咬人的现实世界正在进入一个停滞阶段,即新平庸时代。在每一场社会和政治论战背后,都有增长的结束和脆弱莫测的经济形势做背景,有时是无声的背景。对个体而言,这大约意味着人类希望和梦想的破灭。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很多人开始相信,增长是无止境的,持续的增进亦是可能的。乐观情绪似乎已经脱缰,人们认为所有经济和社会问题都终将得到解决,而社会繁荣、生活水准提高的基础实际日趋薄弱、摇摇欲倒,世界却对此视而不见。然而,安·兰德(Ayn Rand)早就意识到:“我们可以逃避现实,但逃不开现实的影响。” 史无前例的经济扩张时代结束得有点儿不太光彩,其后汇集的是多种影响因素。20世纪80年代早期以来,金融化(Financialisation)对经济活动和经济增长的驱动作用与日俱增——金融交易代替了工业活动,金融消费和投资的借款额度越来越大。到2007年,美国每增加1美元的经济活动,就需要产生5美元新的债务,比20世纪50年代增长了5倍。债务水平的上升已经超过了借方的偿还能力,触发了2008年的全球金融危机,大衰退也随之而来。但是,没有任何迹象表明,世界会因此摆脱对借贷的依赖。现在,不断上升的债务终于踩下了增长的制动。 这些金融问题中还掺杂着其他因素。比如,人口增长较低和人口老龄化,生产率和革新增长缓慢,水、食物、能源等关键资源的短缺已露端倪,人为因素造成的气候变化和极端天气状况。另一阻滞因素是国际贸易和资本流动的增长减缓。受惠于增长并在近期对增长多有支持的新兴市场,其发展正在减慢;不平等的加剧也对经济活动有一定冲击。 官方对此次金融危机的回应是一种“贷款延期假装没事”(Extend and Pretend)的政策,权威机构选择无视根本问题,将其掩盖起来,或者搞出一些延迟策略来施“缓兵之计”。他们的设想是这样的:增加政府开支,降低利率,给货币市场提供流动性或现金,可以带来增长。这些措施也可以提高通货膨胀,从而降低债务价值,达到减轻债务负担的效果。但经济活动并没有因为这些传统措施的实施而好转,通胀率大多顽强地保持较低水平。权威机构被迫采取未经检验的政策,突破经济逻辑和经济理解的限制,意图争取一点时间,让经济进入可自我持续的复苏。他们以前也这么干过,不幸的是,这一次,这些政策没有奏效——斥巨资争取到的时间都浪费了,而必要的转机并没有出现。 在经济已经恢复的国家中,金融市场大都回归到了危机前的价格,甚至超过了这个价格。但是,实体经济的形势并没有恢复正常。时髦的电子产品人手必备,但这无法模糊多数人的生活水平停滞不前的事实:工作越发没有保障,工资即使不跌,也不再上涨。发达国家的常规生活福利,如教育、住房、卫生服务、老年护理、储蓄和退休等,似乎变得越来越遥不可及。比起父母一辈,未来几代人所享有的机会可能更少,生活水准可能更低。 比起难兄难弟们,美国恢复得似乎更好些,但美国的中产阶级日趋脆弱。处于收入水平中间20%的美国家庭,比起金融危机之前,收入更少,资产净值更低。2014年,有44%的美国家庭认为自己属于中产阶级,这个数字在2008年是53%。2014年,18~29岁的美国人中有49%认为自己属于社会下层,而2008年只有25%。德国、英国、加拿大、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情况相仿。 受危机影响更为严重的国家情况则更糟。希腊虽然口口声声说要恢复增长,但其经济已经缩水1/4。希腊人的支出下跌40%,反映了工资和养老金的下滑。据报道,有26%的劳动力处于失业状态,年轻人的失业率超过50%。有评论员认为,政府也许可以节省教育方面的开支——工作既然都不存在,就没必要让人们做这方面的准备。 2013年,皮尤研究中心(Pew Research Center)在39个国家进行了民意调查,询问国民是否相信他们的孩子会有更好的生活水准。33%的美国人回答“是”,这个数字在德国是28%,在英国是17%,在意大利是14%,而只有9%的法国人认为孩子的生活会比前几代人更好。 利率降低和政府开支增加带来的是全球债务的上升,而非下降。2008年的事件发生后,人们认为银行大得有点危险——自那时起,银行无论是规模还是市场支配力,均进一步扩大。美国最大的6家银行控制了美国金融系统所有资产的近70%,占比增长约40%。美国最大的摩根大通银行(J. P. Morgan)资产超过2. 4万亿美元,比大多数国家的资产更为庞大。政府仍然认为,银行太大了,倒不得(Too Big To Fail)。 个别国家试图把麻烦推出国门,放弃国际合作,转而遵循“以邻为壑”的策略。针锋相对地削减利率、货币战以及限制贸易,种种毁灭性的报复使各国互为掣肘,谁也无法赢得决定性的优势。 这些政策也为新的金融危机粉墨登场搭好了舞台。低息贷款(Easy Money)人为地将金融资产的价格抬高,超出其真实价值。这笔资金中相当大的一部分流入新兴市场,破坏了新兴市场的稳定。世界经济依赖政府和央行支持成瘾,如果没有低利率和过剩的流动性,可能无法维系。权威机构越来越清楚地看到,自身已经陷入困境,几乎没有什么操作的余地,也无法轻易抽身,终止对经济的支持。 为了应对交互关联的种种挑战,政府的措施不尽如人意,充满了复杂的权衡,更让局面进一步恶化。增长降低有助于减少环境破坏、保护资源,但这注定要降低生活水平,并使债务问题恶化。另一种选择则是加快增长,这会提升生活水平,但在经济膨胀主要受债务驱动的情况下,这会使本来就很高的负债水平雪上加霜,也会加大环境和资源压力。 如果物价水平较低,可以帮助提高消费和增长,但同时也会鼓励人们更多地使用不可再生资源,加剧对环境的破坏。低廉的物价还会导致反通货膨胀(Disinflation)或通货紧缩(Deflation)——价格下跌,随之而来的是收入增长乏力,甚至会萎缩,使得解决高负债水平的任务愈发艰难。这也会减少负债严重的行业以及依赖大宗商品销售的国家的收益,既影响两者的增长,也有碍它们履行债务承诺的能力。从另一方面来看,通货膨胀虽可以降低负债水平,但对储户极为不利,对贫困国家中的弱势群体也有恶劣影响。 降低商品和资本的自由流动可以帮到个别国家,但国与国之间因此爆发的经济战则会使人人受穷。 必要的转变实际非常简单,但极为痛苦,需要勇气和牺牲。扣除物价因素,生活水平会下降,市民将不得不多储蓄、少消费。工作年限会拉长,对很多人来说,退休又再度成为不可企及的奢侈。税收和政府服务的收费会上涨,以匹配提供这些服务的成本。重点将更多地放在实体经济上,即商品和服务的创造与销售。金融机构需要回归其支持经济活动的本质,而不是参与或助长投机。 在各国内部,随着不同人群为自己在社会产出和分配中的份额而战,不平等可能会进一步加剧。国与国之间的竞争将会更加激烈,每个国家都千方百计地想获得优势。短期内节俭人士会发现自己的储蓄贬值,被侵吞去应对这场危机了。接下来的几代人则需要为这些错误以及祖辈的挥霍浪费埋单。 这种调整会达到什么样的量级尚不清楚,具体的轨迹和时间表也不确定。大家普遍否认问题的存在,明知无痛解决方案并不存在,却人人拒绝承认。政府反复提倡过紧日子,有时也身体力行,但一再向大众保证他们的生活水平不会下降。政客们拒绝接受公共服务的大众需求与低税收相互矛盾的事实。在峰会期间,一些国家领袖提倡国际主义,而这正与他们实际政策中的表现互相抵触。 政客以及决策者们很清楚,社会契约要求增长和繁荣,所以无论意识形态如何,他们都不愿意公开讨论生活水平的下降。他们声称有了危机疲劳,强调问题都还远在将来,当下无须采取任何措施。他们担心选举时会被遗忘,屈从于对虚假确定性和安慰政策的需要。但是,他们这样做,仅仅是任由问题堆积起来。 向客户阐明真实前景并不符合银行家和财务顾问的利益,坏消息对生意不利。媒体和时事分析评论员大都强调积极的一面。他们说,事实过于令人沮丧,优先要考虑的是保持正常的表象,建立信心。 普通人则拒绝接受鱼与熊掌不可兼得的事实,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对现状本能地感到不安,并对将来抱有恐惧。每个人都意识到,这些避不开的调整,其最终代价可能是非常高昂的。这不仅仅是经济拮据的威胁,还有对失去尊严与骄傲的恐惧。这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无力感。 目前,世界期盼最好的情形,但害怕会出现最糟的局面。各地人民就像动画片《海底总动员》里边那条帝王蓝藻鱼多莉(Dory)一样。多莉身受短期失忆之苦,只好告诉自己坚持游下去。她的方向完全是随机的,没有任何目标。 C. S. 路易斯(C. S. Lewis)曾告诫世人:“寻求真理,你或可得到安慰;寻求安慰,你既得不到安慰也得不到真理,只有……痴心妄想为始,失意绝望而终。”了解是通往改变的钥匙。世界首先需要面对自身目前困境的纯粹现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