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笔记

尼古拉·布维耶曾写道：“旅行者，总是持续不断地产生新的困惑。他无处不在却又无处可在。他依靠偷得的闲暇、事物的映像、琐屑的当下、意外收获和残羹冷炙来维持生活。这些残羹冷炙就是……” 这些就是尼古拉·布维耶关于日本的文字：别人要翻遍整座图书馆的书才能找到点儿禅思者的感觉，身为旅行家的他寥寥数笔就把他钻石般纯净的感受呈现给了我们。法国《世界报》推荐此书：“尼古拉·布维耶以一本《日本笔记》成功地完成了一件作品，从前的手工艺大师把这样的作品称为杰作。”

尼古拉·布维耶将多年旅居日本的经历，结合日本的历史、生活中的平常小事，写出这本小书。和其代表作《世界之道》一样，散文家的幽默、摄影师的敏锐在宽容坚韧的旅行家身上奇妙地融为一体，令看似温吞平静的文字相当耐读。

一 灰色笔记本
Ⅰ 幻灯
二 零年
三 倭国之岛
四 “我法东流……”（佛陀言论）
五 秋夜寻梦
六 灰色笔记本
七 热那亚，一二九八年
八 梵蒂冈
九 灰色笔记本
十 德川治世
十一 重现的时光，一八五四—一九四四
十二 裕二的诉说，或者一堂有关“虚无”的课
十三 华盛顿，一九四四—一九四五
Ⅱ 一九五六年，猴年
十四 “万事通”
十五 荒木町一带
十六 墙脚
Ⅲ 祥云阁
十七 大德寺
十八 灰色笔记本
Ⅳ 月亮的村庄，一九六五年
十九 月村
Ⅴ 失忆之岛
二十 北海之道
二十一 灰色笔记本
二十二 阿伊努人
二十三 襟裳岬
二十四 网走博物馆
二十五 来自千岛群岛的低气压
二十六 稚内
二十七 灰色笔记本
二十八 灰色笔记本
二十九 再见

     一 灰色笔记本 寻找住处 一九六四年二月二十四日于京都 傍晚的时候，刚参观过一座古老的住宅，这所从前的领主住宅阴森而美丽，在京都的东南方偏安一隅，比宇治还要远。一对早已一文不名的老贵族出租他们这所豪宅的一个侧翼。男的瘦骨嶙峋，破旧的粗呢上衣里面，是一件灰色法兰绒内衣，酷似苦力们穿的工作服。女的，几乎同样瘦削，眼窝深陷，眼神热切，那张脸像揉皱的绢纸，蜷缩在素雅而华贵的和服领子里。我们穿着西装，围着火盆坐在冰冷的房间中央，火盆里有几块小小的木柴，煮着一点点苦茶。推拉门外，有一个小池塘，还有一座毫无生气的花园，地上一片叶子都没有。不知道是在下雨还是在下雪，只知道春天不会说来就来。石板、青苔、树木，还有席子上被拖鞋磨出的亮色映衬出冬日的天光——“我喜欢听家里有孩子玩耍的声音”，老头这样说道。话语打破了漫长的寂静，随即众人再次陷入安静。而另外两位女性（除去老妇人，家里还有一位女管家，也可能是一位相当傲慢、不讨人喜欢的儿媳妇）则缓慢地鞠躬致意。感觉好像造访的是一个死人之家，而且还是被海水淹死之后又特意漂上来的死人。从我们一进门，那个带我们来看房的房产中介就开始兴奋、躁动，认识我们才一小时，就一个劲儿地吹捧我们，吹嘘这所华而不实的房子如何如何好。套了半天近乎，我们听到的只是从他镶了金牙的嘴里发出的极其响亮的出气声。没人听他说什么，也没人把他的话当回事。在座的这些人无不谈吐得体、举止文雅，他们都恨不得把这头蠢猪从这场交易洽谈中赶出去！ ……冷，冷得真够劲儿，这里的人算是尝到了冷的滋味：寒冷让日本的音乐都带着颤抖，何况树木！枝权扭曲盘卷，仿佛在抽搐痉挛，似乎已经冷彻骨髓。舞台上、版画中，各种各样的人体姿态让我们过目难忘：勾肩耸背，缩成一团，专享的目的就是防止身体热量过快流失…… 说好等我们的出租车不见了踪影。沿街而上的时候，我在一家食品小店里找到了那个司机，他正缩在腌酸菜和萝卜的坛子堆里昏昏欲睡，那些坛子在徐徐降临的夜色中冒着腾腾热气。 回京都的这条路我曾经徒步走过，说话已经是八年前的事了。当时，我用了六到七个星期，从京都一直走到这里。今天实际上一直在田间穿行的这条路，当时只是在帝国时期修成的断断续续的老路。每到入夜，我就到孤独矗立在纪伊半岛上的小村庄和田间小庙的屋檐下忍上一宿：就这样，我边赶路边打工，用这种方式不可思议地走到了这个古老都城的郊区。这里首先看上去很像一座城市，它拥有六百座寺庙和长达十三个世纪的历史。我的记忆清晰得就像昨天：六月的热雨淅淅沥沥，淡绿色的高大树冠在明晃晃的灰色天空下摇曳。这些当年的树木如今已被涂上层层白雪。总感觉从上次光顾到此次造访之间的这段时间里，我就像没活过似的。我很想知道，眼前的情景和我本人究竟谁的变化更大。 Ⅰ 幻灯 二 零年 今天，每个人都可以闭着眼睛在地图上为你指出日本群岛的位置。而我们不太知道的是，它是如何占据这个位置的，同样不知道的是，日本人究竟是从什么地方掉到这里的。 是直接从天上掉下来的。 不管怎么说，这是《古事记》和《日本纪》上白纸黑字写着的。在公元八世纪初遵照天皇命令所编纂的这些史书里，汇集了这个国家所有的古老传说，这些传说构成了神道教信仰经典的主要内容。 一个民族诠释其存在理由的方式有时会传承得与它存在的历史一样长久。在对这种怪异的、天真的、断续的起源论进行粗线条的分割之后，我们终于知道，日本人是如何看待自己降生地球的方式的，也知道了他们描述自己的第一部历史是什么样子的。 在这一“创世”之初，“圣言”还不存在，只有一层淤泥怡然漂浮在混沌之中。后来，清者和浊者相互分开，形成上界和下界。天上游荡着一系列的“Kami”（神），他们既无祖先也无后代。严格地说他们什么也不做，因为他们的行为还找不到载体。 下界到处都是水，根本无处下脚。直到有一天，两位生活在初始时代的神突发奇想，用矛尖把海水、淤泥搅和到了一起。这两位神是一对兄妹。他们是日本的创造者，学校里的所有小孩子无不知晓他们的名字：伊耶那岐命（Izanagi，发出引诱的哥哥）和伊耶那美命（Izanami，发出引诱的妹妹）。被搅动的海水越来越稠，有一滴浓汁顺着长矛掉了下去，在濑户内海形成了第一个岛屿。哥哥和妹妹降到岛上，打量彼此的身体，妹妹发出了挑逗，居然……他们开始“互相引诱”。“在庄严的婚礼上，他们以庄严的部位彼此结合”，并生出了三个怪胎，因为女方如此主动是不合时宜的。（无论做什么事，日本男人都会慢上那么一拍。）当着一只鹊钨的面，他们重新照样来过，鹊钨用尾巴帮他们殷勤地打着拍子，这一次，做妻子的妹妹产下了日本的八个岛屿。（于是有了八个化为肉身的神，首次交配不仅没有痛楚的感觉，也没有内疚或廉耻的概念，在刻意摆出的一副顺从姿态中，女人被放到从属的地位，从此，便要听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