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蒂安· 迪朗
I
乍一看,艾蒂安·迪朗的《沉思录》(Méditations)没有什么独特之处;也没有什么能重振自宗教战争结束以来诗歌所缺乏的活力,那场战争同样使七星诗社的梦想破灭。在1600—1610年间,沙龙迅速增多,娱乐趣味、文字游戏、附庸风雅优先于形而上学的志向和敢于思辨的勇气——而这不正是此书所呈现的东西吗?人们很容易察觉书中那些精雕细琢的讽刺、内容贫乏的夸张以及流于表面的主题,后者看上去既没有新意,也毫无希望:诗人爱得狂热,他的情妇却显得冷淡,她表示拒绝,他本应放弃,但他仍执着追求。的确,这份执着具有某种奇特之处,迪朗自己也对此感到诧异,他几乎从中发现一个错误,他似乎在努力确定这个错误的性质。但是,当这些诗歌以如此枯燥乏味的方式提出该问题时,我们为何还要把这个微不足道的问题放在心上?然而,正当人们想要放弃阅读时,他们却被拉了回来,仿佛迄今为止看起来不过是翻版的事物、一些空洞的符号,变得更加密集,形成一个场所,由此不断变得空虚。人们预感到,文字的空洞本身就是意识产生的对象,它以出人意料的方式,自相矛盾地成为一种尚不确定却寻求深化的经验的充实。
有什么发现足以解释这种趣味的复苏呢?首先,正如心理学家所指出的那样,这位女士的强硬态度——“比磐石还坚硬,比地狱更凶猛”——并非一种性格特征;这位女士自身也不是我们世界的存在,她甚至在小说或戏剧里发生了变异:在戴利娅的子孙后代中,她应被置于一个由“漂亮的眼睛”和“波浪形”头发来模糊呈现的人类形象与一个即使不算神圣也是超验性的在场或不在场的中间。在此书第一首优美的诗作《不在场之诗》(Stances à l’Absence)中,迪朗直截了当地向冥界发难:他说,同那些罪恶的灵魂因被上帝放弃而感受到的痛苦相比,他们的罪恶不值一提;又因为他告诉我们,他自己承受的正是这种缺失带来的痛苦,故而他所爱之人配得上那些最高尚的比喻。此外,她被称作乌拉尼亚,作为司掌天文和几何的缪斯女神,这使她与浩瀚宇宙空间里的上帝的数字联结在一起——那个空间远在我们地球之所的上方——即使她的信徒注定要忍受更大的忧郁。《沉思录》中的乌拉尼亚并不是一个缺乏普通欲望的真实女性,这只会使她更强烈地出现在同样需要她的言语之中,她象征着一种更难定位又更为广大的不在场。这种不在场可能会掏空并清除尘世经验中的一切形象,进而对一切词语和一切言语产生影响。这实际上令人深思。从修辞层面上讲,诗歌的“空虚”绝非单纯的写作平庸,而是一种直觉;就其本身而言,是一种对现实乃至对上帝的批判,这一批判也许在迪朗毫无察觉的情况下、在矫揉造作的夸张手法和陈词滥调中开始,随着焦虑的蔓延,它逐渐变得更有意义。
我相信人们可以证明——根据种种迹象,但我不会强调这些迹象——迪朗最初进行诗性思考时所谈及的,正是从符号中隐退的存在,是对那些被认为以知识或爱情为保障的虚幻对象的发现,是当他看到这一发现、这种对世界秩序的破坏一直延伸到上帝本身时产生的思想混乱。《沉思录》是对诗的一种侵袭,这种诗最初可能仅仅表现为一个简单的游戏,基于一些平淡无奇的目的,通过对表象和价值的质疑,它们在那场由马基雅维利或蒙田推动的巨大危机中幸存下来。而在这方面,这部作品不是一本简单的小书,它不是在一个更伟大艺术的废墟上迅速繁殖的杂草,而是标志着直到昨天还认同象征网络之信仰的更大衰退,这个网络长久以来一直在宣扬绝对性。
II
迪朗的诗远不止于此,因为在《沉思录》之外,他在《变化无常的诗》(Stances à l’Inconstance)中恢复了冷静。一首诗刹那间就以思想的活力和美妙的图像令人如此信服,它理所应当被视为我们语言中最优美的篇章,而且我们还应思考,为何它胜过甚至超越这本书的所有其余部分。
诚然,正如我所说,《不在场之诗》已经具有崇高之处,而诗集中的任何诗节都胜过其他体裁,也许是因为“沉思”需要持久的时间和雄浑的气势,这正是十四行诗所缺少的。但是突然间,抽象的东西消失不见,词语重新获得重量,言语重新具有重要性,它们揭穿空虚,由此书中第一次以既精确又无限的方式提出一个观点:人们只能对此加以证实,因为思想得以深化、变得激进,从此以后不仅以人类而且以宇宙为对象。在这一关键时刻,戈莱(Gaulée)重新对此展开研究。
恢复冷静——首先这种意识是对最初诗歌之肤浅的否定和超越,从而达到形而上学的高度。人们可能犹豫,不敢相信先前的沉思包含的疑惑远不止针对一个特定的形象。无论如何,这是从此必须得承认的一点,因为《变化无常的诗》对乌拉尼亚的否认,在任何场所和生活的任何层面上,从海岸上的波浪到天空中被称作上帝的看似恒定的火光,都是对一切稳定性和一切本体论意图的否定。这首令人惊奇的诗作是对深渊的发现与证明,从自然或形而上学的层面上看,这个深渊将在我们创造的所有艺术品中展开,而它一直延伸到底部,在总是转瞬即逝的表象之下,那里只有元素,或更确切地说只有原子。可见,迪朗延续了卢克莱修的理念。从逻辑上讲,这首诗似乎同样是将从前那颗过于恒定的心凝聚到一种毫无保留地欢迎所有经过之物的伦理观上,只要欲望与之相连。
如今,迪朗指出,不稳定性是那些被视为世界秩序和意义的稳定数据之物的不断变化,是唯一真实的“本质”。它是由空气和水构成的——海风吹散波浪,使它成为泡沫之柱——暴风雨就在这里,来主持这些婚礼,暴风雨也就是火。至于第四元素,也许更加值得信赖,在迪朗经常提及的那些“磐石”中,但是
如果沉重的大地在其底部受到束缚,
那是因为各种原子的运动
由此,从总体上看,没有任何东西被用来预防那些是或看似是源于崩溃、重启、遗忘以及改变的事物,这个时代称之为“变化”。不稳定性是宇宙的灵魂,不过是昼夜交替、四季轮换,而在天空中,还有行星的运转。它“神圣的威严”对人类具有同样的力量,人们也许会认为那里栖居着永恒的光芒。因为“我们的精神仅仅是风”,它只有以幻想抑或假象的形式才拥有稳定性。事实上,我们难道不是由自然界中无故旋转的四种元素组成,特别是火——欲望之火?
但艾蒂安·迪朗的发现并不局限于这种智力上的虚无主义,他恢复冷静也不单纯是逃避眩晕,面对瞬间空旷的天空,让自己献身于每时每刻万物的非持久性所引起的欲望之中。诚然,《变化无常的诗》似乎是对欲望的辩护,使其运动性成为世界虚无的唯一真实的反映,进而使之成为唯一的行动准则而非一种谎言。不过,迪朗还告诉我们,这一宇宙的灵魂,不稳定性,被埃俄罗斯想象成“这个世界的第二本质”,这就提出了第一本质是什么的问题,并且在一种明显的矛盾之下,令人意识到思想的其他层次。“第一”本质是或曾经是什么?既然人们只能得出结论,认为这确实仍是传统世界的秩序,是古希腊—基督教的宇宙秩序——迪朗难道不是说如此“伟大”而又“美丽”之物并非任何别的东西,而是天空的形象吗?——如何在作为第一本质的形式的持久性之诱惑和对万物不稳定性的忠实之间实现调和呢?
III
在我看来,这是简单可行的方式,是迪朗思想中最特别的方面,同时也使《变化无常的诗》变得丰富起来。实际上,从本体论上讲,同时赋予这两种“本质”以同样客观的真实性是不可想象的,当人们认识到一系列的解读时,这种双重假设就不再自相矛盾了,而其中一种,“第一本质”是美妙的,非常美妙,瞬间变得令人着迷,然后永远无法忘怀,但人们必须意识到它仍是幻想。总之,言说者对这个世界的感知的一种表达是美,另一种是真。我认为,对迪朗而言,在这个圈套空间的美与真之间被开掘出的是一条迄今很少被人探索的道路,即对言语的存在本身的思考,它与事物的存在相对立。
我们换一种说法。第一本质是天空的有序形象,是神圣之永恒的表现,它是空间,是受制于空间的时间。在这个精确而稳定的结构中,确实存在一种“变化”的地方——这一众所周知的“境况”可以破坏任何计划,挫败任何预言——但这样一种不稳定性仅仅是世间原罪的影响之一,它对真正信徒的灵魂的作用比对自然的终极存在的作用更大。在造物主的本体论中,存在作为规律的担保人,依然在永恒中与自我保持一致。然而,迪朗察觉到一切都只是在变化的宇宙之中,这种永恒在何处拥有其场所呢?他难道不应该确定,也许只有在词语里,只有在它们本真的层面上,无限地保持同自身的一致,以至于让人以为它们所命名的事物也是如此?天空、星宿,无论它们看上去多么恒定,如若人们探寻其存在,也只不过是一些幻景,人们在其中仅仅发现原子的运动。只是因为构思它们的语言的恩赐,它们才在一致性和美感方面存在并保持强大。
然而,以这种方式思考问题,显然不为宗教乃至哲学所接受。要认识到我们的表象具有实质性,这无疑对社会是有益的。而且也很容易设想出一些体系,它们至少会有一个好处,就是让人相信它们在现象和梦想中并无十足理由就界定的那些本质是永恒的。但是,在永恒运动的原子哲学之上,迪朗补充了一个观点,这个观点正好也否定了思想意识的伎俩,同时揭示了在我们的表象和概念中,与在情感或事物中一样,存在一种不可控制却很深刻的不稳定性。“我们的精神仅仅是风”,我已引用这句话,但现在必须要看到,它还适用于比普通生活的抉择和痴迷更多样的东西。
我很乐意描绘我轻盈的思想,
但是,想到这一点,我的思想就已改变,
迪朗如是写道,这比现代物理学的“不确定性原理”或解构主义的考察还要早。任何思想都依赖于思考它的词语,正如我们所说,人们只能通过揭示或领会对事物的过度能指来对其加以阐释,换句话说,即所指拥有的虚幻之物。事实上,这就是关于词语的思考——在现象的非持久性与精神的轻盈之间——并视其为唯一的真实,尽管它本身也随着另一种形式的“变化”而沙沙作响。“美妙思想的精神”,不稳定性,也是并且尤其可能是一种清醒,如今这种清醒知道语言同样也是“真实的”——在其自主性上,在其作为骰子的存在中,那些骰子在摇杯中晃动,即将从杯中掉落,空白页上的星宿——正如它简化的表象是短暂而虚幻的一样。《变化无常的诗》是一首对语言的赞歌,它取代了上帝的位置。
IV
伴随这种没有上帝的语言,出现了一种新的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