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阄
1.当是秋风摇落时
凌晨六点多,接到父亲的电话。这不是常态。往常,这个时候他已在诊所里忙于为病人针灸。他从不放长假,每天六点半开诊,这种坚硬而又坚韧的习惯持续了数十年。父亲,其实是一个时间概念,在他的度量衡上有我前半生的所有重要印记。To be or not to be,这是一个问题。我告诉他,我和先生立刻回去,我们去医院,做头颅CT。中年人生。意外事件缤纷莫测,非常态似乎才是一种常态。放下手机,我边盥洗边盘算取消行程的很优程序。按照原计划,这天午后我将乘飞机远行,到雪野湖度假区参加国际戏剧节,所有剧目和论坛都已预约完成,昨天晚上我还在微信群里向当地土著请教行程攻略,那即将到来的舞台、光影、心灵惊喜与激战,在群里弥散为一种艺术荷尔蒙,四散释放却又无处寄屯雨。
刷牙时动作有些磕碰和迟钝,牙缝里渗出了几缕血丝。又接到父亲的电话,他问,要联系哪一位CT医生?即便在眩晕严重发作之时,他也未能消停。我说,从现在开始,你不用操心了。我与父亲分属两个不同的价值系统和操作系统。小时候,他的系统辖制了我的,到后来,两个系统交叉并存。如今他病了,我只能瞬间升级。
车子上路之后,我开始提起精神打电话。从市区回到家乡小县城,有十几公里的车程,我先生开车从不争抢,是极稳妥的,这个时间段刚好容我把一应事情打点。我先打了一位CT医生的电话,他并不在班。做一场CT检查,需要办健康卡、找临床医生开具申请单,然后才到CT室候诊。每个环节都是人满为患,如果走正常程序,等到下班都不一定轮得上。我想,优选能够找一位打通关的人物。
在烟火人间我有严重的社交病,在一些场合,只能坐在背光的地方,一言不发;在另一些场合,竟是与人争抢着说话,成为话痨,这话也不见得多有见地,大多平庸而又琐碎,偶尔才能讲成一朵玫瑰。这大概就是俗语说的,逢人才能说人话,见了鬼连话也说不了。然而,在甄别是人是鬼之前,还有大量的面目模糊之人,需要客套、寒暄、皮笑肉不笑,我的病症就在于对这种是一概摈除的。那些半生不熟、久未联系,那些在交际藤蔓上或远或近攀结着的瓜瓞,是连微弱的阳光也不给的,它们会在时光里慢慢萎顿、枯黄、失活。
可是,父亲是我专享的父亲,我是父亲专享的孩子。
幸亏,是在这所医院。大学毕业后我在这里上过几年班,后来调动到市区,也一直在卫生系统,同事关系、师友关系各种盘根错节,这几乎是一个最容易破冰的地方。我重新找了一位老同事,她现在是护理部副主任,名叫阿菱。我们是同龄人。同龄人的友谊,天生有着时代常识的默契感。当年我与阿菱同在儿科住院部,我当医生,她当护士。虽久未联系,但她电话里的声音爽朗甜亮,闻之稍得抚慰。
接着去办理机票的退票手续。网页一直登录不了,打过后台电话,服务生的回答却是漠然的、机器化的:在哪里买只能在哪里退,工作人员操作不了。艰苦卓绝的退票之旅,一把长剑梗在喉头,一直逼我吞下。操作、电话、操作、电话,服务生是随机接听的,这意味着,每一次接入,都得把复杂过程复述一遍。等到我万念俱灰时,服务生说,估计浏览器有冲突,重新下载一个试试。柴火就是在此时点着的,然后轰轰燃烧起来,火苗似乎能够把左近的任何东西舔到。我说:下载了如果还是不行呢?这个破系统既然没有检测成熟,后台就应该有补救措施,没见过这么整人的,接下来我哪有时间做这个事情!我的潜台词波涛汹涌,父亲的最坏结果,其实是直肠肿瘤的颅脑转移,那其实已经来日无多了……半年前,当他排鲜红血便之时,以一个医生的直觉.我便觉得他患上的是直肠或结肠肿瘤,也曾游说他做肠镜检查以便确诊,他拒绝了。之后,症状停止了,我与父亲一度有了侥幸心理,说不定,说不定不是呢。侥幸是一个多么美好的热气球,虚胖、昭彰地悬挂在我们的上空。只是,不管日常的草丛如何平静宁定,它如何经得起风动虫鸣。服务生谅必已从电话的那一端觉察了异样,他也着了慌,终于认真应对,他回说,回程可以退20%,我把退票时间修改为一个月内有效,您看,这个时间足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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