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奇感
文学史家一直都关注的是,华兹华斯在《抒情歌谣集》序言中声称,自己记录下的是人类真正说出的语言,以至于忽视了柯尔律治的证词,后者称华兹华斯的主要动机实际上是例证一种感知世界的新方式,即赋予它“富于修正的想象力色彩”。在《文学传记》中,柯尔律治宣称,华兹华斯写这些诗歌意在赋予日常事物以新奇的魅力,激发一种类似于超自然的感觉,通过将心灵的注意力从沉闷的习惯中唤醒,引导它看到我们眼前世界的可爱和奇迹。这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财富,但由于隔着一层熟悉感和自我关注的隔膜,我们有眼睛却看不见,有耳朵却听不见,有心灵却感受不到、理解不了。柯尔律治补充道,华兹华斯只是在发表的时候才把这些歌谣(在1798年的宣传中)呈现“为一种实验……尝试用日常生活的语言”。[6]1802年扩展版的序言中,华兹华斯对自己先前的说法做了补充,阐明实际的“主旨”在某种程度上是要给普通事件和情景蒙上“一层想象的色彩,以此让普通的事情以一种不寻常的方式呈现在心灵中”。[7]
在上述《文学传记》中说明华兹华斯诗歌创作目的的章节之前的一章,柯尔律治告诉我们,1796年,当他第一次听到华兹华斯大声朗读其中一首诗歌时,让自己印象最深刻的、最生动的,恰恰是诗歌展示了一种观看方法,这种方法既能改变现实,又不扭曲现实——“观察中真理的微妙平衡,与想象力在修饰被观察对象时的结合”,以及将“理想世界的光辉”投射到“众多形式、事件和情景上,而这些对于普通视角来说,习惯早已使这个世界的光彩黯然失色”。在新旧的结合中不存在矛盾,怀着新鲜的感情去思考远古时代和自己的全部作品,仿佛一切都是在第一次创造的命令下迸发出来,心灵的特点是能感知世界之谜,并帮助解开谜底。将童年的情感延续到成年的力量之中,将孩子的好奇心和新奇感与四十年来每天都被认为是司空见惯的景象结合起来……这是天才的性格和特权……因此,也是天才最大的优点……将熟悉的事物呈现出来,以至于唤醒别人的心灵……新奇感总是伴随着心灵的恢复,与身体的恢复一样。[8]
柯尔律治接着说,对华兹华斯独特力量的思考,使他最初认识到想象和幻想之间是有区别的,并最终将想象力定义为一种平衡或调和的能力,将“新奇感和新鲜感同旧的、熟悉的事物相协调”,作为整体运作的一部分,从原初的、普通的感知材料中创造一个新世界。想象“溶解,扩散,消散,为了再创造”。华兹华斯在别处说道,想象力“在这个词在最高意义上,是一种修正的力量……其中,它隐隐约约类似于创造……是我们关于创造所能设想的一切”。[9]
在《文学传记》中,柯尔律治以精确的总结将关键术语纳入创造性感知的浪漫主义词汇。他所一直坚持的,不是通过扭曲旧世界来更新旧世界,而是以全新看待世界的方式使熟悉的事物陌生化。最主要的对手力量是“惯例”——华兹华斯在《序曲》中反复谴责的“习惯”“自觉和惯例”“世界的常规行为”[10]——它不知不觉地、无情地将独特的存在物同化到普遍的感知范畴。柯尔律治称,克服这种“习惯的倦怠”,结果就是将“奇迹”从“熟悉”中解禁,或者用华兹华斯的另一种说法,是在事物的单纯存在中揭示出奇迹:世界的自然产物,如果遇上那不再具有惯性思维的感官,就会被认为是一个奇迹。[11] And the world’s native produce as it meets The sense with less habitual stretch of mind Is ponder’d as a miracle.
这种新奇感的标准就是“孩子的好奇心和新鲜感”。人们认为,一个孩子现在所看到的,就是所有人在童年时期所看到的。在华兹华斯略带嘲讽的自我描述中,“环顾你的大地母亲”,仿佛你是她初诞之子,在你之前万物皆未生息![12]诺瓦利斯说,在早期人类中,“他们所有的感知都是新颖和原创性的”,“除了先人之外,孩子还能是什么?”孩子新奇的目光比最不容置疑的预言家的预知更有意义。[13]通常,我们也会发现,个人的婴儿期等同于亚当在伊甸园的状况,无论是隐性或显性的,因此,恢复孩子新奇的眼光,就是恢复天堂的原初体验。柯尔律治阐释说:“就好像在接到第一个创造命令时,一切东西都涌现出来。”
彼得·柯文尼在《儿童意象》中认为,在布莱克和华兹华斯的时代,“孩子从相对不重要的地位开始成为文学兴趣的焦点,前所未有”。这既是因为孩子本身所是的东西,也是因为孩子被用作一个定义成人有效经验的参照标准。[14]然而,像一些批评家所宣称的那样,对孩子的浪漫式追求是一种赞美幼稚行为的倒退范式。与在其他地方一样,席勒在此提出了代表性的观点。根据他的阐释,我们对童年状态的怀旧情绪意在表明,这就是“过去的我们”和“将来我们要成为的样子”,但只能继续进入“我们的成年期”,那时,早期的单纯将被融入成熟的“高级和谐”中。[15]诺瓦利斯对螺旋式回归发展这一流行概念进行解释时称,“发展最高级的凡世之人非常像孩子”,但在保留进化过程的“正题”和“反题”时,他“是这个孩子最高程度的综合”。[16]黑格尔认为:“童年的和谐是大自然亲手赐予的礼物:第二种和谐必须从精神的劳动和文化中产生。因此,基督所说的‘除了你们成为小孩子那样’之类的话,根本没有告诉我们,我们必须一直充当孩子。”[17]
尽管华兹华斯在母亲怀抱中的婴儿期找到了“创造性情感”的根源,十分明显地怀念童年时期,但是,他强调,要发展走向成熟,必须“规训、完善诗人的心灵”。[18]《文学传记》中,柯尔律治对新奇感的描述是以螺旋式发展这一成长概念为基础的。这一发展保留了早期阶段的价值,在感知中,“新旧事物得以统一,矛盾消失”,标志着成功地将“童年的感觉转化为成年的力量”,而标准或规范,就是在布莱克所称的成熟想象力的“结构化”愿景中保持孩童的反应能力。
这些浪漫主义阐释根植于圣经和神学惯例。例如,柯尔律治的典故“远古时代和自己的全部作品”,是关于《但以理书》第七章中所描述的启示愿景。他说,要将心灵从习惯中解放出来,引导它“欣赏我们面前的世界奇观”,对于这些奇观,“我们有眼睛却看不见,有耳朵却听不见”,这是对基督的重复,基督对那些不理解自己神迹意义的人说:“你们有眼睛,看不见吗?有耳朵,听不见吗?”——柯尔律治将这些话转换为纯粹感知的奇迹观念。[19]对于圣奥古斯丁和一千三百年后的许多作家,它构成一种人类惯常的感觉模式,将人类束缚在堕落状况之中,以此成为救赎愿景的对立面,“我用身体的感官观察外部世界”。有时你允许我进入一种我平常没有的心灵状态,一种我无法使之在我心中永驻的快乐,很难与未来的生活区分,但由于我诸多的不完美,我又后退了一步,被习惯吞噬……习惯的责任同样重要。[20]
现代人对童年经历十分关注,如果加以追溯的话,卢梭往往成为其合理的主要源头。比如,他在《爱弥儿》中写道:“大自然希望孩子在成年之前先成为孩子……童年时期有自己特有的观察、思考和感受方式,用我们的方式代替他们的方式,这非常愚蠢。”[21]早在卢梭之前大约十七个世纪,孩子就已经被作为典范。黑格尔提醒我们,不是浪漫原始主义者而是基督,把回归孩子的状态作为进入天启王国的条件:“你们若不转变,变成小孩子那样,你们便不能进入天国。”传统意义上,获得重生的人感知到的新世界,与时间完全展开时获得救赎的人进入的新的大地是同一的。到十七世纪,人们将这种传统往后延展——以抵制原罪论的强大压力——以便在时间跨度的另一端,当一切造物崭新如初,在初生婴儿的感知和亚当的感知之间建立起同一性。培根认为,在认知上,人类的堕落是伊甸园中完美的“人的心灵与事物本性之间交流”的堕落,代表我们即将进入“建立在科学之上的人类王国”,“也就是进入天国,除了孩子,没有人可以进入这个王国”。托马斯·特拉赫恩将自己童年时的视觉体验等同于堕落前亚当的感知:当然,儿时的我如同伊甸园里的亚当,在感知这个世界时,感到一样的愉悦、好奇……起初,一切都显得新鲜、陌生,稀奇得难以形容,令人愉快,美不胜收……我似乎被带进了纯真的地域……葱绿的树木……令我陶醉、痴迷,它们那么甜美,美得不同寻常,让我心跳加快。[22]
然而,“幼年时闪耀的第一缕光芒”,被成人惯常的一般知觉范畴“完全唤醒”(通过“人类的习惯和行为”),这就构成了个人从最初纯真中的堕落:“我很快就被别人玷污,他们让我堕落了。”后来,和柯尔律治、华兹华斯一样,特拉赫恩也在著作中提到,习惯而非堕落才是束缚我们天真感觉的暴君:“我们的痛苦更多来自意见和习惯的外在束缚,比起来自任何内在的腐化或自然的堕落,胜过千万倍。并且……迷惑、蒙蔽我们的,与其说是父母之身(Parents Loyns),不如说更多是父母之生。”(《世纪沉思》“第三世纪”,7—8)事实上,世界如此美丽,以至于“如果我们只看它一次,第一眼就会让我们感到惊讶。但是因为每天都能看到,便不再能注意到它”。(“第二世纪”,21)然而,孩子的心灵状态和感知方式仍然是成人可接近的理想,特拉赫恩说:“我忘却或抛弃,以成为小孩子的样子,因而可以进上帝之国。”(“第三世纪”,3)因为眼睛的变化改变了一切,特拉赫恩说:“我们更关心的不是我们面前的东西,而是我们用什么样的眼睛看见这些东西。”(“第三世纪”,68)
福音派传统中,“草的光辉”和“花的荣光”一直是最为平常的,华兹华斯在《不朽颂》中就为它们的失去写下了挽歌——那孩子感知到的“天上的光辉”暗淡了,然后被“习惯……的沉重 / 重如霜”摧毁。特拉赫恩在童年时曾见过“上帝的杰作,光彩夺目”,到了晚年,他挣脱习惯的束缚,重新感知到“每一片草尖都出自他亲手的劳作”。(“第三世纪”,2,62)。诗人亨利·沃恩与特拉赫恩一样,认为人类堕落前眼睛就如同孩子的眼睛,他吟诵道:幸福的早年时光啊!那时我正欢度天使般的幼年岁月……当凝视的灵魂在金色的云朵或花朵驻留片刻,便能在纤弱微光中窥见那永恒的幽影。Happy those early dayes When I Shin’d in my Angell-infancy. . . . When on some gilded Cloud or flowre My gazing soul would dwell an houre And in those weaker glories spy Some shadows of eternity.
雅各布·波墨描述了从下降“穿越地狱之门”到天启婚姻的精神历程,那时,他“被爱拥抱,就像新郎拥抱心爱的新娘一样”,结果,产生了一种新奇的感觉,使他认识到“上帝存在于所有生物中,也存在于植物和草丛中”。[23]美国的乔纳森·爱德华兹在完全接受上帝预选的正义教义那一刻,就经历了“心灵中奇妙的改变”,这种改变引起了感觉上的相应变化:“一切事物的面貌都改变了,似乎……神的荣耀显现在几乎所有事物上”——“在云彩和蓝天上,在花草树木之中,在水中,在整个自然中”。[24]
神学中堕落、救赎和新大地的创造这一原型,以隐喻的方式表现在浪漫主义几乎所有关于新奇感体验的陈述中。雪莱在《为诗一辩》中说:“诗歌让熟悉的事物变得不熟悉似的。”诗歌打破了束缚我们、让我们屈从于周围印象偶然性的魔咒……诗歌再造了我们所属的,且成为其感知者的共同宇宙,从我们内心视线中清除了那层熟悉的隔膜,正是这层隔膜不让我们看到自身存在的奇迹……因重复而变得迟钝的反复出现的印象,湮灭了我们心灵中的宇宙。诗歌重新创造了这个宇宙,为塔索大胆而真实的话语提供了理据:除了上帝和诗人,其他人都不配称为创造者。[25]
卡莱尔的《旧衣新裁》凸显了浪漫主义学说的固有程式。根据他的“自然的超自然主义”观,用去习惯化的眼光看待平常的物体,与之直接交流,就会产生真正的奇迹,“习惯蒙蔽了我们,使我们看不到每天发生的奇迹的奇迹性”,“贯穿于哲学始终的,只是一场与习惯持续的斗争”,反对“思想形式、空间和时间”,它们“使我们对隐藏在自身周围的、无处不在的奇迹视而不见”。在书的最后,他揭示道,“这本书的真正用途在于展现日常生活和普通事物的奇妙”,当主人公的“心灵之眼……被打开,双手被松开”,他醒了过来,“发现一片新天新地”。现在,只要读者“扫除时间的幻觉”,“那么,你的眼睛就被打开,你的心灵就在天国奇迹的光海中燃烧起来!”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将被带到草地上永恒的光辉景象之中——发现“透过每一片草叶……一个存在的上帝的荣光仍然闪耀着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