乳与卵

本书是日本当代青年作家川上未映子于2008年创作的一部小说，一经出版，即获日本第138届芥川奖。“乳”指女性的乳房；“卵”既指可以吃的鸡蛋，也指生命之源“卵子”。在《乳与卵》的故事中，有三个女人，姐姐卷子、卷子的女儿和妹妹我。卷子是大阪京桥市中一家陪酒吧中的陪酒女。有一天，卷子带着她将要迎接第一次月经的小学六年级女儿，去东京探访居住在东京的“我”，原因是卷子要隆胸。故事就围绕着姐妹、母子、姨侄这三段关系，在同一个空间内分三天展开。

川上未映子，（1976－ ）日本大阪府人，歌手、作家、演员。2003年开始写作博客《纯粹悲性批判》，日点击量高达20万次。2006年博客随笔结集《世界溜进空空的大脑》出版。2007年发表小说《牙齿或世界里我的比率》，入围第137届芥川龙之介奖，同年与村上春树分获第1届坪内逍遥奖大奖和鼓励奖。2008年小说《乳与卵》获第138届芥川龙之介奖。2009年诗集《很好、刺或被刺都不错》获第4届中原中也奖。

乳与卵
你们的恋爱正濒于死亡

乳与卵

    卷子她们是从大阪来的，所以，只要知道到达的时间，是不愁接不到的。接她们的站台就只有一个，而我早就把事先得知的到达时间输入到手机里，摁一下通话键就保存了下来，自然是不必担心了。我一边走着，一边穿过好多紧贴在圆柱上的滑溜溜的广告，可这样一来，就来不及确认——广告上那人老珠黄的女演员身上的和服，到底是圆年糕状的花纹，还是兔子形状的花纹了。我一边盯着电子广告牌上的标识，一边有一下无一下地数着台阶数爬上站台。尽管我被新干线发出的各种巨响几乎掀倒，但还是马上从人群中找到了卷子她们。
    远远地就能清晰地看见累得精疲力竭的两个人。她们夹杂在众多的乘客中，半倚在长凳上。两个人没用腰靠，也不是正坐，倒像是瘫坐在那里，一看就和周围的勃勃生气大相径庭。是的，只有她们和四周显得格格不入呢。不知为什么，她们的脸色看起来格外苍白，还无力地耷拉着脑袋。找到她们后，我小跑着走近她们，“哎呀呀”地招呼着，她们俩之间笼罩着我早有所闻的沉重气氛。发现我以后，两个人这才抬起眼睛，站起来，各自舒展了一下身体。
    一阵子不见，绿子已经长高了许多，尽管如此，整个身体还是纤细有余，小腿上也看不到像样的肌肉，或是应有的弧线。实际上，她身体所呈现的直线倒是让我联想起火烈鸟来，尽管我并没有亲眼见过那种动物。不过，与整体相比，她的大腿尽显修长，就恍如忽略了大肠部分，而直接从胃袋里生长开来的一般。“哎？莫非你的腿一直延伸到了那里？”我不由得装着感叹的样子，一边寒暄着，一边敲了敲她的腿部，还有大腿根，结果她一声不吭，缩了缩腰部。不过，让我大为吃惊的，不，或许该说让我在瞬间里哑然失语的，倒不是久违的绿子，而是卷子的种种变化，她整个身体像缩水了一般。尽管卷子原本就不属于那种肉感的人，也不是所谓的健康型美人，但在我的印象中，不管是她的身体，还是脸庞，也都应该更加宽大、更加圆润、更加丰满。可眼前这副干瘪的模样，究竟是怎么回事呢？即使只看她垂落到肩膀下方的头发也罢，或许是因为烫得太久，染料已经脱落吧，有些泛红，了无生机，让人觉得精气已经从发尖散失殆尽。身上穿着印着灰色立体英文字母的派克大衣，还有给人硬邦邦感觉的牛仔裤，脚上穿着的不知算凉鞋还是拖鞋。与这身打扮不相称的是，她的嘴唇上涂着厚厚的口红，以至于上下都出现了皲裂。而使用的粉底不知是因为廉价，还是因为涂抹方法不当，抑或仅仅是与肤色不相般配，让她的脸庞带着明显的扑粉痕迹，与脖子的肤色判若两样，就那样暗淡而模糊地浮游在站台上人头攒动的众多面孔中。或许是有些生疏吧，换作是从前，或许我早就一边微笑着，一边当场笑话：“阿卷啊，你的面妆是不是化得太浓了点？”可此刻，我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一般，只是笑着说了声“让我来拎吧”，就从卷子手里接过了提包。
    卷子是我的姐姐，而绿子是卷子的女儿，换句话说，绿子就是我的外甥女。小姨我至今仍单身未婚。说来，那个身为绿子父亲的男人，是在十年前和卷子分道扬镳的，所以，打绿子懂事以后，就没有和自己的父亲在同一屋檐卞生活过，也不曾听卷子说起过让他们父女俩见面的事情，想必她对父亲的一切都蒙在鼓里吧。尽管这也不算什么，但唯其如此，我们才得以至今还保持着同一个姓氏。应卷子的要求，这对居住在大阪的母女将在我东京的公寓里度过这个夏天的三天时间。
    从卷子那儿接到她要来东京的电话，还是在一个月前。
    电话上问的是“我想去做隆胸手术……不知你咋看？”——这原本是深夜下班后，卷子特意给我挂来长途电话的目的，但却自始至终都没有留给我说话的余地，似乎无意倾听我的感想和意见。卷子似乎只是在“想要隆胸”和“自己真敢这么做吗”这两种念头的角力上，感到一味的亢奋，让我感到，她那里时间流淌的速度和我这里是大相径庭的。
    尽管不能说卷子的性格本来就很阴郁，但至少是不爱说话，或许不妨说，从孩提时代起就有些畏首畏尾吧。我记得，母亲曾被班主任以卷子“不合群”为理由，叫到学校去交换意见。说到朋友不多这一点，其实我也不差上下，所以，两个人经常是结伴行动。卷子曾把我搭在自行车后面的货架上，不停地踩动踏板，跑遍了我们能去的所有地方。一旦无意中想起那时候，我脑海里就会条件反射地回想起卷子的指尖。她总是拼命地咬指甲，一副就算指甲被咬掉也决不罢休的模样，所以，从她的指尖上常常会渗出丝丝血迹。这个癖好是否还依然如故？——我就这样思忖着，一边听着从电话线那头，不停地蹦出诸如“隆胸”、“隆胸手术”之类的单词。不管我把耳朵和心思如何集中在卷子的话语上，但她究竟说的是谁，又在说着什么，我都一片惝倪。而且说的时间越久，就越是犯糊涂。惟有单词和声音在四处回旋着，而自己在和卷子说话的实感却逐渐丧失殆尽，不禁一筹莫展。
    更何况像这样在深夜里接到卷子的电话，并且是接二连三的电话，是以往不曾有过的事情，仅此就足以让我张皇失措了。连续四天，每天长达一个小时，全部叨咕的是隆胸手术之类，而说到其中的具体内容，不外乎都是关于隆胸的方法，还有“我呀，打算去做呐”等决心已下的心境而已。当然，在满嘴隆胸的一丁点间歇里，卷子会偶尔说：“我呀，近来好一阵子都在和绿子闹着别扭呢。”其实，对此我早有耳闻，也暗自替她们担心过。因为在我看来，比较而言，倒是这一点对她们和我来说更为重要。但由于卷子在电话里说到隆胸话题时，过于专注和执著，以至于我很难找到机会去打断卷子那连珠炮似的话语，从而转入绿子的话题。于是，只好在绵绵不绝的隆胸话题上，适当地附和着卷子。不过，一旦无意中提到绿子，原本滔滔不绝的卷子就会戛然改变声调，仿佛想要蒙混过关，或是敷衍搪塞一般，不无迟疑地说：“喔，绿子的事儿呀，嗯，不要紧的。说来呀，最近我们之间采用的是笔谈，就是用笔来交谈，用笔呗。”她竟颇为奇怪地用有些明快的口吻说。“笔谈？那是怎么回事呀？”“不，我呢，是用嘴巴说。尽管我用嘴说，但绿子却用笔，对，就是用笔写。才不说话呢。都已经很久了。说来，都快半年了吧。”卷子说。“半年？不长吗？”“嗯，算长的吧。”“是很长，对吧？”“我呀，最初也问了她很多，可她一直都那个样儿。或许我也有过一些机会来问她，但无论怎么问，她就是不说话，即便生气也白搭，可真是为难呀。不过，为难归为难，但我也琢磨着，她可能正处在那样一个时期吧，就姑且不管了。”
    班上的同学好像大都来了初潮。不过，单就词语本身来考虑，也不是不明白，所谓初潮的“初”就是“初次”的意思。可后面的“潮”字，又是什么意思呢？今天想到这里，就去查了查字典。上面只有一句解释，说初潮就是指初次的月经。这让我有种上当受骗的感觉。于是，又查了一下“潮”字，结果列举了很多意思，其中有解释说，因为月亮和太阳的引力等等，导致海水时而满潮，时而退潮，总之也就是起起落落呗，这样便形成了波浪。但让我一头雾水的是，不知为什么还有一种解释，说“潮”居然有“爱娇”的含义。于是又去查“爱娇”，结果同样有各种各样的解释。其中一个引起我注意的含义是，在商店里吸引顾客的注意，或是让人抱有好感等等。但为什么这和大腿间第一次流出经血——初潮有关，我可是再怎么也想不通，不禁超级郁闷，窝火得很。
    绿子
    卷子现年三十九岁，年末就要满四十了。眼下的职业是女招待。尽管都统称为“女招待”，但其中却不乏各种形态。根据供职店铺所处的位置，就可以粗略估计到其薪水的多少、顾客的层次，以及大致的业务内容。虽说大阪也有远近闻名的酒吧一条街，但卷子供职的店面却坐落在大阪名叫京桥的那一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