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河渡 1931-1945

1931年九一八事变爆发后，东北3000万民众都被动演变成了“满洲国”人，且是最下等的那种，直到1945年抗战胜利。 他们中的大多数人，都不曾料到会有光复的那一天，即使是那些相信终会被解救的少数人，也无法预知那要熬到何年何月。 他们就在这样的境况当中，近乎绝望地谋生求存，漫漫14年，人人都作出了非同寻常的努力，付出了不可预估的代价……

上篇
第一章1931·冬腊月
第二章1932·异象
第三章1933·信的沦丧
第四章1934·绝尘
第五章1935·瘟神
第六章1936·都是病人
第七章1937·凶岁
下篇
第八章1938·酸涩
第九章1939·支棱
第十章1940·非我邻居
第十一章1941·活着需要谨慎
第十二章1942·浮沉
第十三章1943·崩而未溃
第十四章1944·鬼气
第十五章1945·雪掩万象

     第一章1931·冬腊月 世间的人。大致可分两类。 一类人谈论人，另一类人被人谈论。 ——章记 1 田庄台像张荷叶，散漫地铺展在下辽河右岸。 东边是河，东南还是河。 这个镇子就只能往西边蔓延，包括西北和西南。从明初到如今，都是这么个走法。 镇里的街和路，就几乎没有一条是横平竖直的，多数都打着斜，或大或小，有些还兜着弯，或疾或缓。如此这般交错勾连着搭伴西行，就在那张硕大的荷叶上缓慢却持续地拓下了网状的叶脉，粗粗细细，深深浅浅。这个镇子的严整和庄肃由此显现了先天的不足，活泼泼的懒散倒是再生动不过了。 在这么个地形里发育繁衍了数百年的田庄台，却未致混沌散乱。实际上作为一个商业素来发达的辽河古埠，它早已形成了按部就班的显著气质，一切运转都早有成规，就像一台经年累月都那么个转法的机器。纵然也曾遭遇过故障，却也总会有人将其及时搞定，换个零件或者校点油，使之很快就能润滑如昔。就连这解决故障的人也都是可期待可预料的，总归是那些有职有衔或有声有望的人，他们平日里擎受了人们普遍的恭敬，事到临头，固然也要帮大家拿个主意出个主张，毕竟谁的恭敬都不是平白拱手相送的。这使田庄台年复一年的运转颇为有序，不仅与散乱无缘，即使想打破都还难呢。 有序像散漫一样根深蒂固，且与其双双并存于田庄台，几个世纪里既无冲突，亦毫无违和之感。田庄台人的日常也就注定了是从容的，慌急得乱了阵脚的机会相当有限。 事情的关键在于，相当有限并不等于恒久没有。 1931年冬月十五即12月23日这天，田庄台人到底迎来了目前的第二度慌急。 在人们的印象里，那一天的上午其实跟冬月里的任意一天并无二致，同样是不温不火的太阳照耀着冰冻三尺的辽河，同样是无孔不入的西北风尽兴拍打着岸边的卧篙船只，就连那些天生爱拌嘴的夫妻也都自晨起就开始重复同样的吵架，无论内容还是形式都没有一点新意。那一天的不同始自中午，中午时分有一个消息在镇子里越来越迅疾地传布开来，说有人看见从营口方向开出了四五百个鬼子兵，正兵分两路向田庄台疾疾扑来，东一撇奔向赏军台，西一撇赶往鲤鱼沟，很可能是要从蔡家屯和魏家沟两面夹击，给田庄台来个严实的包抄。 将这消息听了两遭或三遭，人们就到底慌了心神和手脚，纷纷关铺子，上栅板，回家拾掇细软。尚未完成，消息又来了，说镇里的练军营已经赶到了蔡家屯附近的曹家湾子，从大洼赶来的蛤蟆唐也领一队人马埋伏到了魏家沟跟前的大碾子房，双方商量好了要给鬼子兵来个两头堵截。也就是说，倘若堵得严密，鬼子兵估计就进不来了，那么咱不跑也就没啥事了。 心怀侥幸的人就暂停了手里的忙乱，专意竖起了耳朵去扫听状况。 状况也果然不负众望地来了，却并非人们所期待的。那消息说，鬼子兵刚刚把亮闪闪的小钢炮架到河对岸，咱这头的练军营就瞅摸瞅摸扭头跑了。转眼成了孤家寡人的蛤蟆唐不明就里，仍摩拳擦掌地欲与其火拼，眼瞅着就要交火了，而那显然是必败无疑的。 那么，咱还是跑吧。 有车的已经套好了牲口，扬起鞭子就要上路了。 那些没车没马以至于早早就跑出去的人，这时候却又纷纷转回来了，并告诉甭折腾了，没事了，感谢老天爷这仗免打了。 怎么就免打了呢？慌急都已经经历了！ 不惯慌急的田庄台人对此耿耿于怀。 更周详的情报，也就在码头饭馆汇拢起来了。 码头饭馆是田庄台最景气的饭馆，也是这个镇子最灵通的所在，镇里镇外的任何一点鸡毛蒜皮风吹草动，比如谁家的火炕今秋没扒以至于不好烧总憋烟，比如哪个关里老客昨晚睡了九道弯的哪个妓女，又比如谁家的铺子刚从营口运来了百八十桶酱油，哪个油坊又刚从沟帮子发走了一车皮豆饼，诸如此类的大事小情都会在此迅速汇拢，并更为迅速地传布开去。这种信息流通法则其实也是田庄台诸多不成文的章法之一，许多年中为这个镇子的有序运转立下了汗马功劳，像此时这种实实在在的紧要事，自然更得遵循这样的路数。 原本码头饭馆也在午后就关了张，傍晚时有话传下来，说日本人不许关张，才重又打开了栅板。挂出的幌子尚在风中摇曳个不歇，食客就已经脚跟脚地挤进了门来。与其说人们是为着填饱肚子而来，莫不如说是想喂喂耳朵，顺便嚼嚼舌头。 事情的原委也很快就弄清楚了。 据说早在风平浪静的上午，镇子里有职有衔的人就已得着确切消息了，并齐聚到商会开始了对策的商讨。所议虽然空前紧迫，态度却也罕见统一，人人都认定这仗不当打，纷纷说没理由打啊，同一条河上混饭吃的都已相继沦陷，下起营口，上至铁岭，包括开原、昌图、郑家屯，以及东邻的海城和牛庄，无论抵抗与否都已统统被鬼子兵占去，咱田庄台还逞什么能？逞了又能成啥气候？他蛤蟆唐想要名节，让他上别处闹腾去，别在咱家门口祸害人啊。 然而意见虽高度一致，却没一个肯出头熄火。直到蛤蟆唐在到底听闻练军营跑了之后，仍气鼓鼓地说要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