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与魔法

我们生活在一个被技术统治的世界，个体被定义为一个完全可通约的占位符，就像仓库堆里的一块木材，计量单位前的一个数字，重要的不再是个体的可能、负责、意义，而是有一个随便谁占据那个位置。 本书提醒我们，这种技术构建的实在体系是一种偶然，我们总是有能力超越社会背景的规定，调整自己的实在设定，哪怕历史说我们陷入了无力的困境。 本书为最广泛、最悲剧意义上的被历史和当下打败的人而写。不管我们处于怎样的历史情境，而且即便我们对自身在宏观尺度上改变力量平衡的能力完全失望，总是可能赋予自己另一个实在，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世界中的存在体验。

费德里科？坎帕尼亚（Federico Campagna） 意大利哲学家，生活于伦敦，在英国皇家艺术学院担任客座讲师。 姜昊骞（译者） 青年译者，先后就读于清华大学经管学院和阿姆斯特丹大学ILLC逻辑学专业。精通哲学、军事历史、经济学、逻辑学、小说、科普类图书翻译，已出版译作包括《毛姆传》《疼痛部》《战争艺术史》《21世纪的21位思想家》等。

导言 这是一本写给被历史和当下打败的人的书。这不是一本将眼下失败转化为未来胜利的指导手册，而是一则关于通道的流言，一条隐匿于战场之中、引向战场之外的森林的通道。我是在2016年晚秋开始动笔的，那是一个法西斯主义卷土重来、环境破坏与资本主义生命政治合流的年代，肃杀的瓦尔哈拉神殿中涌动着改天换地的力量。早年间，我曾经相信当今时代的宗宗暴行需要进行契合政治本义的干预。我以为，如果问题出在社会制度的形式上，那么必要的改变就必然要在同一个层次上发生，也就是在经济制度、政治活动、社会话语的层次上实现变革，之后便会水到渠成。我曾经是这样认为的。接下来发生的事件，以及阻断两个进程——一个是曾遏制晚近暴行的制度陷入解体，一个是赤裸裸的自杀式环境破坏——明显的不可能性，开始让我陷入了怀疑。不知为何，可能性的域似乎已经急剧缩减，而我们采取不一样的行动的能力，乃至想象出不同于已经铭刻于当下的行动的能力似乎都被彻底扼杀了。与许多其他同辈人和当代人一样，我亲身经历了这种瘫痪。不管是政治失能的形式，还是个体精神病理的形式，我们的时代似乎在同等地压迫着所有人。即便对那些有志于促成古人所说的“解放”的人来说，现有的资源非常少，但或许未来仍然蕴含着有待发生的改变的可能性。与任何有孩子的人一样，我也不想放弃面向未来的希望，世界走上另一个方向的希望，不论它如何渺茫。而且事实上，我也不想放弃这样一种可疑的信念：哪怕个体也总能为宏大社会变革做出贡献，不论多么微小。然而，执拗的希望没有让我的怀疑噤声。首先，行走在这样与末日只差一步的晦暗时代，我能对自己做些什么？其次，一场社会政治革命果真足以改变事件进程吗？还是说，必要的改变其实是在另一个不同的层面上？ 这种双重怀疑——对自身幸福的迫切焦虑，以及对变革整体机制的更理论化的兴趣——让我从另一个角度思考问题。会不会变革之所以看似不可能，是因为严格说来变革就是不可能？会不会想象、行动乃至单纯的生活或快乐之所以看似不可能，是因为它们就是不可能，至少在当下的实在设定下？究其内核，这两个问题都指向实在内部的某个元素，它充当着当代种种具体的文化/社会/政治/经济设定的基础。或许正是在那个层面上，我们隐含地定义了在我们的世界之内何为可能，又何为不可能。或许正是在那个层面上，我们决定了我们的世界之所是。按照传统哲学术语，这是形而上学层面：探究存在的含义，何种事物正当地存在，以何种方式存在，事物之间的关系是什么，事物与性质的关系是什么，如此等等。只要确定了形而上学，也就是确定了世界的根本构成，那便隐含地决定了世界上哪些事可以发生，哪些事不能发生。用不那么专业的话说，那是定义“实在”本身的层面。随着存在（尤其是正当存在）的参数在变，世界的构成也在变——接着，可能域会依次形成，随之而来的是“善好”的场，也就是伦理、政治等等。 当然，有人可能会提出异议，说形而上学应该是一门严谨的科学，就像属于硬科学的化学或生物学一样。但这种异议要求我们相信人类有能力把握本然的存在：能够触及最纯粹、最彻底的“事实”。不仅如此，我们还能够用描述性语言来呈现这些白璧无瑕的事实，就仿佛把它们放到实验室或太平间的大理石台面上去解剖，从中取得对事物如其所是的本然的知识。对准确认识和传达“事实”之“真相”的能力的此种要求，正如华莱士?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在同名诗作中对“弹蓝吉他的人”施加的要求。 他们说，“你有一把蓝吉他 你弹的不是事物本来的样子”。 男人答道，“事物本来的样子 到了蓝吉他上就变了”。 他们又说，“可你要弹啊，就一定要弹出 超越但不超脱我们的曲子， 蓝吉他弹的曲子 要符合事物本身”。 我不能让世界圆满， 尽管我会尽力修补。 我吟唱的是一尊美髯阔目的英雄青铜头像 而不是一个人， 尽管我会尽力修补它 通过它几乎成为一个人。 凡是我们通过描述性语言——也就是通过典型的历史、经济、科学、文化语言——把握和表达的事物，总是已经受到了并非内在于事物的标准之塑造。康德主张，存在者被我们感知到之前必须先通过的关键过滤器，是与我们的人性不可分的。比方说，我们不可避免地要在空间/时间中感知事物——尽管在世界本身里根本找不到时空维度。但除了康德考虑的因素以外，语言本身也在我们感知事物和世界的过程中发挥着关键作用。只有一部分存在者可以通过语言手段来呈现，正如只有一部分色谱能被人眼感知到。不管我们的技术假体发展到何等程度，总会有语言和色觉以外的阴影和事物。但我刚才的声明本身就是一条形而上学公理：我提议将这条标准作为我们认识存在的基础。对立的标准——语言及其技术有把握存在之真相的无限能力——同样是一条正当的公理。两者在且仅在自身中得到证成。自上帝死后，我们就只能独自决定认识世界的公理了。我们必须为建构一个有意义的宜居世界而自行奠基。我将这些公理体系称作“实在设定”：为了理解某时某地存在者的难解经验，我们要用到一些标准，关于这些标准的（有意或无意的）具体历史性决定就是“实在设定”。 我在想，会不会正是在这一公理层面上，我才能探知当下世界的构成与当今时代的可能域。我开始问自己：是哪些隐含的形而上学预设定义了我们的实在架构，为当今的存在体验设定了结构？是什么定义了当下时代——比方说，相对于过去那些有鬼魂，有神灵的时代——的核心特殊性？我开始沿着一段跨越当代，尤其是西方全球化形式下的文化、政治与经济状况的横截面寻找线索。在这一过程中，我的质问主要是形而上学性质的：这种文化形态或那种经济形态的产生，有哪些必要的形而上学预设？为了支持某组社会行为，有哪些关于特定事物存在或不存在的信念是必要的？为了证成隐含于当代盛行的社会制度中的伦理目标，我们需要何种本体论？如此等等。我们也可以将这种质问转化成建筑学术语。设想我们在一个新发现的地外行星上遇见了一座神秘的建筑，于是想要探究它的特殊形制。我们要问的第一件事，甚至在寻找建造者名字之前要问的一件事是：这种结构需要何种材料和力才能维持？ 但正如某种建筑需要若干特定的材料，某种材料本身似乎也隐含着若干可能的建筑。随着我继续寻找当下的形式中隐含的形而上学预设，我开始注意到，这一组特定的形而上学论点本身似乎也蕴含着某种实在与世界的形式，仿佛是一种宿命。于是，我的研究发生了一场形态学的转向；我不再只关心构成了当代人体验到的世界是由哪些材料建成的，也开始关心这样一个世界的特殊宿命。我们不妨将这一宿命称作世界的宇宙论形式。一切形而上学都是一套关于如何为纯粹存在的混沌（thechaos of mere existence）赋予最佳秩序的决定；它是一种特定宇宙（cosmos）的形式。因此，我认为宇宙论——“围绕宇宙秩序展开的讨论”——似乎比形而上学更能恰切地定义我的探究目标。但正如每一个好的神话教导我们的那样，宇宙论之下必有创世论：那个特定宇宙的创造过程。正是在创世论的层面上，我研究的各个方面似乎终于统合为一。在这个层面上，我至少可以创成一则概然故事（eikos mythos）——一如柏拉图在《蒂迈欧篇》中对自己的创世传说的界定——能够将这些方面重整为一个连贯的叙事。 下面是我的概然故事。当代存在体验的特征指向我们的世界——当然还有世界中的我们——的一种特定排序。这种排序表面上是社会的/经济的等等，但其实衍生于一组基本形而上学公理。这些公理共同构成了一个宏观体系，也就是我们时代的实在体系。一个实在体系会特定方式塑造世界，并赋予世界特定的命运：它是定义了一个历史时代的宇宙学形式。但与此同时，它又是一股创世力量：它的形而上学设定与参数事实上创造了世界——如果我们认为“世界”产生于为混沌赋予秩序的行动的话，就像希腊语里的cosmos和拉丁语里的mundus那样。这就是我的概然故事的神话性。我们有可能，至少在叙事上有可能将这股创世之力几乎呈现为一个物，它的内部架构揭示了它的创世活动。我选择称呼当代的创世形式为：“技术”（Technic）。 在本书中，尤其是在第2章中，我希望对技术提供一种可能的解剖学，详细阐述它的各个组成部分，它们能够解释当代主要的实在设定。但这不是一个正常的实在体系，因为它的一个主要特征就是它涉及实在本身的解体。这样一种实在的解体——我将在第2章和第3章之间的“插曲”详加描述——说明了技术的虚无性。这一形而上学层面的虚无是技术铭刻于它要创造的世界之内的命运，其最纯粹的形式正在于技术的内核：“绝对语言”原理。在我对技术创世论的分析中，绝对语言是第一原理；作为最深的层次，技术的所有其他方面都是从它放射出来的，正如阳光出自无情的太阳。我试图用一种近乎神话形式的叙事来呈现自己的分析，与此一致，我选择借用新柏拉图主义哲学里的“本体”（hypostases）来描述构成技术整体形式的各个层次。每个本体自身都是一股次级力量，界定了技术借以构建世界的总体创世架构的一个特定层级。我还为每一个本体配上了一个“原型化身”：体现某个技术层级主要特征的日常生活形象，这就更有神话色彩了。 但技术只是一种可能的创世力量，也只是一种可能的实在形式。毫无疑问，它在今天占有霸权地位，而且塑造着世界和几十亿当代人的存在体验——但这并没有让它比任何其他可能的实在形式更少偶然性。本书第二部分的出发点正是技术宇宙论偶然性的实现，再从这一现实必然性去想象不同实在设定下的一个不同世界。如果说技术世界的形而上架构已经造成了我们存在体验的贫乏萧条，那我们就必须想象出一套新的实在原理，让一个新的可能域得以涌现。但我要马上明确一点：我无意提出一套实在革新的宏观蓝图。本书不是政治宣言，也不是大起义号召。它的任务要小一些，只是提醒我们实在体系是形而上学公理的偶然集合体，调整永远是可能的。事实上，我们总是有能力超越社会背景的专制统治，调整自己的实在设定，哪怕历史说我们陷入了无力的困境。本书为最广泛、最悲剧意义上的被历史和当下打败的人而写。不管我们处于怎样的历史情境，而且即便我们对自身在宏观尺度上改变力量平衡的能力完全失望，但我们总是有能力调整自己的实在设定— 从而赋予自己另一个实在，另一个世界，另一种世界中的存在体验。这是纯粹的臆想？与任何其他占据霸权地位，将其社会制度强加于某个特定历史时期的实在或世界相比，它不多一分虚幻，也不少一分。 但这里我要再做一点澄清：我并不主张完全脱离世俗与政治活动。相反，我指出的是两条路，一条是前政治的，一条是后政治的。一方面，默默接受这一个，而不接受那一个实在体系将继续界定哪些政治活动与社会政策是可能的。改变实在设定是一个前政治过程，对任何彻底反思政治与社会生活的行为都至关重要。另一方面，我试图为那些生活在“最坏情境”中的个体提供一套直接实用的应急方案。我的主要关切是：即使一切似乎都被剥夺了，我们如何继续有尊严地活着？在这个意义上，本书为影响延续至今的历史弊病开出了一份可能的药方——这些弊病影响了我们之前的无数人，也可以预见到会影响未来的我们。确切地说，我要疗愈的弊病是：我们不得不生活在历史之内。 ……

序言 制钥师 导言 第一章 技世 第二章 技创世 插曲 何为实在？ 第三章 造魔界 第四章 魔界 参考文献 索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