寺田寅彦随笔集(第2卷)

《寺田寅彦随笔集》共五卷，包括作品一百多篇，是其一生中随笔创作的精华。先生集科学家与文学家于一身，其随笔作品从自然界的花草树木到虫鱼鸟兽，从汹涌澎湃的海啸到吞没生灵的地震，从新派的电影留声机到民间的妖魔鬼怪，从二千年前的科学家到身边的物理现象，一切都以生动细致且波澜不惊的笔调展现在读者面前。编者为小宫丰隆，夏目漱石门下“四天王”之一。本书为第二卷，收录作品二十一篇，包括其代表作《小猫》《留声机》《怪物的进化》《卢克莱修与科学》等。

常梅(译者），出生于1985年10月。江汉大学日语系教师，研究方向为日语语言学，翻译学。2020年7月出版译著寺田寅彦随笔集（第一卷）。

留声机
追忆阿亮
一个思考实验
关于电车的拥挤
相对论侧面观
小猫
浮世绘的曲线
二十四年前
解开脚链的象
关于伊吹山的俳句
池塘
路旁草
备忘录
怪异考
日本乐器的名称
关于比较语言学中统计研究法的可能性
怪物的进化
卢克莱修与科学
LIBER STUDIORUM
电影时代
时事杂感

     爱迪生发明的留声机注册于1877年，正是西南战争爆发之年。远隔太平洋发生的这两件事看起来毫无关联，但在对比我国与西洋的文化发展史时却可将其作为一个标志。不仅如此，至少在我看来这个偶然的重合具有某种象征意义，暗示某事的发生。 爱迪生的第一台留声机在现今看来极不完备，其原理是将锡箔卷在刻有螺旋槽纹的圆筒上，将声音产生的膜振动记录在锡箔上，从而再现声音。据说有些母音和子音能够很清楚地表现出来，但比如S的音，当时无论如何都无法再现。之后萨姆纳·天特、格拉汉姆·贝尔等通过研究，开始用蜡管代替锡箔。再后来又经过玻里纳的改进便有了今天的留声机（gramophone），也就是扁平圆盘式留声机，现在已经遍布世界的各个角落。如果有人特别讨厌留声机，想找一个听不到其声音的国家，那他肯定会经历无数次痛苦的幻灭，最后灰溜溜地回到故乡。 留声机改良进步的历史固然有趣，但对我来说，我自身与留声机的交流史更为印象深刻、难以忘怀。 我父亲参加了西南战争。我出生于战乱平定父亲回到家的那年年底。那是我初中三年级还是四年级的时候，也就是留声机问世十六七年后的事情。一天早晨，K市初中告示牌前聚集了一大群学生，一则意外的通知摇曳着学生们年轻幼小的好奇心。告示上写道，某位文士将带着留声机来我县，今天下午在礼堂做实验并进行说明，请全体学生集合。这则消息确实打乱了学校里单调沉闷的气氛，就像突然从某个缝隙吹进了新鲜空气。学生们的喜悦之情自不必说。可以见识到有趣的东西，而且下午的课也不用上。大家肯定高兴得无暇顾及文士和留声机协调不协调的问题了。当然，那些欢欣雀跃的学生中就有我一个。 在校长的介绍下，文士登上了讲坛。只见他仪表堂堂，虽然头发推得很短，但下巴留着漂亮漆黑的胡须，比教导主任的还要威风。近视眼镜下面那双黑眼睛闪着智慧的光芒。贴身的西服显得很清爽，看起来比所有老师都讲究。 文士首先简单明快地介绍了机械的历史、留声机的原理构造。当终于要进行试验的时候，整个讲堂充满了异常紧张的气氛。到了向蜡管里录入声音的阶段，文士将那美髯间的红唇凑到录音喇叭前，打开了机器开关。然后用令人吃惊的洪亮声音开始唱了起来：“从——高——山——上——” 我在那个瞬间体会到的不可思议之感哪怕是三十年后的今天，依然清清楚楚、历历在目。要想接近分析解释这种奇妙的感觉终究是不可能的，但在各种复杂的因素中，当然也有因为紧张松弛而引起的纯粹的笑。实际上也有许多不够慎重的人偷偷笑出了声，但我想，这恐怕并不全是对文士的嘲笑。自礼堂建成以来，在这个讲台上发出的人声中，肯定没有比这更新奇的了。没有任何关于忠君爱国仁义礼智的内容，直接就高唱“黄瓜茄子花盛开”，结尾还清澈嘹亮地加上了那毫无意义且极具平民气息的副歌。我不得不坦白，当时我隐隐感觉到了矛盾与不和谐．同时又有一种阴冷的岩室里吹进一阵春风、照进一缕阳光的心情。 录音结束后，文士一边擦拭额头的汗，一边取下录音装置，接着又装上发声用的振动膜和喇叭。随着机械的运转，刚刚录入的歌慢慢放了出来。那声音听起来有点奇怪，像被挤压了的鼻音，但不管怎样忠实地再现了文士极具特色的“la——”音节的抑扬。整个礼堂中一片沸腾，充斥着由衷的感叹声和强忍的笑声。 这天发生的事情不知为何成了我中学时代回忆中特别突出的标志性事件之一。首先这个西洋科学进步带来的令人惊异的实验给我孩提时期就萌发的对科学的热爱之心产生了强大的冲击，其次我想它也给我带来了某种启示。我至今一遇到事情就会想起文士的“从高山上”。那时，从那淳朴的民谣中流淌出的自由、明朗的心境即便三十年后的今天也完完整整地留存着，给容易走进死胡同的我的内心带来转机，令我僵硬拘谨的心情得到放松。这也许算我漫长的学校生活期间受到的最珍贵的教诲之一。当我疲于生活时，我便会以各种形式唱着不一样的“高山”，然后重新获得勇气和希望。 这个在他人看来也许微不足道的体验对我来说意义极其重大，我想将它献给世上的教育家们，以供参考。 在爱迪生完成发明的十几年后，留声机才给东洋的偏僻小城带来近期新的惊异，然而不知何时在乡下也不算稀奇了。每逢周日，在K市本町大道的集市上，总会出现卖玩具、粗点心的露天店铺，还有农妇们在草席上摆放着鸡蛋、牡丹饼、虎杖、甘蔗等，而混杂在其间的留声机店则独放异彩。 P1-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