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
朱自清先生序
?
“新文化运动”以来,文艺理论的介绍各新杂志上常常看见;就中自以关于文学的为主,别的偶然一现而已。同时各杂志的插图却不断地复印西洋名画,不分时代,不论派别,大都凭编辑人或他们朋友的嗜好。也有选印雕像的,但比较少。他们有时给这些名作来一点儿说明,但不说明的时候多。青年们往往将杂志当水火,当饭菜;他们从这里得着美学的知识,正如从这里得着许多别的知识一样。他们也往往应用这点知识去欣赏,去批评别人的作品,去创造自己的。不少的诗文和绘画就如此形成。但这种东鳞西爪积累起来的知识只是“杂拌儿”;还赶不上“杂拌儿”,因为“杂拌儿”总算应有尽有,而这种知识不然。应用起来自然是够苦的,够张罗的。
从这种凌乱的知识里,得不着清清楚楚的美感观念。徘徊于美感与快感之间,考据批评与欣赏之间,自然美与艺术美之间,常时自己冲突,自己烦恼,而不知道怎样去解那连环。又如写实主义与理想主义就像是难分难解的一对冤家,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各有一套天花乱坠的话。你有时乐意听这一造的,有时乐意听那一造的,好叫你左右做人难!还有近年来习用的“主观的”“客观的”两个名字,也不只一回“缠夹二先生”。因此许多青年腻味了,索性一切不管,只抱着一条道理,“有文艺的嗜好就可以谈文艺”。这是“以不了了之”,究竟“谈”不出什么来。留心文艺的青年,除这等难处外,怕更有一个切身的问题等着解决的。新文化是“外国的影响”,自然不错;但说一般青年不留余地地鄙弃旧的文学艺术,却非真理。他们觉得单是旧的“注”“话”“评”“品”等不够透彻,必须放在新的光里看才行。但他们的力量不够应用新知识到旧材料上去,于是只好搁浅,并非他们愿意如此。
这部小书便是帮助你走出这些迷路的。它让你将那些杂牌军队改编为正式军队;裁汰冗弱,补充械弹,所谓“兵在精而不在多”。其次指给你一些简截不绕弯的道路让你走上前去,不至于彷徨在大野里,也不至于彷徨在牛角尖里。其次它告诉你怎样在咱们的旧环境中应用新战术;它自然只能给你一两个例子看,让你可以举一反三。它矫正你的错误,针砭你的缺失,鼓励你走向前去。作者是你的熟人,他曾写给你十二封信;他的态度的亲切和谈话的风趣,你是不会忘记的。在这书里他的希望是很大的,他说:悠悠的过去只是一片漆黑的天空,我们所以还能认识出来这漆黑的天空者,全赖思想家和艺术家所散布的几点星光。朋友,让我们珍重这几点星光!让我们也努力散布几点星光去照耀和那过去一般漆黑的未来。(第一章)这却不是大而无当、远不可及的例话;他散布希望在每一个心里,让你相信你所能做的比你想你所能做的多。他告诉你美并不是天上掉下来的;它一半在物,一半在你,在你的手里,“一首诗的生命不是作者一个人所能维持住,也要读者帮忙才行。读者的想象和情感是生生不息的,一首诗的生命也就是生生不息的,它并非是一成不变的。”(第九章)“情感是生生不息的,意象也是生生不息的。……即景可以生情,因情也可以生景。所以诗是做不尽的。……诗是生命的表现。说诗已经做穷了,就不啻说生命已到了末日。”(第十一章)这便是“欣赏之中都寓有创造,创造之中也都寓有欣赏”(第九章);是精粹的理解,同时结结实实地鼓励你。
孟实先生还写了一部大书,《文艺心理学》。但这本小册子并非节略;它自成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有些处是那部大书所不详的;有些是那里面没有的。“人生的艺术化”一章是著名的例子;这是孟实先生自己最重要的理论。他分人生为广狭两义:艺术虽与“实际人生”有距离,与“整个人生”却并无隔阂;“因为艺术是情趣的表现,而情趣的根源就在人生。反之,离开艺术也便无所谓人生;因为凡是创造和欣赏都是艺术的活动。”他说:“生活上的艺术家也不但能认真而且能摆脱。在认真时见出他的严肃,在摆脱时见出他的豁达。”又引西方哲人之说:“至高的美在无所为而为的玩索”,以为这“还是一种美”。又说:“一切哲学系统也都只能当作艺术作品去看。”又说:“真理在离开实用而成为情趣中心时,就已经是美感的对象;……所以科学的活动也还是一种艺术的活动。”这样真善美便成了三位一体了。孟实先生引读者由艺术走入人生,又将人生纳入艺术之中。这种“宏远的眼界和豁达的胸襟”,值得学者深思。文艺理论当有以观其会通;局于一方一隅,是不会有真知灼见的。
朱自清,二十一年四月,伦敦
一、代前言:怎样学美学
朋友们:
从1965年到1977年,我有十多年没有和你们互通消息了。“四人帮”反党集团被一举粉碎之后,我才得到第二次解放,怀着舒畅的心情和老马伏枥的壮志,重理美学旧业,在报刊上发表了几篇文章。相识和不相识的朋友们才知道我这个本当“就木”的老汉居然还在人间,纷纷来信向我提出一些关于学习美学中所遇到的问题,使我颇有应接不暇之势。能抽暇回答的我就回答了,大多数却还来不及回答。我的健康状况,赖经常坚持锻炼,还不算太坏,但今年已八十二岁,毕竟衰老了,而且肩上负担还相当重,要校改一些译稿和文稿,带了两名西方文艺批评史方面的研究生,自己也还在继续学习和研究,此外因为住在首都,还有些要参加的社会活动,够得上说“忙”了。所以来信多不能尽回,对我是一个很大的精神负担。朋友们的不耻下问的盛情都很可感,我怎么能置之不理呢?都理吧,确实有困难,如何是好呢?
不久前,社会科学院外文所在广州召开了工作规划会议。在会议中碰见上海文艺出版社的同志,谈起我在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写的一本《谈美——给青年的第十三封信》,认为文字通俗易懂,颇合初学美学的青年们的需要,于是向我建议另写一部新的《谈美》,在这些年来不断学习马列主义、思想的基础上,对美学上一些关键性的问题谈点新的认识。听到这个建议,我“灵机一动”,觉得这是一个好机会,让我给来信未复的朋友们作一次总的回答,比草草作复或许可以谈得详细一点。而且到了这样大年纪了,也该清理一下过去发表的美学言论,看看其中有哪些是放毒,有哪些还可继续商讨。放下这个包袱之后,才可轻装上路,去见马克思。这不免使我想起孟子说过的一个故事:从前有一位冯妇力能搏虎,搏过一次虎,下次又遇到一只虎,他又“攘臂下车”去搏,旁观的士大夫们都耻笑冯妇“不知止”。现在我就冒蒙士大夫耻笑的危险,也做一回冯妇吧!
朋友们提的问题很多。最普遍的是:怎样学美学?该具备哪些条件?用什么方法?此外当然还有就具体美学问题征求意见的。例如说:“你过去在美学讨论中坚持所谓‘主客观统一’,还宣扬什么‘直觉说’、‘距离说’、‘移情说’之类‘主观唯心主义货色’,经过那么久的批判,是否现在又要‘翻案’或‘回潮’呢?”
这类问题在以后信中当相机谈到,现在先谈较普遍的一个问题:怎样学美学?
西方有一句谚语:“条条大路通罗马”,足见通罗马的路并非只有一条。各人资禀不同,环境不同,工作任务的性质不同,就难免要走不同的道路。学美学也是如此,没有哪一条是学好美学的唯一的路。我只能劝诸位少走弯路,千万不要走上邪路。“四人帮”在文艺界进行法西斯专政时,我们都亲眼看到一些人在买空卖空,弄虚作假,公式随便套,帽子满天飞,或者随风转舵,哪里可谋高官厚禄,就拼命往哪里钻,不知人间有羞耻事。这是一条很不正派的邪路,不能再走了。再走就不但要断送个人的前途,而且要耽误我们建设四个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国家的大业。
我们干的是科学工作,是一项必须实事求是、玩弄不得一点虚假的艰苦工作,既要清醒的头脑和坚定的恒心,也要有排除一切阻碍和干扰的勇气。马克思在《政治经济学批判》序言末尾曾教导我们说:“在科学的入口处,正像在地狱的入口处一样,必须提出这样的要求:‘到这里人们就应该排除一切疑虑,这个领域里不容许有丝毫畏惧!’”①归根到底,这要涉及人生态度,是敷敷衍衍、蝇营狗苟地混过一生呢?还是下定决心,做一点有益于人类文化的工作呢?立志要研究任何一门科学的人首先都要端正人生态度,认清方向,要“做老实人,说老实话,办老实事”。一切不老实的人做任何需要实事求是的科学工作都不会走上正路的。
正路并不一定就是一条平平坦坦的直路,难免有些曲折和崎岖险阻,要绕一些弯,甚至难免误入歧途。哪个重要的科学实验一次就能成功呢?“失败者,成功之母”。失败的教训一般比成功的经验更有益。现在是和诸位谈心,我不妨约略谈一下自己在美学这条路上是怎样走过来的。我在1936年由开明书店出版的《文艺心理学》里曾写过这样一段“自白”:
从前我决没有梦想到我有一天会走到美学的路上去。我前后在几个大学里做过十四年的大学生,学过许多不相干的功课,解剖过鲨鱼,制造过染色切片,读过艺术史,学过符号逻辑,用过薰烟鼓和电气反应仪器测验过心理反应,可是我从来没有上过一次美学课。我原来的兴趣中心,第一是文学,其次是心理学,第三是哲学。因为欢喜文学,我被逼到研究批评的标准,艺术与人生,艺术与自然,内容与形式,语文与思想等问题;因为欢喜心理学,我被逼到研究想象与情感的关系,创造和欣赏的心理活动,以及文艺趣味上的个别差异;因为欢喜哲学,我被逼到研究康德、黑格尔和克罗齐诸人的美学著作。这样一来,美学便成为我所欢喜的几种学问的联络线索了。我现在相信:研究文学、艺术、心理学和哲学的人们如果忽略美学,那是一个很大的欠缺。
事隔四五十年,现在翻看这段自白,觉得大体上是符合事实的,只是最后一句话还只顾到一面而没有顾到另一面。我现在(四五十年后的今天)相信:研究美学的人如果不学一点文学、艺术、心理学、历史和哲学,那会是一个更大的欠缺。
为什么要作这点补充呢?因为近几十年我碰见过不少的不学文学、艺术、心理学、历史和哲学,也并没有认真搞过美学的文艺理论“专家”,这些“专家”的“理论”既没有文艺创作和欣赏的基础,又没有心理学、历史和哲学的基础,那就难免要套公式,玩弄抽象概念,你抄我的,我抄你的,以讹传讹。这不但要坑害自己,而且还会在爱好文艺和美学的青年朋友们中造成难以估计的不良影响,现在看来还要费大力,而且主要还要靠有觉悟的青年朋友们自己来清除这种影响。但我是乐观的,深信美学和其他科学一样,终有一天要走上正轨,这是人心所向,历史大势所趋。
我自己在学习美学过程中也走过一些弯路和错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前几十年中我一直在东奔西窜,学了一些对美学用处不大的学科。例如在罗素的影响之下我认真地学过英、意、德、法几个流派的符号逻辑,还写过一部介绍性的小册子,稿子交给商务印书馆,在抗日战争早期遭火烧掉了。在弗洛伊德的影响之下,我费过不少精力研究过变态心理学和精神病治疗,还写过一部《变态心理学》(商务印书馆出版)和一部《变态心理学派别》(开明书店出版)。在抗日战争时期,我心情沉闷,在老友熊十力先生影响之下,读过不少的佛典,认真钻研过“成唯识论”,还看了一些医书和谈碑帖的书,可谓够“杂”了。
此外,我还有一个坏习惯:学到点什么,马上就想拿来贩卖。我的一些主要著作如《文艺心理学》、《谈美》、《诗论》和英文论文《悲剧心理学》之类都是在学生时代写的。当时作为穷学生,我的动机确实有很大一部分是追求名利。不过这种边买边卖的办法也不是完全没有益处。为着写,学习就得认真些,要就所学习的问题多费些心思来把原书吃透,整理自己的思想和斟酌表达的方式。我发现这也是一个很好的学习方式和思想训练。问题出在我学习得太少了,写得太多太杂了。假如我不那样东奔西窜,在专和精上多下些工夫,效果也许较好些。“事后聪明”,不免有些追悔。所以每逢青年朋友们问我怎样学美学时,我总是劝他们切记同志集中精力打歼灭战和先攻主要矛盾的教导。一个战役接着一个战役打,不要东奔西窜,浪费精力。就今天多数青年人来说,目前主要矛盾在资料太少,见闻太狭窄,老是抱着几本“理论专家”的小册子转,一定转不出什么名堂来。学通一两种外语可以勉强看外文书籍了,就可以陆续试译几种美学名著。翻译也是学好外文的途径之一。读了几部美学名著,掌握了必要的资料,就可以开始就专题学习写出自己的心得。选题一定要针对我国当前的文艺动态及其所引起的大家都想解决的问题。例如同志给同志的一封谈诗的信发表之后,全国展开了关于“形象思维”的讨论。这确实是美学中一个关键性的问题,你从事美学,能不闻不问吗?不闻不问,你怎能使美学为现实社会服务呢?你自己怎能得到集思广益和百家争鸣的好处呢?为着弄清“形象思维”问题,你就得多读些有关的资料和书籍,多听些群众的意见,逐渐改正自己的初步想法,从而逐渐深入到问题的核心,逐渐提高自己的认识能力和思考能力。这样学美学,我认为比较踏实些。我希望青年朋友们不要再蹈我的覆辙,轻易动手写什么美学史。美学史或文学史好比导游书,你替旁人导游而自己却不曾游过,就难免道听途说,养成武断和不老实的习惯,不但对美学无补,而且对文风和学风都要起败坏作用。
在我所走过的弯路和错路之中,后果最坏的还是由于很晚才接触到马列主义、思想,长期陷在唯心主义和形而上学的泥淖中。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特别在五十年代全国范围的美学批判和讨论中,我才开始认真地学习辩证唯物主义和历史唯物主义,从而逐渐认识到自己过去的一些美学观点的错误。学习逐渐深入,我也逐渐认识到真正掌握和运用马列主义并不是一件易事。如果把它看成易事,就必然有公式化和概念化的危险。我还逐渐认识到历史上一些唯心主义的美学大师,从柏拉图、普洛丁到康德和黑格尔,都还应一分为二地看,在美学领域里他们毕竟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这一点认识使我进一步懂得了文化批判继承的道理和钻研马列主义的重要性。所以我在指导我的研究生时,特别要求他们努力掌握马列主义。要掌握马列主义,首先就要一切从具体的现实生活出发,实事求是,彻底清除公式化和概念化的恶劣积习,下次信中再着重地谈一谈这个问题。
自 序
十年前我替开明书店写了一本小册子,叫做《给青年的十二封信》。那时候我还在欧洲读书,自己还是一个青年,就个人在做人读书各方面所得的感触,写成书信寄回给国内青年朋友们,与其说存心教训,毋宁说是谈心。我原来没有希望它能发生多大的影响,不料印行之后,它成为一种销路最广的书,里面一部分文章被采入国文课本,许多中小学校把它列入课外读物。上海广州都发现这本书的盗印本,还有一位作者用“朱光潸”的名字印行一本《给青年十三封信》,前三四年在成都的书店里还可以看到。我于是以《给青年的十二封信》的作者见知于世,知我者固多,罪我者亦复不少。这一切,我刚才说,都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坦白地说,这样乘其不意地被人注视,我心里很有些不愉快。那是一本不成熟的处女作,不能表现我的成年的面目,而且掩盖了后来我比较用心写成的作品。尤其使我懊恼的是被人看作一个欢喜教训人的人。我一向没有自己能教训人的错觉,不过我对于实际人生问题爱思想,爱体验,同时,我怕寂寞,我需要同情心,所以心里有所感触,便希望拿来和朋友谈,以便彼此印证。我仿佛向一个伙伴说:“关于这一点,我是这样想,你呢?”我希望看他点一个头,或是指出另一个看法。假如我口齿俐朗,加上身边常有可谈的朋友,我就宁愿对面倾心畅谈,决不愿写文章。无如我生来口齿钝,可谈的朋友又不常在身边,情感和思想需要发泄,于是就请读者做想象的朋友,和他作笔谈。我用“谈” 字毫不苟且,既是“谈”就要诚恳亲切。假如我的早年那本小册子略有可取处,大概也就在此。
这是十年前的话。过去几年中很有几家书店和杂志为着贪图销路,要求我再写给青年信那一类的文章,我心里未尝不想说话,却极力拒绝这些引诱,因为做冯妇向来不是一件惬意的事。于今我毕竟为《中央周刊》破戒,也有一个缘故。从前在那部处女作里所说的话很有些青年人的稚气,写时不免为一时热情所驱遣,有失检点,现在回想,颇有些羞愧。于今多吃了十年饭,多读了几部书,多接触了一些人情世故,也多用了一些思考体验,觉得旧话虽不必重提,漏洞却须填补。因此,《中央周刊》约我写稿,我就利用这个机会,陆续写成这部小册子中的二十来篇文章,其中也有几篇是替旁的刊物写的或没有发表的,因为性质类似,也就把它们集在一起。
? ?读者有人写信问我:这些文章有没有一个系统? 有没有一个中心思想? 我回答说:在写时我只随便闲谈,不曾想把它写成一部教科书,并没有预定的系统或中心思想。
? ?不过它不能说是完全没有系统。这些年来我在学校里教书任职,和青年人接触的机会多,关于修养的许多实际问题引起在这本小册子里所发表的一些感想。问题自身有些联络,我的感想也随之有些联络。万变不离宗,谈来谈去,都归结到做人的道理。
? ?也不能说是完全没有中心思想。我的先天的资禀与后天的陶冶所组成的人格是一个完整的有机体,我的每篇文章都是这有机体所放射的花花絮絮。我的个性就是这些文章的中心。如果向旁人检讨自己不是一桩罪过,我可以说:我大体上欢喜冷静、沉着、稳重、刚毅,以出世精神做入世事业,尊崇理性和意志,却也不菲薄情感和想象。我的思想就抱着这个中心旋转,我不另找玄学或形而上学的基础。我信赖我的四十余年的积蓄,不向主义铸造者举债。
? ?这些文章大半是在匆迫中写成的。我每天要到校办公、上课、开会、和同事同学们搬唇舌、写信、预备功课。到晚来精疲力竭走回来,和妻子、女孩、女仆挤在一间卧室兼书房里,谈笑了一阵后,已是八九点钟,家人都去睡了,我才开始做我的工作,看书或是作文。这些文章就是这样在深夜里听着妻女打呼鼾写成的。因为体质素弱,精力不济,每夜至多只能写两小时,所以每篇文章随断随续,要两三夜才写成,运思的工夫还不在内。我虽然相当用心,文字终不免有些懈怠和草率。关于这一点,我对自己颇不满,同时也羡慕有闲暇著述的人们的幸福。
? ?目前许多作者写书,尝自认想对建国万年大业有所贡献,摇一支笔杆,开一代宗风。我没有这种学问,也没有这种野心或错觉。这本小册子,我知道,像一朵浮云,片时出现,片时消失。但是我希望它在这片时间能借读者的晶莹的心灵,如同浮云借晶莹的潭水一般,呈现一片灿烂的光影。精神不灭,这影响尽管微细,也可以蔓延无穷。
?
民国三十一年冬在嘉定脱稿
序
?
这十二封信是朱孟实先生从海外寄来分期在我们同人杂志《一般》上登载过的。《一般》的目的,原思以一般人为对象,从实际生活出发来介绍些学术思想。数年以来,同人都曾依了这目标分头努力。可是如今看来,最好的收获第一要算这十二封信。
这十二封信以有中学程度的青年为对象。并未曾指定某一受信人的姓名,只要是中学程度的青年,就谁都是受信人,谁都应该一读这十二封信。这十二封信,实是作者远从海外送给国内青年的很好的礼物。作者曾在国内担任中等教师有年,他那笃热的情感,温文的态度,丰富的学殖,无一不使和他接近的青年感服。他的赴欧洲,目的也就在谋中等教育的改进。作者实是一个终身愿与青年为友的志士。信中首称“朋友”,末署“你的朋友”,在深知作者的性行的我看来,这称呼是笼有真实的感情的,决不只是通常的习用套语。
各信以青年们所正在关心或应该关心的事项为话题,作者虽随了各话题抒述其意见,统观全体,却似乎也有一贯的出发点可寻。就是劝青年眼光要深沉,要从根本上做功夫,要顾到自己,勿随了世俗图近利。作者用了这态度谈读书,谈作文,谈社会运动,谈爱恋,谈升学选科等等。无论在哪一封信上,字里行间,都可看出这忠告来。其中如在《谈在卢佛尔宫所得的一个感想》一信里,作者且郑重地把这态度特别标出了说:“假如我的十二封信对于现代青年能发生毫末的影响,我尤其虔心默祝这封信所宣传的超‘效率’的估定价值的标准能印入个个读者的心孔里去;因为我所知道的学生们、学者们和革命家们都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太类似美国旅行家看《蒙娜·丽莎》了。”
“超效率!”这话在急于近利的世人看来,也许要惊为太高蹈的论调了。但一味亟于效率,结果就会流于浅薄粗疏,无可救药。中国人在全世界是被推为最重实用的民族的,凡事都怀一个极近视的目标:娶妻是为了生子,养儿是为了防老,行善是为了福报,读书是为了做官,不称入基督教的为基督教信者而称为“吃基督教”的,不称投身国事的军士为军人而称为“吃粮”的,流弊所至,在中国,甚么都只是吃饭的工具,甚么都实用,因之,就甚么都浅薄。试就学校教育的现状看罢:坏的呢,教师目的但在地位、薪水,学生目的但在文凭、资格;较好的呢,教师想把学生嵌入某种预定的铸型去,学生想怎样揣摩世尚毕业后去问世谋事。在真正的教育面前,总之都免不掉浅薄粗疏。效率原是要顾的,但只顾效率,究竟是蠢事。青年为国家社会的生力军,如果不从根本上培养能力,凡事近视,贪浮浅的近利,一味袭蹈时下陋习,结果纵不至于“一蟹不如一蟹”,亦止是一蟹仍如一蟹而已。国家社会还有甚么希望可说。
“太贪容易,太浮浅粗疏,太不能深入,太不能耐苦”,作者对于现代青年的毛病,曾这样慨乎言之。征之现状,不禁同感。作者去国已好几年了,依据消息,尚能分明地记得起青年的病象,则青年的受病之重,也就可知。
这十二封信啊,愿对于现在的青年,有些力量!
?
十八年元旦,夏丏尊书于白马湖平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