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之人

本书是布朗肖的叙述作品，是他在文学版图上设置的又一座令人望而生畏的迷宫，是他思想的转折点，向“零度写作”的转变。最后之人是尼采意义上的末人，他以一张毫无表情的脸面对着黑格尔百科全书的知识体系与大循环封闭之后的历史境况。在上帝死去之后，对死亡和终结本身的描述是对残剩之物的肯定，不再有否定，在那里，一个在场却已没有任何人了；在那里，甚至死都是不可能的，知识已是对不可能性的经验，是非知识了！

莫里斯·布朗肖（Maurice Blanchot），法国著名作家、思想家，1907年生于索恩－卢瓦尔，2003年逝世于巴黎。布朗肖一生行事低调，中年后不接受采访与摄影，但他的作品和思想影响了整个法国当代思想界，对法国许多大知识分子和大作家如乔治．巴塔耶、列维纳斯、萨特、福柯、罗兰·巴特、德里达等都影响深远。

《最后之人》无目录

     自从这个词得以受我运用，我即表达出一直以来我心中对于他的想法：他是那最后之人。事实上，他与其他人几无任何差异。他是比较隐淡，但并不谦逊，不说话便显得专横。或许应该默默地将某些想法套用到他身上，再由他自己将之轻轻甩弃。这在他那带着诧异，惨然质问着我们的眼睛里可以看得很清楚：为什么你们就只想到这个？为什么你们就不能帮助我？他的眼睛很明亮，有种银质的光彩，并让人想起孩童的眼睛。其实，他脸上就有着某种孩子气的东西，他的表情邀请着我们予以关爱，乃至某种模糊的保护感。 他确实很少说话，然而他的沉默倒也经常不被察觉。我原以为那是某种行事上的谨慎，可能出于些许的轻蔑，也可能由于太过内缩于他自身或外于我们所致。如今我认为，也许是他并非总是存在，或者是他当时根本尚未存在。不过我还想到这样更不寻常的事：他具有一种并不会让我们诧异的单纯性。 他依旧造成困扰，尤其是对我，胜过其他人。或许他改变了所有人的处境，或许只改变了我的。也许他是所有人中那最无用、最多余者。 而如果不是有一天他曾对我说过：“我无法想到我，就是有一个可怕的什么横在那里，一个困难点，一个障碍，它逃逸，它不被触及？”以及随即：“他说他不能够思想到他自身，对其他的、特定的某一个还可以，但那就像是一支箭，从太远的地方被射出而无法抵达目标。然而，就在它停止并坠落的时候，远处的这目标却开始颤震低鸣，然后向它迎来。”在这些时刻，他说话极快并且像是压低了声音。巨大的词句仿佛没有穷尽，翻腾卷绕中带出一波波潮响，一种遍及全世界的呢喃，一阕传唱整个星球却无法听闻的颂歌。如此持续下去，如此以轻柔与远离之势强行介入。如何回应？而聆听此声，又有谁不会感觉自己正是那个目标？ 他不跟任何人说话。我并不是说他没和我说过话，只是听他说话的其实不是我，而是另外一个也许更为丰富、更为广阔但也更为独特，几乎太过全面的一个人，仿佛面对着他，原本的我即怪异地觉醒为“我们”，这共同精神的聚力及在场。我变得比我自身稍微多一些，稍微少一些：总之，多过所有的人。在这“我们”之中，有土地，种种元素的高能，一个非这天空的天空，有一股拔高与平静的感觉，也有某种幽暗的苦涩。这一切就是在他面前的我，而他几乎全无显形。 我有种种理由怕他，以及不断地思及他的毁坏。我想说服他消失，我也希望能使他承认他并不怀疑他，如此坦承无疑也将消灭我自己。我以关注，以计算，以希望，以怀疑，以遗忘而最终以怜悯包围他，但我总是保护他免于其他人的窥探。我没有招引别人对他的注意。他在这一点上是出奇的柔弱且容易受伤。朝他身上浅淡地一瞥，似乎就将他暴露于一种无可理解的威胁之中。而足以搜寻他所在之处的深深凝视并不惊扰他，或不怎么惊扰他。于此境地，他太轻盈，太无忧无虑，太分散。于此境地，我不知道有什么能够触及他，以及旁人又会在他身上触及到谁。 若干时刻我又看见他一如他所应是者：某个我所阅读、所书写的话语，为了让位于他的话语而闪避。我猜想他在哪一个时刻噤声了，哪一个时刻又投予我关注。我经过他的房间，我听见他咳嗽——像一匹狼，他说——那的确是种冷冷的呻吟，某种独特、严峻、略带野性的声音。他的脚步声我从不会误认：稍微缓慢、沉静而均匀，较诸他巨大的轻盈所能引发的联想还更着力，却也并不滞重，而是让人想象他正持续攀爬着楼梯，他来自极低极远之处，而此刻他依旧极为遥远，尽管他只是走在长长的走廊里。的确，我不只听见他停步在我门前，连他不停步我也听得见。这确实颇难品判：他正走来吗？还是他已经走了？耳朵无法知晓，唯有心跳能够透露。P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