你们该请一个代理人，现在你们没请，我只好先问一问了！”说着，傅小马掏出笔，眼睛落在本子上，准备往上面记：“姓名！”郑琴又朝母亲看了一眼，何本玉因为又交了一笔钱心里不舒服，此时便冲傅小马气冲冲地说了一句：“你刚才已经问了。”傅小马道：“刚才是刚才，现在是现在！”抬头看着郑琴说，“你要认真地回答我的问题！”郑琴于是又用蚊子似的声音说：“郑琴。”傅小马再问：“家庭住址？”郑琴停了一会儿，才说道：“嵇镇贺家湾村第三村民小组！”傅小马继续：“出生年月……”傅小马话音未落，何本玉像怕累着了女儿一样，对傅小马说：“她是茶壶里装汤圆——嘴嘴拿不出，有话你问我，我帮她回答！”傅小马见何本玉又要抢着为女儿代劳，便知道在家里她可能做主惯了，只得对她说：“你不能帮她回答！”何本玉一听傅小马这话，像是十分奇怪，道：“我是她妈，怎么不能帮她回答？”傅小马道：“你是她妈不假，可这是你女儿离婚，她才是当事人，即使你是她妈，也不能代表她……”何本玉红了脸，提高了声音抢白起傅小马来：“你这个年轻人才不懂事，连妈都不能代表儿女，还有谁能代表？你说出这样忤逆的话，让你妈听见了，她会不伤心？”傅小马知道一时和这个老妇人说不清，便对她说：“大娘，我问你女儿的话时，你再不要插嘴！你女儿已经是成年人，她完全可以自己做主。你要再影响我了解情况，我就把你赶出去！”何本玉一听更大声叫了起来：“我又没犯法，为什么要把我赶出去……”何本玉的声音很大，震得屋子里到处都是“嗡嗡”的响声。这时，金海燕走了进来。她已经脱掉了宽大的法袍，换了一身制服，看上去更加干练。何本玉看见她进来，便把目光盯在了她身上。金海燕看了看傅小马，又扫了母女俩一眼，然后问傅小马：“怎么了？”傅小马脸上掠过无可奈何的表情，说：“我向当事人了解了解情况，这位大娘老是要代表她女儿说话，我说你女儿已经成年，你不能代表，她却非要代表不可！”说着摊了一下手，接看着金海燕，“庭长，你看怎么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