剩饭
没有紫山,也无清水,茫茫之外只有茫茫。没有比上海更缺乏自然景色的地方了。连鳞次栉比的房屋也像是终日梦金成疯的蠢人之海——因此,上海的公园才愈发有巨大的价值了。
幸好在上海还有设施齐全的外国人经营的公园。鄙人在此地居住二十多年,早晨散步,傍晚纳凉,都算是沾了这些公园的光,每念及此,不得不说唯有公园才是我们无上的乐园了。我讴歌着上海的公园。
那已经是五六年前的某一天的事了。早晨,我像往常一样向新公园走着去散步。斜对面工地上来了一个苦力,哎呵哎呵地挑着一担昨天的剩饭,两只大竹筐子里装得满满的。也不知道是从什么地方飞蹿出来的两个叫花子,像狗一样地靠过去。一前一后,壁虱似的贴紧了饭筐(可是一粒米饭也没有吃),又是拜,又是求,合着手,说着“求求你了,求求你了”,要讨一碗冷饭。
挑饭的苦力抬起脚来,说着“去去去”赶他们走。可是,两个叫花子固执地苦求,不肯离开。苦力说这是“包饭作”的东西,而且刚刚称过了分量,一给他们吃,自己就得赔钱了,所以不行。叫花子可是不听这一套,只管死皮赖脸地求。苦力好几次想要挣脱,无奈叫花子紧跟着饭筐,不停地说肚子饿,弄得苦力一筹莫展,进退两难。恰好这有趣的场面被我撞见了。我心里盘算着,如果再没人来,我就挺身而出来调停此事,所以请妻子暂时停步旁观。
卖剩饭的苦力终于生气了。在这时候,苦力照例将扁担往路边一扔,大发脾气。叫花子却依然拜倒哀求。
我想与其如此拜倒哀求,还不如先抢了吃掉再说好了;可是他们却决不上手,只是苦苦哀求,等着苦力说一声“好吧”。苦力的目光时不时看向我,是可以开口的时候了。心中正想着,忽然对面来了一位先生(掌柜的,地位相当于老爷)。越来越有趣了,这位先生肯定会加入调解的。果然,他开口了。苦力将经过描述了一遍,讲叫花子如何如何无理。听完双方主张的先生,最后下了明断。
他指着饭碗对两个叫花子说:“你从前面的筐子里取剩饭两碗,你从后面的筐子里取剩饭两碗。”于是一个叫花子啪地脱下他的旧帽子,堆成高山一样的装了满满两碗。另一个也脱下了破短衫,堆成山一样装了满满两碗,将筐子里的剩饭扒平,站了起来。两人的面孔突然明朗起来,笑嘻嘻地道着谢,便塞满了一嘴,一面嚼一面跑进小巷子里去了。先生也随即走开了。卖剩饭的苦力唠唠叨叨地抱怨着,拿了扁担,说了一声“没法子”,就又哎呵哎呵地挑着走了。我们才走向公园,心情非常愉快。
就是在这里,就是在这里,中国的形态在这里鲜明地浮现出来了。
双方的理由,一方是:“饿得一顿饭都没有吃呀,给我一碗吧。”一方是:“因为是别人的东西所以不能给。”听到了双方的理由而加以权衡,宣告说,每人盛两碗。
不可忽略的是,叫花子饿着的肚子终于胜了。这就是中国文化形态鲜明地浮现出来的地方了。中国是饥荒之时,即使抢劫米粮店也不受罚的特殊国家,这道理平常时候也都是明摆着的。
醉心于西洋文化的人们,请回过头来看看这事实吧。这种事实至今毫无变化。再说一句,法律的使命为“最后一人生存权之确立”,这话究竟是在说什么呢?
(译自《活生生的中国》)
P17-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