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水
在对岁月时而缓慢、时而匆匆交替的恍然里,谢万泉一生中有很多次站在泾河岸边,盯着河里的微波轻澜思量:当年,在这泾河渡口,那个西洋医生的一句话究竟给谢家铺设了一条什么样的命运轨道?
其实,除却周而复始地迎来送往一个个春夏秋冬外,对于一辈子生活在以古桥村为圆心的谢万泉来说,命运是个既抽象又切实、既陌生又熟悉的存在。切实熟悉到像空气,时刻缭绕在周身,随着呼吸吞吐奔流在四肢百骸,影响着他的喜怒哀乐;说抽象陌生,是因他永远无法看清它以何种形态存在,辨不出它究竟是敌是友、是恶是善。这么说吧,命运事实上就像躲在暗处的狙击手,不知在什么时候,它就会扣动扳机,将你盼来盼去终于拱起的希望的花苞倏然击落,让你猝不及防地坠入悲苦无告的深渊。因此,你必须活得谨慎,活得轻手轻脚、小心翼翼,活得恭敬谦卑;得视命运为神明,服服帖帖地接受它的牵制、裹挟、驱赶、熬煮。如此,才得以让它放松警惕,换来一段平缓时月。这些时月搁进漠漠宇宙实在微不足道,但对渺小的生灵来说也就足够了,就像一滴水,在一条小溪里也足以尽享裂变、升腾、欢悦等生命诸般滋味。本来嘛,一个细微如尘的生命,又能有多少奢求呢?
当然,除了种地之外,擅长上树钩槐米、拾蝉蜕,擅长翻山越岭挖草药、捉蝎子,但不擅长言辞的谢万泉是表达不出这种感觉的,尽管像每个倔强起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关中汉子一样,他偶尔也会对命运说一道二。但谢万泉也绝不会底气十足地说出“我要扼住命运的咽喉,绝不让命运压倒”“一个人的命运主要掌握在自己手中”一类的话,更无好脾气地有着“当命运递给我一个酸的柠檬时,让我们设法把它制造成甜的柠檬汁”的浪漫。如果实在要说,他应该会说:“命运就是泾河面上吹过的风,风起时,波澜荡漾;风过后,细水长流。世上没有不止的风,也不可能一直细水长流,人一辈子嘛,要么像泾河水一样起起伏伏,要么像炉子上的茶一样翻翻滚滚,起伏多的河水更鲜活,翻滚多的茶更酽,更有味。”
如果说命运是个复杂且神秘莫测的东西,谁也说不清道不明,那么,说起谢万泉,只消几句话就可以说得一清二楚。谢万泉,泾阳县古桥村村民,世代居于泾河边,喝着泾河水长大,三十七岁丧妻,一辈子除了种庄稼,就是爱喝茶。而且作为师承祖上、古桥村现存的专享的茶匠,谢万泉只喝自己手筑的茯茶,为此,他一辈子都在想方设法地筑茶,用谢万泉自己的话说,他的一辈子就是与泾河和茯茶纠缠的一辈子。
“我这一辈子啊,是从泾河里流出来的,是由茶壶里煮出来的。”说这话时,谢万泉正坐在院子墙根下修竹篾筛子。他面前的红方凳上摆着白瓷壶和白瓷杯,隔凳子对坐着茶客老村长、马生成。两个老伙计捏着茶杯喝得滋滋溜溜,还要不停地砸谢万泉的“洋炮”(此处为陕西方言,意思为调侃)。
“你也不嫌麻缠?”
“这有啥麻缠的?人一辈子没有点喜好,还有啥活头。”
“一辈子就纠缠这点喜好,你后悔过没有?”
“你一辈子咥黏面,后悔过没有?”
“哈哈哈,哈哈哈……”
春分雨脚落声微,柳岸斜风带客归。古桥村谢记茶坊里,谢万泉、老村长、马生成三个老伙计的笑声让1975年春分日的阳光更显明亮。
彼时,刚送走漫长寒冬的泾河,水面波光如镜,两岸春意勃发。小麦拔节,燕穿柳枝,桃红李白。近河堤处,或因了水汽浸润,春色比别的地方更浓郁:一蓬蓬直起腰身的蒿草,一撮撮舒展开叶片的地蔓花,一星星紫的、蓝的、粉的地丁花。最耀眼的要数迎春花了,一层一层的小黄花朵绽放在丛丛簇簇新冒出来的娇嫩绿叶里,再衬着青草地绿油油的底色,明亮得既像繁星闪烁,又像一群金黄色的蝴蝶在翩翩起舞。
“日落西山红霞飞,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mi so la mi so,la so mi dao re,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歌声飞到北京去,毛主席听了心欢喜,夸咱们歌儿唱得好……”
“毛主席夸咱们地修得好!”“哈哈哈……”“咯咯咯……”
随着你一句我一句的歌声、嬉笑声传来,一群扛着农具的身影雄赳赳气昂昂地远远而来。近了!近了!是泾河两岸边的几个村子里派来修地的人,清一色的青年男女。如锦春色随着这群年轻身影的闯入,更加鲜活生动起来。在荷尔蒙旺盛的年纪里,体力劳动显然耗不尽这些年轻躯体里涨满的激情。只见他们一个个生龙活虎地抡头,挥钢耙,铲的铲、担的担、运的运,明明累得呼哧呼哧,还要叽叽喳喳,言笑晏晏。翦翦清风也是足够殷勤,拂身而过时,将这些声响卷拾起来,沿着泾河蜿蜒的水面一起飘向远方。
“谢明兰,谢明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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