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对唐宋间政治与社会精英的变化的研究兴趣可以说发生在一个对我个人而言很不寻常的时刻,其结果可以说既不幸又很幸运。那时我刚被普林斯顿大学聘为助理教授,但因博士论文尚未完成,所以只能先担任全职讲师(Instructor)。我研究工作的重心之一是想要解释从八世纪晚期到九世纪前期,唐代的政治格局究竟发生了何种根本性的变化,所以精力大都花在探寻从朝廷到地方的官制、军事和财政等方面变化的脉络,尤其是唐宪宗元和时代的朝廷政治以及中央与藩镇的关系。和十八年后的今天相比,那是一个很不相同的年代。学界对安史之乱后的唐帝国的研究远不如唐前期研究来得丰富,许多重大问题尚未触及,具有开拓意义的综合研究尤其罕见。就我特别关注的政治史、制度史和财政史而言,当时最具原创性的论著仍主要出自日本学者之手,从日野开三郎、松井秀一、堀敏一、砺波护等前辈学人到年轻一代的妹尾达彦、高桥继男和渡边孝等都是这方面的代表。虽然不出数年功夫,中国学界的研究就呈现出了后来居上之势,但在那一刻仍显得较为薄弱,比较重要的是张国刚的藩镇研究,袁刚的唐后期中枢体制研究和陈明光、吴丽娱、李锦绣等的财政史研究。西方学界的情况类似,主要贡献还是来自于杜希德(Denis C. Twitchett)、查尔斯?彼得森(Charles Peterson)和麦大维(David McMullen)等学人的论著。如今被视为理所当然的研究对象的唐代墓志,那时也惟有很少数的学者有意识地加以利用。在这个意义上我的唐后期政治史研究也算是一种充满勇气的冒险。
除了以上两个重要理由之外,我的选题也和我被西方中古史的研究所吸引有关,特别是约瑟夫?斯特雷耶(Joseph Strayer)、约翰?鲍德温(John W. Baldwin)和威廉?彻斯特?乔丹(William Chester Jordan)为代表的美国学界对欧洲中古盛期(High Middle Ages)的三位法国重要君王的详尽研究。其中最让我钦佩的是斯特雷耶对美男子菲律普(Philip the Fair)的研究,他能在直接有关美男子菲律普影响法国宫廷政治的材料几乎付之阙如的情况下,通过对宫廷各种重要职位的人选、职能的精细分析,巧妙得出美男子菲律普才是掌控全局之人的结论,否定了此前学界认为美男子菲律普只是个傀儡的流行看法。这让我在中国制度史研究之外看到了一个不同的境界。我当时感觉包括宪宗在内的唐后期君主和美男子菲律普的情况相当接近,也就是他们对帝国的政治决策究竟有多大作用,仅仅依靠简单的史学逻辑来分析是难以获得有深度的认知的,而若处理不好这一问题,对整个唐后期政治的理解就会产生很大的偏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