译者序我是用了对于英语法——英语的思想方法——的兴味而译这小说的。欧洲人说话大概比我们精密、周详、紧张得多,往往有用十来个形容词与五六句短语来形容一种动作,而造出占到半个page 的长句子。我觉得其思想的精密与描写的深刻确实可喜,但有时读到太长的句子,顾了后面,忘记前面;或有时读得太长久了,又觉得沉闷,重浊得可厌——这种时候往往使我想起西洋画:西洋画的表现法大概比东洋画精密、周详,而紧张得多,确实可喜;但看得太多了,又不免嫌其沉闷而重浊。我是用了看西洋画一般的兴味而译这《初恋》的。因上述的缘故,我译的时候看重原文的构造,竭力想保存原文的句法,宁可译成很费力或很不自然的文句。但遇不得已的时候,句子太长或竟看不懂的时候,也只得切断或变更句法。今举数例如下。例如第一章第二节里:...I did what I liked,especially after parting with my last tutor,a Frenchman who had never been able to get used to the idea that he had fallen“like a bomb”into Russia,and would lie sluggishly in bed with an expression of exasperation on his face for days together.……我恣意做我所欢喜做的事,尤其是自从我离开了我的最后的家庭教师以后,越发自由了。这家庭教师是法国人,他想起了自己“炮弹似地”从法国流入俄国来,心中总不自然,常常现出愤慨的神气,连日奄卧在床上。照原文的语气,这一句的主要的意思,只是说“我离开了甚样甚样的一个家庭教师之后越发自由了”,不应该另外开一端,而特别提出这家庭教师来说。但没有办法,只得把它切断了。又如第十四章第三节是同样的例:...but at that point my attention was absorbed by the appearance of a speckled woodpecker who climbed busily up the slender stem of a birchtree and peeped out uneasily from behind it,first to the right,then to the left,like a musician behind the bass-viol.……但这时候我的注意忽然被一双斑纹的啄木鸟占夺了去。这鸟急急忙忙地爬上一株桦树的细枝,从枝的后面不安心似地伸出头来探望,忽而向右,忽而向左,好像立在低音四弦琴后面一个音乐家。照原文的语气,全句的主意只是说“我的注意被一甚样甚样的啄木鸟夺去”,不应该特别提出这鸟来说。也是不得已而切断的。除切断句子以外,有时我又用一括线以表明长大的形容部分。例如第二十一章第十五节里:...and my love,with all its transports and sufferings, struck me myself as something small and childish and pitiful beside this other unimagined something,which I could hardly fully grasp,and which frightened me like an unknown,beautiful,but menacing face,which one strives in vain to make out clearly in the halfdarkness...……我的受了种种的狂喜与苦痛的恋爱,同另外一种我所向来不曾想象到的东西——捉摸不牢的,像一副素不相识的美丽而又严肃的颜貌而威吓我的,在薄暗中无论如何也看不清楚的一种东西——相比较(besides) 起来,觉得微小,稚气,又可怜得很!……这两直线之间的部分,都是描写那种“东西”的。这一句的主意是“我的爱和另一种东西相比较起来,微小,稚气而可怜得很” 。但不加这括线,很不容易弄得清楚。添设这两个直线,仍是很不自然。又有直译很不自然的句子,只得把句法改变。例如第十七章第十二节:...the consciousness that I was doing all this for nothing,that I was even a little absurd,that Malevsky had been making fun of me,began to steal over me.……我渐渐悟到自己所做的都是无意义的事,竟是有些愚蠢的,马来苻斯奇是戏弄我。原文的意思是说“一种甚样甚样的意识开始偷偷地来袭我”。但这样写起句子来,更不自然,所以权把“the consciousness”及后面的“began to steal over me”勉强改为“我渐渐地悟到”。但句子的构造大变了。这种同样的例句很多。有些动词,我国没有相当的字可以妥帖地译出。例如序章第五节末了的“enliven”,我想不出相当的一个动词译述。又如第十六章第一节后半中“regaled”也找不出相当的一个动词。都只能变更句的构造,或勉强译成一个词。有时很难在一句中把英文的一句的意义全部译出。例如第十二章第七节末了有一句看似很平常而极难译的句子:“...jump down into the road to me...”要把“跳”“下”“路上”“向我”的四种意义极自然地装在一句中,非常困难。我译作“向我跳下到这路上来”,其实很生硬。关于难译的例很多。我也没有逐句推敲的忍耐力,译文中不妥的地方一定很多。这里揭出来的几句,不过是我所特别注意到的而已。我所以特别列举而说述者,无非欲使读此书的学生诸君,不要把兴味放在小说内容(初恋)上,而放在英语法的研究上。我是这样地译的,故希望读者也这样地读。八年之前,我在东京购得一册《初恋》的英日对译本,英译者为Garnett,日译并注者是藤浪由之。读了之后,对于其文章特别感到兴味,就初试翻译。一九二二年春间译毕。这是我第一次从事翻译。自知译得很草率,不敢发表。曾请几位师友改改,看看。后来一直塞在书架上面。去年方光焘兄的英汉对译本《姐姐的日记》出版,我方才想起我的《初恋》。现在始把它重校一遍,跟了他出版。这稿子是我的文笔生涯的“初恋”,在我自己是一种纪念物。我的汉译当然是依据Garnett 的英译本的。又参考藤浪氏的日译本,注解大都是抄藤浪氏的。谨声明于此。一九二九年端午节记于江湾缘缘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