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学文化史古代卷

由英国医学史家罗杰·库特领衔编撰的“医学文化史”系列是人类医学文化跨学科综述史开创性著作，按时代分为古代、中世纪、文艺复兴、启蒙时代、帝国时代、现代六卷，每卷均有环境、食物、疾病、动物、物品、经验、心灵/大脑、权威八章，展示了从古代到现代的2500年里医学文化演变的历史图景，包括医学知识和实践的变迁，以及人类对疾病、健康和医学理解的变化。 《医学文化史：古代卷》从希波克拉底的“医学三角（病人、疾病、医生）”入手，依托希波克拉底和盖伦等医学名家的文本、文学和史学著作、纸莎草书、葬礼铭文、考古遗迹等史料，跨学科综述地中海世界的古代医学。

总主编：罗杰·库特（Roger Cooter），英国伦敦大学学院医学史中心荣誉教授，研究方向包括社会生物学、社会理论、历史学、医学史等。 分卷主编：劳伦斯·托特林 (Laurence Totelin)，英国卡迪夫大学古代史教授，主要研究古代药学、妇科和植物学的历史。 译丛主编：张大庆，北京大学博雅特聘教授，北京大学医学史研究中心主任。中国科学技术史学会医学史专业委员会主任，中国自然辩证法研究会监事长兼医学哲学专业委员会主任，教育部医学人文素质课程指导委员会副主任，国际医学史学会（ISHM）科学委员会顾问。苏静静，北京大学科学技术史博士，北京大学医学史与医学哲学系副教授。美国哈佛大学、瑞士日内瓦国际关系及发展高等学院访问学者。研究方向为全球健康史、医学社会文化史。 译者：苏静静

罗马诗人尤韦纳尔（Juvenal，1世纪末—2世纪初）在他的第14首《讽刺诗》（Satires）中，开玩笑地建议一位父亲应当预防性地服用一种药物，以免遭觊觎财产的儿子下毒手： 赶紧去找阿奇格涅斯[医生]， 买一种米特拉达梯发明的混合物。 如果你想摘无花果，修剪玫瑰花， 你必须事先服用一些药； 如果你是一名父亲或国王时，进食前也要先服药。 [1] 诗人表面上在一本正经地谈论水果和鲜花，实则在说，如果父亲向阿奇格涅斯医生（Archigenes，1世纪的一位名医）求医问药，并在吃饭前服用米特拉达梯发明的混合物，那么他将一生绵长旖旎，风月无边。[2]这种药通常被称为米特拉达梯解毒剂[3]，是本都王国（Pontus）国王米特拉达梯六世（Mithradates Ⅵ，公元前120—前63年）发明的解毒剂。它是西方前现代医学中最著名的两种药方之一；另一种是尼禄的御医老安德罗马库斯（Andromachus the Elder）所发明的底野迦（译注：theriac的音译，即解毒剂），在米特拉达梯解毒剂的基础上加入了毒蛇肉等成分。这些药方据称可以使人免受中毒的威胁，就像尤韦纳尔《讽刺诗》中父亲的情况一样，但证据显示它们对许多疾病也有帮助。它们是很多古代解药剂相关文献的主题，如盖伦的《论解药》（On Antidotes），以及伪盖伦《论庇索之底野迦》（On Theriac to Piso）和《论潘菲力安之底野迦》（On Theriac to Pamphilianus）。[4]即使在古代之后，米特拉达梯解毒剂和底野迦依然应用广泛，例如，在18世纪仍被列入官方的《伦敦药典》（London Pharmacopoeia，见图0.1）。本卷将以米特拉达梯解毒剂复杂的早期历史为线索，并在一定程度上参考底野迦的历史，围绕以下八个主要的主题和进路展开，包括环境、食物、疾病、动物、物品、经验、心灵/大脑和权威。 │王权、作者和经验 关于古代医学的学术研究大多集中在两个语料库，即两部大型文本集。第一部是《希波克拉底文集》（Hippocratic Corpus），其中收录的一系列文章被认为是科斯（Cos）的希波克拉底所作。希波克拉底是一位活跃在公元前5世纪下半叶至公元前5世纪初的医生，不过，文集中收录的所有文本是否都是由希波克拉底本人所作尚不清楚。第二部是《盖伦文集》（Galenic Corpus），这是一套由帕加蒙的盖伦（Galen of Pergamum，129—200/216年）撰写或归于他名下的文本。盖伦来自小亚细亚，曾为以下几任罗马皇帝担任御医：马可·奥勒留（Marcus Aurelius）和他的儿子康茂德（Commodus），塞普提米乌斯·塞维鲁（Septimius Severus）和他的儿子卡拉卡拉（Caracalla）。盖伦的著作也很重要，因为它们是我们了解希腊化时期（从公元前323年亚历山大大帝去世，到公元前31年阿克提姆战役这段时间）医学文本的主要史料之一，而这些文本大部分已经失传。因此，要了解米特拉达梯统治下和希腊化时期撰写的医学文本，现在只能通过盖伦和其他后来的作者，如奥里巴修斯（Oribasius，4世纪）、阿米达的埃提乌斯（Aetius of Amida，6世纪）和埃吉纳的保罗（Paul of Aegina，7世纪）引用的片段来了解。 本卷在充分挖掘《希波克拉底文集》和《盖伦文集》的同时，也尽量参考了一系列其他的资料来源，包括文献和物质材料，其中一些（如上面引用的尤韦纳尔的诗句）通常不被归类为医学文献。本卷还认识到，在古代大多数与医学文化史相关的资料都是来自社会精英成员，他们通常是男性，但笔者还将试图还原妇女、被奴役者和其他没有特权的社会行为者的声音。米特拉达梯解毒剂据称是由一位国王首创的，但透过它的历史，我们可以窥见罪犯、市场卖家、社会攀附者和患病妇女及儿童的生活。 米特拉达梯是本都王国的国王，该国毗邻欧新海（Euxine Sea，即黑海）。他是公元前1世纪罗马最顽强的劲敌之一：罗马先后发动了三次米特拉达梯战争，直到他被罗马大将军庞培击败并自杀。他的宫廷里人才荟萃，其中不乏医学权威。在这里，希腊语是通用的语言。国王对医学有着浓厚的兴趣。资料显示，他与同时代三位著名的医学专家都有联系，分别是：比提尼亚的阿斯克莱皮亚德斯（Asclepiades of Bithynia），他拒绝觐见米特拉达梯，而是寄来了一篇文章； [5]“割根者（root-cutter）”克拉特乌斯（Crateuas），他特将一种植物命名为“米特拉达梯（mithridateia）”以示纪念（见图0.2）；以及亚历山大里亚（Alexandria）的经验主义医生佐普鲁斯（Zopyrus,见下文）。据历史学家普鲁塔克（Plutarch）的记载，国王本人“俨然一位业余医生”，他的朝臣们络绎不绝地来请他做手术和实施烧灼疗法（cauterization）。[6]然而，最让这位国王着迷的是药理学。根据盖伦的说法，他“急切地想要试验几乎所有的单方药物（empeiria）”，米特拉达梯解毒剂便是这样找到的。据罗马百科全书式学者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23–79）的记载，米特拉达梯每天会服用毒药，以使自己获得免疫（这一过程在法语中仍被称为mithridatisation），他是第一个发明解毒剂的人，其中一种解毒剂被冠以他的名字而被铭记于今。虽然这些药学实验可能是由米特拉达梯的某位医生或被誉为医学家的人进行的，或至多在他的监督下进行的，但人们记住的是这位国王，他是发明解毒剂的权威。有谁能比一位据传曾毒害过一些亲属，而他自己又经常受到毒害威胁的国王更适合做解毒剂的代言人呢？ 古代资料明确揭示了米特拉达梯的政治权力与他的药理能力之间的联系。老普林尼指出，国王会直接从他的臣民那里收集关于药材的详细信息，“他们构成了世界的很大一部分”。他能做到这一点，是因为他精通22种语言。[7]因此，米特拉达梯俨然一位民族志学家，热衷于了解帝国的风土人情，甚至各民族的根源，帝国和医学是密切相关的。根据老普林尼的记载，米特拉达梯在一系列文本中记录了他的发现和标本，庞培大将军拿到了这些文本，并命令自由民莱奈斯（Lenaeus）将其翻译成拉丁文，确保他的成就能“惠及子民和国家”。庞培了解米特拉达梯的植物学和药理学兴趣所带来的政治影响，并眼光敏锐地将其引入罗马文化，使其在那里继续生根发芽。 在其他方面，政治权力对米特拉达梯的发现也是至关重要的。根据盖伦的记载，国王在“死刑犯”身上测试了药理成分的特性。盖伦还讲述了医生佐普鲁斯的故事，他将自己发明的一种解毒剂送给国王（但不清楚医生送去的是药剂还是写下来的配方），在一个被判刑的罪犯身上进行试验。佐普鲁斯希望米特拉达梯先给毒药或解药。据说，那个囚犯活了下来。正是因为他是统治者，是法律制度的化身，米特拉达梯才能够找到这些罪犯来进行试验。对于古代医生而言，与拥有生杀大权的统治者关系紧密显然是有益的，因此，他们为其赞助人开脱道德上的罪责，就像盖伦所做的那样：“如果是国王在被判死刑的人身上尝试药物，也就无须置喙了。” [8]《论庇索之底野迦》的作者在第2章提出了类似的主张，并补充说，由于他没有能力在人身上测试底野迦（检测药物是否掺假的必要条件），他不得不在动物身上进行试验：让一只有毒的野兽咬一只野鸡，如果给它服用了真正的底野迦，它就能活下来，否则就会死亡。人们无法回避这样的结论：古代博学的医生从对人和动物的折磨中获利，这种折磨有时以“奇观”的形式公开进行，让人联想到古代马戏团的游戏，动物和持异议者（如基督徒）被杀死以“娱乐”众人。 虽然古代统治者对他们的臣民拥有生杀大权，但没有任何解药可以让他们永生，尽管有些解药号称可以“长生不老（希腊语：atanasia）”。有关米特拉达梯的传说印证了这一说法，其中包括一则关于他自杀失败的传闻。这个故事有各种版本，其中最具戏剧性的是在伪希腊文本《论庇索之底野迦》中发现。据称，当他被罗马将军庞培击败后，米特拉达梯选择饮毒自杀。他的女儿们服用了同样的毒药，很快就死了，但他仍然活着，“毒药无效，因为他有饮用解毒剂的习惯”。然后，他叫来他的朋友比斯托库斯（Bistocus），让他割断自己的喉咙，“用剑完成毒药的工作”（见图0.3）。米特拉达梯无疑是自杀了［这在古代战败的统治者中是很常见的行为，例如克里奥帕特拉（Cleopatra）在阿克提姆（Actium）战败后的自杀］，但在他死后不久，他的死亡故事就被美化以推广解毒剂，这在1世纪的罗马变得很流行。 老普林尼声称传播了米特拉达梯奇妙解毒剂的原始配方，据称庞培在国王亲手写的笔记本中发现了这一配方。将两颗干坚果、两颗无花果（见图0.4）、20片芸香树叶、一撮盐，混合碾碎。斋戒期间服用此药方，可以在一天内避免中毒的威胁。诗人昆图斯·塞勒努斯（Quintus Serenus，2世纪末—3世纪初）在老普林尼的作品中发现了这一信息，将其改写成了诗句，并加入了一些讽刺意味： 据记载，米特拉达梯奇妙解毒剂由许多成分组成， 但马格努斯[庞培]胜利的时候， 他拿到了它和数不尽的财宝， 在国王的书桌上发现了它。 平平无奇之物的混合，使他开怀大笑。 两倍于十片的芸香叶，几粒盐。 两个核桃，两个无花果，一起碾碎。 国王每天早上佐酒吃一点这个， 害怕他母亲递给他的高脚杯。 [9] 塞勒努斯和老普林尼都知道，这种由普通家庭材料组成的简单而丰盛的制剂与公元最初几个世纪罗马的米特拉达梯解毒剂毫无相似之处。这种对比确实很可笑，而且这个简短的食谱很可能是一个恶作剧，与米特拉达梯这样的国王所发明的解药毫无相似之处。老普林尼指出，他所熟悉的解毒剂包括54种成分，其中一些成分的用量少得离谱。[10]这位百科全书式的学者反对这种复合药方，他认为这是希腊人带到罗马的危险品；他赞成一种不太复杂的治疗方式，以少量成分为基础，最好是在意大利种植。 老普林尼没有给出米特拉达梯包含54种成分的完整配方。然而，若干位活跃于1—2世纪的医学家在著作中记载了关于米特拉达梯解毒剂的配方，比如斯克里波尼乌斯·拉格斯 (Scribonius Largus）, 塞尔苏斯（Celsus）, 小安德罗摩斯（Andromachus the Younger），安提帕特和克里奥潘图斯（Antipater & Cleophantus），德谟克利特（Damocrates）, 以及色诺克拉底和尼科斯特拉图斯（Xenocrates & Nicostratus）。 [11]盖伦还传播了其他几个被记在米特拉达梯名下的配方，特别是一个包含“石龙子（Skink，译注：一种蜥蜴）”的解毒剂，这种成分也出现在其他米特拉达梯的配方中（见下文）。 这些配方彼此都有所不同，不论是成分的种类还是数量。鉴于这种多样性，米特拉达梯的原始配方是无法恢复的。然而，找到真实的原始配方是现代人的愿望。古代医家们似乎在毫无顾忌地生产自己的米特拉达梯解毒剂，并大肆使用国王的名字为自己的产品打广告。德谟克利特则用诗化的方式为药方打上了属于自己的风格印记，盖伦称赞这种方法使人们更容易记住复杂的药方[12]。

？？ 目录 001 总主编前言 罗杰·库特(Roger Cooter) 002 关于古代医学文本的注解 001 导言 劳伦斯·托特林(Laurence Totelin) 031 |第一章 环境 伊多·伊斯雷洛维奇(Ido Israelowich) 064 |第二章 食物 约翰·威尔金斯( John Wilkins) 106 |第三章 疾病 朱莉·拉斯凯瑞斯(Julie Laskaris) 143 |第四章 动物 基娅拉·图米格(Chiara Thumiger) 183 |第五章 物品 帕特丽夏·贝克(Patricia Baker) 217 |第六章 经验 丽贝卡·弗莱明(Rebecca Flemming) 253 |第七章 心灵/大脑 大卫·利斯(David Leith) 288 |第八章 权威 劳伦斯·托特林(Laurence Totelin) 323史料 354参考文献 397索引 424译后记 429译丛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