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

透过这些日记、作文、书信，我们得以窥见那些虚实交织的文字，它们见证了从青涩少年到半百之年，跨越半生的深厚情谊。“与清野少年之间的情愫如此绵长，这段因缘萌生的少年时期我在写，就读第一高等学校的时期我也在写，读大学时我仍在写。”正因身有缺陷又目睹了太多生离死别，我始终沉浸在自卑、怯懦与感伤之中。对于这样的我，与清野少年的邂逅，无疑是一场救赎,毕竟每个人都曾拼命抓住过一根救命稻草。

川端康成，日本新感觉派作家。代表作有《伊豆的舞女》《雪国》《千只鹤》《古都》以及《睡美人》 等。1968 年获诺贝尔文学奖，亦是首位获得该奖项的日本作家。

自从清野坐在嵯峨深山的大岩石上，远远目送我沿山谷而下后，我再没见过他。那是大正九年，我二十二岁的夏天的事了，距今快三十年了。 …… 关于那段时间的日记，前面已摘抄过大正五年十二月十四日和大正六年一月二十一日的部分，我将在这里把出现清野名字的日记再挑选出来。 日记从大正五年九月十八日开始。十一月二十三日的日记中，写有 ： “昨夜上了床，两人一言不发就入睡了。 “微暗中猛然醒来，自己攥着清野温暖的手臂。我左臂一侧已感到清野皮肤传来的一阵阵温热。他 毫不知情似的，抱着我的手臂酣睡。 “入睡前缠绵，醒来也缱绻，如此已十日。” 据此判断，可知与清野的这种行为，大约从十一月二十三日的十天前便已开始。 九月十八日的日记并未提及清野的名字，但这天是这部日记的首日，便抄录在此。 日记从九月十八日一跃而过， 跳到十一月二十三日。其间没有记录。 大正五年九月十八日。晴。 闹钟没有响，睡过了头，勤务员前来催起。 小泉穿着睡衣下楼去摇起床铃的时候，我前往冷水浴场。 月亮正当头高挂，月色皎皎。 七时四十分到校。 体操课擅自旷课，趴在宿舍的榻榻米上阅读《法兰西物语》。 今天也是一早就来上学，但到底得到了什么呢，一想来就觉得悲伤难耐。在学校的教育下过着异教徒般的日月，但也滴滴答答拖了五年，眼看就要毕业了。明知自己真实想要的是放弃这种生活，但因自身天赋贫乏、难堪大用，又怀有一颗只求生活平安、畏惧争斗的懦弱之心，我在踌躇中一路妥协至今。若以时至今日所花费的金钱、时间与劳力，独立行走在自己的道路上，一定、一定会达成什么，成为更可靠的自己吧。 但很快就要从这种生活中解脱出来了。 若继续这样的学生生活，最终是否落得同样的幻灭？我被一阵不安所笼罩。 啊啊，我真想燃烧掉上苍赋予的生命的一切。 今晚星空璀璨。 乳白的银河玉带横跨夜空正中央。 在灯火熄灭的宿舍窗畔，我凝望着今夜分外明亮的北十字星。 花袋 韶光悄然流逝。 而流逝的韶光之声清晰 可闻。 正是那声音。 正是那声音。 大正五年十一月二十三日。晴。 我周围的众少年看起来就令人生厌。每个人的眼瞳中仿佛闪动着轻蔑的光茫，让我难以忍受。甚 至有一股“早晚等着瞧吧”的敌对情绪在我心中生出，自己好像成了沉默寡言、郁郁不乐的人。一想到这一切都来自自己那受虐的胸怀、乖僻的心性，便羞愧难当。遇见单纯、诚实之人，便自然对自身感到悲悯。我这颗多疑又刁难的心，已无法回到少年之心了。 就连那些曾让我如此信赖又疼爱的室员，也变得无聊起来。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昨夜上了床，两人一言不发就入睡了。 微暗中猛然醒来，自己攥着清野温暖的手臂。 我左臂一侧已感到清野皮肤传来的一阵阵温热。他毫不知情似的，抱着我的手臂酣睡。 入睡前缠绵，醒来也缱绻，如此已十日。 清野只是想帮我焐热那冰冻的手。仅此而已。 正欲吃早餐，有电话打来是找清野的。清野说祖母去世了，他必须还乡一趟。 回到房间，与杉山一起把包在杉山收到的包裹外面的旧国旗系在竹竿上，伸向窗外。 订购了和服外褂。散了步。 清野回家去了。 我能以舒畅的心情看待室员了。 总觉得心神不定，便带着室员小泉去千里山。 先前从走读生 Y 那里听来传闻，因此想见见医院的那名少女，不料散发着崭新木香的医院大门紧紧关着。今日休诊。回来后已是中午。 脑袋迷迷糊糊。躺在草地上沐浴着温暖的日光。 回到宿舍，重拾读了一半的《死亡的胜利》，又试着翻开了《复活》，但都读不进去，这时正好 S 来了，便一起外出。去了 T 书店。还掉了欠款，但还是很难喜欢这家店。 一年级的 N 来到店里。我满怀感慨地注视着他。N 是人间尤物，美得让我挠头揪心，让我想哭。 不久 N 也会迎来青春期，如今的美终会凋落。 我也会从 N 和其他少年身边离去。凝视着眼前如此的美，想着与他没有因缘相识，且很快就要离开这座城镇的自己，心中万般寂寞。N 一直萦绕在我的脑海。然而对 N 来说我算什么呢？在众多美少女的眼中，N 想必是非常可爱的。如今若有什么能诱致我走向毁灭，那便是丑陋的悲哀。 晚上我没有去听演讲，而是铺好床睡了。 清野还没有回来。小泉睡在我旁边。我像和清野在一起一样，摩挲着小泉的手。 大正五年十一月二十四日。星期五。阴。 洗了冷水浴，已经两三天没有洗了。 又是阴晴不定的天气。 读白鸟先生的《死者生者》。 去邮局取出七元。付货款给订制和服外褂的万嘉。 散步返回途中，与 H 顺便去了足立粗点心铺， 室员小泉与杉山也过来了。 整理书籍。心神不定。 就像昨天之前我一直被一年级的少年 N 吸引住一样，我的目光又投向了同为一年级的少年 M。 昨日中午时分，在宿舍的老自习室举行的展览 会上，我发现一张美丽的面孔。他把帽子戴到眼眉上，隐约露出眼睛、眉毛和额头。今天他没有戴帽子，我看着他的脸颊。是走读生，名叫 M。令人悦目的是那张玫瑰色的脸颊。我第一次看到如此明媚鲜妍的脸颊。大大的眼睛与浓厚的眉毛被玫瑰色映衬着。他身上还残留些许孩子的调皮感，尤令人爱怜。 之后我在街上看到一位面容姣好的少女。装束平平，抱着一个小孩，还戴着眼镜。（听到医生女儿 的事后，我就经常注意戴眼镜的女子。） 然而，这些事情到底会带来什么呢？看到略带美感的人或事物时，我的心中究竟浮现出什么？ 为什么我如此粗俗下流？ 阅读了《新潮》杂志上对《受难者》的批评。读了赤木桁平的评论后，我想在遇到自己的女子之前， 要一直保持童贞。 大正五年十一月二十五日。星期六。雨。 昨晚清野回来了。 我对该室员的心正摇摆不定。 也许真挚的爱已经远去。那位我想像亲弟弟一样加以惯宠，并希望他心中只想着我一个人的少年 已不在了。正如我的兴致阑珊，一想到我的室员对我的兴致同样也在渐退，我就感到寂然。毕竟我还是希望他们能想着我。 …… 大正五年十一月二十六日。星期日。雨。 未能感触到室员温暖的胸膛、手臂、嘴唇便睡去，倍感孤寂无聊。 清野看上去还是非常单纯。 “我没有什么事是只藏在心里，而不说出来的。” 有一天他突然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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