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寞囚徒

罗奇小姐好不容易逃离伦敦轰炸区，到了泰晤士河畔一家寄宿公寓，岂知等待她的是新的恐惧。战时灯火管制，餐厅一片死寂，邻人言语霸凌，尤其是来自“朋友”的肆意构陷，将她逼到疯狂边缘。于是，她被迫开始了二次逃亡。这一次，她能幸矣于难吗？

帕特里克·汉密尔顿(1904-1962),英国剧作家和小说家,作品颇有狄更斯的行文风范,并且多次被搬上电影银幕。

第一章 一 伦敦，这只蹲伏着的怪兽，像其他任何怪兽那样，必须呼吸，用它自身那令人费解、充满恶意的方式呼吸。那些从郊区来的、各式各样的劳动人民，男人、女人，构成了怪兽至关重要的氧气。每天早晨，这些人被火车上一种极其复杂的呼吸装置吸入怪兽那巨大而拥堵的肺部，停在那里数小时。接着，傍晚，通过相同的渠道，他们又被怪兽凶猛地吐出来。 这些男人和女人们天真地以为，他们进出伦敦，或多或少是出自自己的意愿，但是这只蹲伏着的怪兽将一切尽收眼底，它比任何人更了解真相。 事实上，受这污秽气体影响的区域已经超出了我们平日认为的城郊，一路扩展到周围的城镇与乡村，甚至已然到达离首都二十五英里之外的郊区，洛克顿就是其中之一。它坐落在泰晤士河沿岸，在巴克郡梅登海德分界线上，离梅登海德镇还有好几英里。 激烈的战争，严寒的冬季，还有十二月最严厉的灯火管制，这些便是当地的环境。大约七点一刻的时候，火车冒着热气，从帕丁顿驶入洛克顿车站。洛克顿是一个枢纽站，火车到站后靠着缓冲器，发出猛烈的嘶嘶声。在火车站的黑暗中，那嘶嘶声很可能是那只蹲伏着的怪兽呼出来的最后一口气。这个河畔的前哨，每天都受到它影响和统治，此时，它筋疲力尽地呼吸着，将人们从它的肺部驱赶出去。又或许，今晚，这嘶嘶声很可能只是火车发动机在寒冷中冻得瑟瑟发抖，从它的“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在车站栅栏处等着接朋友的人可以看见，火车一到站，所有车厢的门就被人迅速地用力推开(似乎车厢内发生了什么令人恐慌的事)。接着，顷刻间，一小群寻找住房的人，全力进攻，朝昏暗的防空灯冲去，那盏灯就挂在检票员的头上，仿佛黯淡了的月光。那些下车够早的人立即通过了检票口，但是涌动的人群很快就在那里卡住了，形成了一条长长的队伍。人们排着队，手里拽着绿色的车票，在昏暗的月光中，拖着脚缓缓朝前走着。 一通过车站栅栏，旅客们就踏在光秃秃的木地板上，发出轰隆隆的脚步声，路过车站售票处，一头扎进黑夜中。此处，可以隐约看见几辆小汽车和出租车，正等着那些富人，或是带着太多行李的人们。这些车子悄悄地隐藏着，或是让它们的自动启动器开着，或是小心翼翼地开走。手电筒突然亮起来，尔后又像萤火虫一样熄灭了。这些像萤火虫一样微弱的灯光朝四面八方走去，空气中夹杂着一种释放，一种在黑暗中的小心谨慎，一种再次面对寒冷的痛苦感知。 罗奇小姐到罗莎蒙德茶室去(那里早已不是茶室了，而是一家旅馆),既可以朝左走，穿过购物街，也可以朝右走，路过河边陆地旁的房子。三十九岁的罗奇小姐，从事文秘工作，在伦敦一家出版公司还有其他职位。其实，无论向左还是向右，都无关紧要，因为两条线都是五六分钟的路程。不过，她通常选择靠河边的那条路，因为河道开阔、流动，而且河里有水。她不知道，河流给了她一种短暂的逃离感，一种可以让她短时间休息的感觉，这就好像在海边度假的人沿着海滨散步时的那种感觉——尽管如此，事实上，她根本看不见那条河。或者说，除了其他像萤火虫一样微弱的手电筒，还有在她手电筒照射下的那几片人行道上的地砖，除此以外，她看不见宇宙中的任何东西。 她听见身后有几个冻僵的人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摸索着朝前走，另外两个人在她前面嘟嘟囔囔地摸索前行。一个独自打着手电筒的人摸索着从她身边走过。大地被星光笼罩着，河流，还有那座十八世纪留下来的漂亮小桥，被行人们践踏着，而人们则彼此压抑着。这就是1943年冬天的战争。 此刻，她正路过左手边的“河畔太阳”—也许那是洛克顿最流行、最时尚的公共酒吧。它伫立在一个角落里，面朝着泰晤士河；罗奇小姐能够看见，在它的玻璃门内挂着“营业中”的招牌，上面几个欢快的字穿过插在防空材料里的透明紫罗兰，散发出朦胧微弱的闪光。然而，即使这个发光的、用来欢迎的小招牌，因它的制作方式，也给人一种压抑的印象，让人不由得联想，酒吧里发生的黑暗和隐秘的快乐，“河畔太阳”仿佛不是一个健康的公共酒吧。 她走到桥上，折道朝左，路过教堂，沿着教堂街走去。罗莎蒙德茶室就在这半路上，在她的左手边。 她看不清教堂街，不过，由于黑暗，她把它想象得更加生动，用盲人才可能拥有的那种视觉之光来想象，又或是像一个失眠的人，一直盯着灯，突然将灯熄灭，强迫自己闭上双眼时感受的那种视觉之光。她曾在夏日的阳光中看见过这条街，这条宽阔却不是很长的购物街。尽管它不是主要的商业街，购物街，但是它比大型购物街拥有更加独特的氛围，因为它宽敞，而且尽头就是教堂。她看见过街上的每一家商店和每一座建筑——汽车修理厂、酒吧、银行、肉店、烟草零售店，街道上的小商贩，各式各样的饭店和茶室，以及街上其他所有的店铺，镶嵌在这个建筑大杂烩中——优雅、富有创造力和古老的建筑受到疯狂的赝品和仿古建筑的冲击。洛克顿是一个城乡接合处，具有半乡村半城市的特点。和平时期，股票经纪人或书商开车回去他们在伦敦市中心某幢大厦里、供应着充足暖气的公寓，路过洛克顿时，他们认为，这是一个“很美丽”的地方，一个尤其值得路过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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