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场

《现场(2011-2012文学双年选散文随笔卷)》(作者贾平凹)是“2011-2012文学双年选短篇”系列散文随笔卷。
《现场(2011-2012文学双年选散文随笔卷)》收录了《半世玫瑰有余香》；《五十岁说》；《直属于文化的事物》；《不敢不幸福》；《寻根去》；《远去的故乡》；《住在明星对面》；《思想禁区里的“游行经”》；《“我再也不相信爱情了”》等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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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话说回来，我到宋庄去的目的本就龌龊，没什么诗意可言。
    在江华带领下找到潘漠子，在他那里蹭上几天饭，住他的免费房间。这就是宋庄现在之于我的意义。这样，在找到工作以前，我自己可以节省荷包里的人民币。往常，在衣食无忧的时候，听到别人说到“人民币”如何如何，我就对这个词产生喜感。“钱”而可以用着这么崇高伟岸的名字，我说实话有点不服气。但那天在通往宋庄的公交车上，我听到售票员一如既往那么说的时候，心里总算有些哆嗦。
    一路无话。到了潘漠子院外。他的北京吉普欢天喜地地正对着红得发烫的油漆铁门。捣了几下。没动静。江华去怀里掏手机，我趁便隔着门缝往里偷看。嗬！看见了院子里的竹子栅栏、吊棚上的绿色和门右手的几棵辣椒。看来，这哥们一定得养鸡啊，这么好的条件不养鸡那还不糟蹋了？我跟江华一说，江华笑了笑，没凑腔。不知道他心里是个什么意思。
    潘漠子来开门了，和我握手。他很瘦。听人说：马瘦毛长。大概就因为这个，他的头发孕育得比我旺盛，而且能掩住耳朵。他符合我那只能放下一座村庄的心里对一个艺术家的遐想。身宽体胖、纪念碑一样宏伟坚固的艺术家对我这个乡巴佬来说是有杀伤力的。
    这位潘兄果然养着鸡。我们坐下来喝水的时候，鸡都跟着过来给他捧场。一只公鸡，两只母鸡，外带两只黄褐色的小土鸡，在我们眼前走来走去。这些鸡犹如潘漠子兄的心腹亲信，可着劲显摆。潘漠子兄很有点怡然。在宋庄，鸡和人相处得这么好，让我有点嫉妒。那需要耐心和修养。现在的动物都有点怕人。人看见它们往往也就是看到了一堆肉。动物们那么聪明，能不知道这个吗？它们跟人学会了一招：惹不起躲得起。但潘兄的鸡明显不怕他，连*小的那两只都敢扬着翅膀扑打地上的尘土，施施然而行。他的猫也不差。一只白颜色的波斯猫卧在高处的阳光里俯视我们，状如王女。后来我知道，这只猫确实是一位女士。而且，好像还是阅人无数的那种。
    院子里一派农家风光。秋天虽然光临，但好像还在远方的公交车上扎堆，顾不上管这里。植物们长得特别快乐。有几架豆角，肥肥的，触着地面，但几只鸡和两只猫都懒得搭理它们。各玩各的。白猫在内里的一道墙上俯着，透过枣树的叶子不时觑你一眼。黄猫，小一点的，在自来水管和枣树之间的过道走模特步。走两步后，想起来什么关紧事，刺溜不见了，尾巴在水池对面的绿叶间摇晃。水池就像一尾美人鱼，但水有点发暗，据说里边确实有鱼。据魏文章说那鱼池是个葫芦。我问了一下。潘漠子有点无奈，说：就算是吧。爱喝酒的看见什么都是酒瓶子，爱打牌的看见什么都是扑麻将。这么说来，我慕女人，魏喜仙，恐怕都是无疑的――民间的神仙。那些神神叨叨的先生出来的时候，不都在腰里系着一个酒葫芦嘛。铁里拐、吕洞宾、济公活佛什么的，都这样。除了绿色，院子里第二多的是土和沙。好在这土和沙不是铺校场用的，只供猫和鸡们挖洞、练习洗澡和捉迷藏。我看潘兄不像个军事迷。
    院子正中有棵挺高的树。看魏的文章说，是香椿树。那么，可以让凤凰来栖息的。但我对凤凰没有研究，也就不知道凤凰来过没有。
    香椿树下，鸡倒是不缺，而且还挺缠人的。围在那俩人身边不走。
    转了一大圈回来，他俩还在郑重其事地聊天。我也想插一杠子，搞点破坏。
    我问：那只公鸡是不是一夫两妻？
    他摇摇头说：不是那么回事儿。
    我问：那两只小鸡是不是这个大母鸡自产的孩子。
    他说：对，是她自己生的。今年的事情。
    被我八卦到的“大母鸡”就在眼前，但潘漠子还是又看了她一眼。
    他说：你看，她长得多肥。 我跟江华都伸伸脖子，也多看了一眼。做了母亲的母鸡确实不一样，跟坐过月子的婆娘一般，失去了线条和几乎全部的上得了画面的器官，嗉子向屁股的造型看齐，一律浑圆结实，一律抖抖地颤动。我想说：这只鸡炖着吃肯定好。我想到这句话了，没胆量，又咽回去。
    幸亏我心里的坏处没被发现，要不然，我可真没脸赖在这里。
    要能管饭的话，我还想在这里住他个三年五载。
    潘漠子带我们出去吃中午饭。中午，北京这儿叫宋庄的地方太阳很好。吃得也好。好吃的东西都能培养口才。我们很坐了一阵子，把祖国的各个角落几乎说了个遍。我们还提到了世道人情什么的。提到赚钱。提到理想和别的更夸张的事物。喝了几瓶酒。他们两个不爱这个。几乎全让我包了。我记得那餐馆叫“坡上人家”。谁他妈起的名字？倍有意思！那里真是个土坡。我估计，以前像我这样的黄鼠狼肯定没少来。宋庄的饭菜不错。我们吃得像小电影里的土匪头目。结账的时候，我没动，让江华结了。但江华给我面子，他说，这算是给我接风，他肯定买单。我还是有所发现：北京这消费贵得不靠谱。
    吃完回去。我不知怎么了，老感觉自己是个骗吃骗喝的江湖混混。而且，还不怎么仗义。这感觉缠我有五六年了。心里想，咱这人不应该这样啊。可事实上，每次都这样。认识我的人，大家都理解。但自己不能处之泰然。这算怎么回事呢？我想不通啊。心里有事。回院子的路上感觉太阳特别晒，浑身闷热。
    潘漠子说他有点状况，必须午睡，也让我们睡一阵。
    我躺在床上剔牙缝的时候忽然意识到：要说诗意，我他妈*没有资格谈论这个。造化弄人。“诗意”这东西，多昂贵啊。中午睡得模模糊糊的时候，我绉了几句歪诗，不妨记在这里：我为什么爱着一首诗／因为它是昂贵的／／我为什么活在一首诗里／因为它是便宜的／／我为什么写下这首诗／因为我他妈不知道为什么。平时我不说粗话。很邪门，一到宋庄就想说几句。我感觉这个比之乎者也更有力量。而且．宋庄是个有内在力量的地方。这得要说，幸亏我到了宋庄，幸亏遇上了江华和潘漠子这样的朋友，我有一发现，跟你分享一下：其实，我还真是个俗人。别人――主要是那些成功人士什么的――可以咬紧牙关，坚决不承认自己俗的那个部分，我且前还真的做不到这个。
    再者，“俗”也不是优势地位的不可挽救。从我的俗说开，宋庄就具有它不可替代的诗意。甚至在我*不愿承认的时候，我都要坦承：俗，就其本身而言可能不会成为问题，但不承认这个就太俗。
    我也许一直期望做他妈一个俗人。
    大俗里边的大雅，这甚至还是这个“俗”的点缀。“雅”并不是宋庄的真面目，而真实才是。真实与自由。我到了宋庄，我想说说这个题外的闲话。我还不爱宋庄，但我希望，宋庄这世界不要因为我说了这么几句空话就嫌弃。P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