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年

《童年》是苏联作家高尔基以自身经历为原型创作的自传体三部曲中的首部，展现了十九世纪七十年代俄国社会转型期的生存图景。 作品以现实主义手法，通过孤儿阿廖沙的视角，记录其3-11岁在外祖父家的成长历程，描绘了其童年的艰辛生活，生动再现了十九世纪七八十年代俄国小市民阶层的人情世态，向人们展示了那个时代俄国社会的历史画卷。小说以儿童认知的“不完整透镜”，既揭露小市民阶层的野蛮生存，又捕捉底层人民在苦难中淬炼的人性之光，开创了无产阶级文学新范式。

高尔基（1868～1936）,原名阿列克谢·马克西莫维奇·彼什科夫，苏联无产阶级作家、评论家、政论家、社会活动家，苏联文学奠基人，五次诺贝尔文学奖提名获得者。高尔基幼年丧父，11岁成为孤儿，辗转流浪于鞋店学徒、码头工人等底层职业，自学成才。24岁开始，在地方报社当编辑期间，他陆续发表数篇知名小说、诗歌、戏剧等作品，从此蜚声文坛。其作品以揭露沙俄社会压迫、歌颂底层人民抗争为核心，被誉为“无产阶级文学之父”。代表作有《母亲》《童年》《在人间》《我的大学》等。 刘良辰，河北省秦皇岛市人，北京师范大学文学院在读博士生，研究领域为俄罗斯文学，译有《人生解药》《童年》等作品。

一 在一间昏暗狭窄的屋子里，我的父亲躺在窗下的地面上，他穿一身白，身子伸得特别长；他那双光着的脚脚趾奇怪地叉开着，温柔的双手安静地放在胸前，手指也是弯曲的；他那欢快的眼睛被铜币的黑色圆面紧紧地遮盖住，善良的面孔发黑，难看地龇着的牙让我害怕。 母亲半裸着身体，穿着一条红色的短裙，跪在地上，用那把我喜欢用来锯西瓜皮的黑色梳子梳着父亲又长又软的头发，从前额梳到后脑勺；母亲不停地念叨着什么，声音低沉、沙哑，她那双灰色的眼睛肿了起来，滴着大泪珠，像是雪在融化。 外祖母拉着我的手。她胖胖的，头很大，有一双大大的眼睛，鼻子可笑、松软。她全身都是黑色的，很温柔，又异常滑稽。她也在哭，哭得有些特别，熟练地附和着母亲，她全身颤抖，把我拉到父亲的身边。我躲到她的后面，不肯走开，我感到害怕和难为情。 我还从来没有见过大人哭，也不理解外祖母重复说着的话： “和爹爹告别吧，你永远也见不到他了，他死了，亲爱的，没到时候、年纪轻轻就……” 我刚生过一场大病，刚刚能站起来。在生病的时候，我记得很清楚，父亲还愉快地照顾我，随后他突然消失了，接替他的是外祖母，一个特别奇怪的人。 “你从哪儿来？”我问她。 她回答：“从上面，从尼日尼来，而且不是走来的，是坐船来的。沿着河走不了路，小鬼！” 这很可笑，也理解不了，因为在这栋楼的楼上住着胡子染了色的波斯人，而在地下室，一个棕黄色皮肤的卡尔梅克人卖熟羊皮。沿着楼梯，可以坐在栏杆上从高往下滑，或者如果摔倒了，就会头朝下滚下去，这一点我是很清楚的。这和水有什么关系呢？一切都不对，都被可笑地弄乱了。 “那我为什么是小鬼呢？” “因为你吵吵闹闹的。”她也笑着说了出来。 她说起话来温柔、愉快、流畅。从第一天起我就和她成了朋友，现在我希望她尽快和我离开这间屋子。 母亲让我感到压抑，她的眼泪和哭号在我心里激起新的、不安的感觉。我第一次看见她这样：她以前总是很严厉，说话很少；她很干净，身体结实，高大得像一匹马；她的身体结实强壮，双手十分有力。而现在，她整个人不知道为什么都难看地肿胀起来，乱蓬蓬的，身上的衣服也都扯破了；原本梳得很整齐、像一顶大的浅色帽子的头发，披散到裸露的肩膀上，垂到脸上，而编成辫子的那半头发不停地晃动着，触碰到了睡熟了的父亲的脸。我已经在屋子里站了很久，但是她一次也没有看向我——她给父亲梳着头发，并且一直哭号着，呜咽得喘不上来气。 几个穿着黑衣服的庄稼汉和一个岗警在往门内看。他暴躁地喊了一句：“快点收拾！” 窗户被黑色的披肩遮住，披肩像帆一样鼓了起来。有一天父亲带我去坐有帆的小船。突然响起了雷声。父亲大笑起来，用双膝把我紧紧夹住，大声说：“没关系，不要怕，卢克！” 母亲突然吃力地从地上站起来，又立刻无力地倒下，躺了下去，头发散到地上。她那毫无生气的、苍白的脸变青了，她像父亲似的龇着牙，发出可怕的声音：“把门关上……把阿列克谢带出去！” 外祖母推开了我，跑到门边喊道：“亲人们，不要害怕，也别打扰，看在上帝的面上，走开吧！这不是霍乱，是要生孩子了。行行好吧，老兄们！” 我躲到黑暗角落里的箱子的后面，从那儿看着母亲在地上扭曲着身体，她叹气，把牙齿咬得咯咯作响，而外祖母在周围爬来爬去，温柔、愉快地说：“因父及子之名！忍一忍，瓦留莎！圣母，保护者……” 我很害怕。她们在父亲旁边的地上忙乱着，经常碰到父亲，又呻吟又喊叫，而他一动不动，仿佛在笑。在地上的忙碌持续了很久。母亲好几次站起来又倒下去。外祖母不停地从屋子里跑出来，就像一个又软又黑的大皮球滚来滚去。后来，在一片漆黑中突然有个小孩哭了起来。 “荣耀归于你，上帝！”外祖母说，“男孩！” 接着她点燃了蜡烛。 我大概是在角落里睡着了，再也不记得别的事了。 我记忆中的第二个印象，是一个下雨天，墓地中的一个僻静角落。我站在滑溜溜的黏土小丘上，看向一个深坑，父亲的棺材被下放到了那里；坑底有很多水，还有青蛙，有两只已经爬到黄色的棺材盖上了。 在坟墓旁边，有我、外祖母、湿透了的岗警，还有两个拿着铁锹的气冲冲的庄稼汉。温暖的雨滴像小珠子一样细碎，洒在所有人身上。 “埋吧。”岗警说完就往一旁走开。 外祖母用头巾的一角遮住脸，哭了起来。庄稼汉弯下腰，急忙开始往坟墓里撒土，积水传出扑哧扑哧的响声；青蛙从棺材上跳下来，又开始往坑壁上跳，但是土块把它们撞回坑底。 “走吧，廖尼亚。”外祖母说，并抓住我的肩膀。我从她的手中挣脱出来，不愿意离开。 “你真是的，上帝啊。”外祖母埋怨了一句，不知是埋怨我，还是埋怨上帝，然后低下头，久久地静立在那里。坟墓已经填平了，可她还是站在那里。 庄稼汉用铁锹拍打着地面，发出响亮的回声；吹来一阵风，它驱散、吹走了雨。外祖母拉起我的手，带我走向坐落在一片发黑的十字架之中的远处的教堂。 “你为什么不哭？”在走到围墙外面以后，她问我，“该哭一哭才是！” “不想哭。”我说。 “好吧，不想哭那就不用哭了。”她悄悄地说。 这一切都很奇怪：我很少哭，而且我只因为委屈才哭，不会因为痛苦而哭；父亲总是嘲笑我的眼泪，母亲则斥责：“不许哭！” 随后我们坐着轻便马车沿着宽阔而又十分泥泞的街道行驶，街道两边都是深红色的楼房。我问外祖母： “青蛙不会爬出来了吗？” “不，青蛙爬不出来了，”外祖母回答，“愿上帝保佑它们！” 不论是父亲，还是母亲，都没有如此频繁、亲切地说出上帝的名字。 过了几天，我、外祖母和母亲搭上了船，坐在狭小的船舱里；我的刚刚出生的弟弟马克西姆死了，他躺在角落里的桌子上，包着白布，系着红带子。 我勉强坐在包袱和箱子上，透过像马的眼睛一般又鼓又圆的窗口向外看；在潮湿的玻璃外面，不停地流淌着浑浊的、泡沫飞溅的水。水有时飞溅起来，扑到玻璃上。我不由地跳到地上。 “别怕。”外祖母说，然后用温柔的双手把我抱起来，又把我放到包袱上去。 在水面上是灰色、潮湿的雾，远方某处出现了一块黑色的土地，然后它又消失在雾里和水中。周围的一切都在颤动。只有母亲把手放在脑后，靠着船壁，稳稳地、一动不动地站着。她的面孔发暗、铁青、毫无生气，眼睛紧闭，她一直沉默不语，整个人似乎变成了另一个新人，甚至她身上的衣服也让我感到陌生。 外祖母不止一次悄悄地跟她说：“瓦里娅，你还是得吃点东西，吃一点点好吗？” 她一声不吭，也一动不动。 外祖母跟我说话时是轻声细语，和母亲说话时，声音则大一点，但也有些谨慎、胆怯，说得也不多。我感觉，她害怕母亲。我能明白这一点，这也让我和外祖母十分亲近。 “萨拉托夫，”母亲突然大声而又气愤地说，“水手在哪里？” 她的话是奇怪的、陌生的：萨拉托夫、水手。 进来了一个敦实、头发花白的人，他穿着一身蓝色衣服，带来一只小箱子。外祖母接过箱子，把弟弟的尸体放到里面，整理好箱子，然后伸着双手把它抱到门口，但是她很胖，只有侧着身子才能通过狭窄的舱门，于是可笑地停在门前。 “唉，妈妈。”母亲大声喊道，从她手里夺过箱子，然后她们两个人都消失了，而我留在船舱里，仔细地看着蓝色的庄稼汉。 “怎么样，小弟弟离开人世了吗？”他向我弯腰的时候说道。 “你是谁？” “水手。” “那萨拉托夫是谁？” “是一座城市。你往窗口看，那边就是。” 窗外土地在移动着。这片土地黑黢黢的，很陡峭，笼罩着雾气，就像刚刚从大圆面包上切下的一大块面包。 “外祖母去哪儿了？” “去埋葬外孙子了。” “他要被埋到土里吗？” “不然呢？肯定是埋到土里。” 我跟水手说，在给父亲下葬的时候，把活的青蛙埋到了土里。他把我抱起来，紧紧搂住我，又亲亲我。 “哎，小弟弟，你还什么都不懂呢！”他说，“用不着可怜青蛙，随它们去吧！你要可怜可怜母亲，看她悲伤得多厉害！” 我们的头顶上方呜呜地响起来、呼号起来。我已经知道这是轮船发出的声音，因此并不害怕，而水手赶忙把我放到地上，拔腿向外跑，一面还说：“要跑起来！” 我也想跑开。我走到了门外。昏暗的细缝里空无一人。在离门不远的地方，台阶上的铜片闪着亮光。往上一看，我看到了手里拿着背包和包袱的人群。显然，所有人都要下船了，也就是说，我也要下船了。 但是，当一群庄稼汉不知不觉来到船舷旁，站在通往岸边的栈桥上时，大家都对我嚷起来： “这是谁家的？你是谁家的？” “我不知道。” 有好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在推我、摇晃我、摸我。白头发的水手终于来了，抓住我，然后解释说：“这是阿斯特拉罕人，从船舱里……” 他跑着把我送回船舱，把我塞到包袱中，一面走开，一面用手指威胁我：“我要给你个厉害瞧！” 头顶上的吵闹声渐渐安静下来，船已经不再抖动，也不再发出撞击水面的声音。一面湿乎乎的墙挡住了船舱的玻璃，船舱里变得又暗又闷，包袱好像胀起来挤压着我，一切都变得让人觉得不舒服。也许，他们就要把我永远孤独地留在空荡荡的船舱中？ 我走到门前。门打不开，拧不动它的铜把手。我拿起一个装满牛奶的瓶子，用尽全力去敲把手。瓶子碎了，牛奶洒到了我的脚上，流进了鞋里。 我因为失败而伤心，于是躺到包袱上，悄悄地哭起来，然后噙着眼泪睡着了。 在我醒来之后，轮船又发出撞击水面的声音并且抖动起来，船舱的玻璃像太阳一样发着光。外祖母坐在我旁边梳头，她皱着眉头，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她的头发出奇地多，严严实实地遮住了她的肩膀、胸脯、膝盖，一直垂到地上，乌黑乌黑的，闪着蓝光。她用一只手把头发从地上稍稍提起来，兜住头发，费力地把木制的梳齿稀疏的梳子插进粗粗的发绺里；她撇着嘴，乌黑的眼睛怒冲冲地闪着光，而脸在一大簇头发里显得又小又可笑。 今天她似乎生气了，但是当我问起她的头发为什么这样长的时候，她却还是用昨天那样温暖、柔和的声音说道：“看来，上帝给我这样长的头发是为了惩罚我，‘你去梳这可恶的头发吧！’在年轻的时候，我自夸这把鬃毛，老了我就咒骂它们！你睡吧！还早着呢，太阳差不多刚刚从夜里升起来……” “我不想睡觉了！” “好吧，那就不睡了。”她立即同意了，一边编辫子，一边不时看向沙发，母亲正仰面躺在沙发上，身子伸得像一根弦。“你昨天怎么打碎的瓶子？小点声说！” 她说话，不知怎么回事，就像是很特别地把这些话给唱了出来，字字句句都像鲜花一样温柔、鲜艳、鲜明，一下子就牢牢地留在我的记忆里。在她微笑的时候，她那樱桃一般的深色瞳仁会放大，闪烁出无法形容的愉快光芒，笑容欢快地显露出白色的、坚固的牙齿，尽管两颊的深色皮肤布满许多皱纹，但是整张面孔却显得年轻、明亮。松软的鼻子、肿胀的鼻孔和红鼻尖却影响了面孔的美观。她从一只黑色镶银的鼻烟盒里嗅鼻烟。她整个人都是黑色的，然而从内心透过眼睛闪烁出永不熄灭的、愉快的和温暖的光。她弓着背，几乎是驼背，又很胖，但是动起来却很轻快、灵活，像一只大猫似的，她也像这种温柔的动物一样柔软。 在她没出现之前，我好像是躲在黑暗中睡觉，但是她一出现，就唤醒了我，把我领到有光的地方，把我周围的一切串联成一条连续的线，把一切都编织成五颜六色的花边，她一下子就成了我一辈子的朋友，成了最贴近我的心、我最了解和最珍贵的人——是她那对世界最无私的爱丰富了我，使我充满坚定的力量去应对艰难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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