内容简介
流沙河(1931-),原名余勋坦,四川成都人。1948年高中时期开始发表作品。五十年代初任编辑开始写诗。1956年出版靠前部诗集《农村夜曲》。1957年1月参与创办诗刊《星星》,并发表散文诗《草木篇》,由此为诗界、文学界瞩目。但后者不久即遭到公开批判,被认为是“站在已被消灭的阶级立场”上,“向人民发出的一纸挑战书”,由此被打为右派,遣送回原籍劳动。七十年代末回归文坛,仍然以诗作为主,记叙自己以往的生活遭遇和心理体验,后结集为《流沙河诗集》(1982)、《故园别》(1983)、《游踪》(1983)等。
书摘:
悲欢离合了无痕――流沙河自述离奇身世
在老成都太平街北口,有一家香烟店。营业柜台黑漆晃亮,内坐店主,戴着眼镜,二十七岁,含笑招呼过路的熟人,有时抛去一盒香烟,算作敬奉。这位店主就是家父,四川法政学堂毕业,求职不果,改行经商。抛烟敬友之举,日日有之。母亲看见,不免怨言:“耍公爷一个,做啥生意嘛。”
母亲生我的那条街是忠烈祠南街,那时叫会府南街。右边街沿上有一座大院。抬眼一看,黑漆双扇龙门,两旁门轴之外,低砌石磴,高竖石鼓,上雕石狮,左右对称。跨入龙门,一条里巷,两排小院,左右对门,各立户籍。此时咿呀一声,一家小院门开,一个年轻孕妇,戴帽披巾,薄袄绒鞋,出来散步。她是我的母亲,二十三岁。预娩期到了,躁动腹中的我,赖着不出来,使她惴惴不安。
时近黄昏,背靠着龙门口的石鼓,她眺看太平街那一头,盼望家父早些关了店门回来。又想不行,他们己巳票友社今晚有演出,在春熙大舞台,怕要二更过了才得回来。街景久看无趣,她便转身回去,跨进龙门,走入里巷。忽然背后轰隆喀嚓接连两声,震耳欲聋,吓得她不敢动。又听见看门老头嚷叫“撞垮了”,便回头出去看。原来是一辆大汽车冲上街沿来,直闯龙门,撞垮了她刚才背靠的那个石鼓。看门老头后来说我母亲“捡回了两条命”。这是1931年11月7日。母亲受此惊恐,怔忡三日,生下了我。我钻出隧道来已是半夜过了,顺产,未让母亲受苦。
忠烈祠南街很早名叫双桂堂,清光绪年间,改名为会府南街。据母亲的口述,这条街上有两位大名人。靠前位蔡瓜瓜,母亲赞不绝口。第二位尹都督,母亲斥之曰武棒槌儿。
蔡瓜瓜是绰号,街坊们背后叫。当面尊称本名蔡辑五。蜀人儇薄,讪笑憨厚,固若是也。蔡辑五开一家寿相阁,正对我家所在的大院。寿相阁专捏丧家塑像,具体而微,逼真传神。当时操此业者还有科甲巷的仰然阁,亦颇可观,但论艺技却不及寿相阁。母亲一生,每见塑像,总要谈到蔡瓜瓜如何了不起。
尹都督即尹昌衡,有公馆在忠烈祠南街北端街西,门禁森严,岗兵把守。尹昌衡曾留学日本士官学校,学成归来,屈任小官,怏怏不快。适逢辛亥革命,大汉军政府成立,清廷即将覆亡,四川总督满大臣赵尔丰扼于形势,交出军权。十二天后,即1911年12月8日,已经反正的旧军队集合在东较场接受检阅时,忽然哗变,鸣枪上街,抢掠库银。彼等事先密约,闹事以“启发”为口令,互相联络。乱兵抢了库银,又抢殷实富户。街上居民关紧门户,但闻外边脚步声嘈杂,盘问口令,回答“启发”,便传话给四邻:“外边在打启发。”从此蜀人每见抢劫,皆谓之“打启发”。打展其义,甲拿走了乙的财物,乙也说甲:“你又来打我的启发。”说来你会诧异,启发一词出自《论语?述而》之“不愤不启,不悱不发”。这一帮烂丘八做了强盗,还要引经据典表示“愤悱”,真是雅得可恶。
尹昌衡此时闻兵变而窃喜,心知“鸿鹄将至”,便冒险出北门,疾驰往凤凰山新军营,急带一支队伍赶回城,敉平叛乱,挤垮都督蒲殿俊,取而代之,变为尹都督。
尹都督派兵包围了督院。事先买通了赵尔丰的精锐卫队,放彼等从督院悄悄撤走。然后在1911年12月22日黎明,遣一支突击队冲入督院,擒赵尔丰于卧榻之上。尹都督摸透了民心,当天在大汉军政府所在的皇城内召开市民大会,同时吩咐将赵尔丰从督院抬到这里来,接受公审。
尹都督嗓子亮,历数了赵尔丰的罪行,然后高声问:“各位父老兄弟,你们说,杀不杀?”
两旁吼叫,一片杀声,滚动如潮。
赵尔丰忽然怒指尹都督,揭发当初尹昌衡来拜见,密约互保:革命成功了,尹保赵不死;革命失败了,赵保尹无罪。现今翻脸不认人,十足诈骗,是个小人。
尹都督冷笑一挥手,下面刽子手急挥刀。血喷头落,幕落剧终。
话说赵尔丰有藏族小妾,矢志复仇,躲在东大街某栈房的楼上,伺尹都督骑马经过下面,连射两枪击之,惜乎未中。尹都督说,此乃义妇,赞赏不已,纳以侍寝,甚宠爱云。
辛亥革命成功以后,少年郭沫若在成都读书,听过尹昌衡讲演,记得他有三段论:一、自古英雄皆好色。二、昌衡好色。三、所以昌衡是英雄。此事记载于郭沫若的长篇自传内。
母亲居住忠烈祠南街时,曾目睹尹都督跑马大街上,评论说:“小人得志,武棒槌儿一个。”
1908年7月川中安岳县清泉沟刘家院子一角,木椽瓦甍之下,一个女婴出生。命中注定她将来要生我,成为我的母亲,经受许多痛苦。她的父亲刘裕和,一个乡村小地主,为人软弱,无权无势,典型的“土佬肥”,翻查《康熙字典》,给她取名果贞。襁褓之中,土匪夜袭刘家院子,举着火把,端鸟枪,锅烟煤画花脸,抢光家用铺笼罩盖,以及腊肉香肠。到果贞两岁,土匪又袭,绑架了哥哥,背到外乡去,眼蒙黑布,耳灌白蜡。这叫“抱童子”,或曰“拉肥猪”,要拿钱去赎。刘裕和赶紧卖了几亩田,赎回侄儿。侄儿之父即刘裕和之兄,早死,所以认叔父作亲父,叫刘裕和爸爸。刘裕和这一次下决心离乡背井,卖完田地,雇来三乘滑竿,他和子女各坐一乘,逃亡到双流县机投桥乡下,另买田地,新修房屋,仍做个乡村的小地主。补说一句,他的贤妻亦即果贞之母,分娩不久病故,所以全家仅此三人。
光阴易过,果贞十六岁了,刘裕和也年过四十,深感鳏居寂寞,遂再续弦。新妻是成都城里玉带桥街的人,境况不详。婚后也还过得下去,对果贞也不错。何况刘裕和为人极老实,遇事忍让,所以夫妻之间从不吵架。越年的正月初,新妻要回娘家,说带果贞进城去看热闹。刘裕和给了钱,吩咐沿途小心,果贞要听话,莫乱走,耍个十天半月回来。万万想不到半月后新妻独自回来,哭说果贞进城染病而亡,现已安葬在青羊宫附近。刘裕和哭,跟随新妻去青羊宫附近一片丛葬林中,凭吊亡魂于一丘新坟上,香蜡钱纸烧了,抑郁而归。新妻不久又回娘家,不再归来。刘裕和明白,城里人嫌乡下苦,她不归来也就罢了。
两年后,刘裕和做生意进城去,走到成都南门外一家幺店子,碰见熟人招呼,问他为啥瘦成这样。他向那人陈诉殇女之痛。那人惊愕,说前不久见果贞,住在城里某街某院,活得好好的呢。于是真相大白,刘裕和找到了“染病而亡”的独生女,相对大哭。遗憾的是为时太晚,果贞已和一个姓余名营成的四川法政学堂学生同居,做了他的二妻。婚仪早就举行过了,木已成舟。
再说十六岁已满的刘果贞被继母骗来成都城里,住在玉带桥街继母家中,日日出游。继母旋即暗中买人假报凶信,说刘裕和昨日在家暴病而亡。继母号啕抹泪,顿脚捶胸,留下果贞,说去奔丧。不知去了何处,混七八天,然后回来,说已安葬入土。一番谎话,断了果贞归意。继母又暗中买人在青羊宫附近乱葬林中造了假坟,又潜往机投桥乡下,引刘裕和去坟前哭了祭了,断了他的舐犊之情。险恶设计终于圆满兑现。半年后,继母托媒婆,将刘果贞(此时十七岁了)说与余营成做二妻,狠敲一笔钱。
婚后,余营成教刘果贞识字看书写信,又代她改“果贞”为“可芬”,名片上印“余刘可芬”。两人闺中快活,自不必说。如此过了两年,一日,“暴病而亡”的刘裕和问上门来,找到了他“染病而亡”的独生女,黑幕才撕开了。
余营成写状纸,投诉到皇华馆成都公安局,揭发那女骗子。调查属实,访员采录,报纸登载,真相公开。结案之日,传刘可芬到场作证,为其继母定罪。终以罪不至刑,罚打手板二十。刑警执板,叫女骗子摊开手掌受罚。那板子长一尺,漆成红色,木制,厚一寸,宽二寸,板端上翘收尖。倘若高高举起,狠狠挥打下来,亦甚厉害。毕竟也是妇人,细肉嫩掌,看这一关怎样熬过。那妇人瑟缩着,手掌欲伸出又收回,正在为难之际,想不到的是刘可芬突然向警官下跪,请求饶了不打。警官吩咐收起板子,然后教训那女骗子:“看你羞不羞啊!”便免罚,放了人,案遂结。
当时余营成在五世同堂街四川法政学堂读书,同成都大学学生钟肇先有戚谊,来往密切。刘可芬在裕华纱厂做工,认识了钟肇先的女友徐琴芳,二人性情相近,朝夕过从。逛街买衣缝袄,都是一式两件,二人各一。1928年底或1929年初,一位老师姓李,询问二人愿不愿去省外很远的地方。翌日又引她俩去见一位陌生人,说他就是招募者。徐琴芳不愿,刘可芬迟疑,乃作罢。此后再无接触,也未放在心上。母亲在去世前两三年,才向我说:“那个陌生人就是。”问她从何而知是,她说:“报上看见照片。”问她啥时候看见照片的,她说:“解放初期。”停停又说:“如果去了,也就没有你了。”我暗自惊异,想起百色起义就发生在1929年11月。“省外很远的地方”是暗指广西百色吗?弱者的命运也蕴含着多样可能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