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百乐之门

绿皮有轨电车在霞飞路上滑行，这难道不是一种奇迹？法国人在远东的租界，吸引了世界各地的冒险家，流亡者，革命家，犹太人，罗宋瘪三，高丽复国分子，大家在一片小天地里厮混，你有你的法道，我有我的活路，你期待发财，我伺机暴动，你乱党密谋，我黑帮啸聚，这家是奶油可颂面包，隔壁是毛豆子炒咸菜……

黄石，五十年代生人，做过公交公司售票员、报社记者、广告公司设计师、上市公司艺术总监。近年多有描绘上海的作品，出版《好看的上海》《咪咪噜外滩迷失记》《咪咪噜和小荟》《宝贝你不知道》等书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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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阿六今天去接一具女尸。 去年打仗，日本人占了大半个上海。共和新路北头至今一片肃杀。中山路接口上，沙包堆叠，一人多高。东洋哨兵，压低帽檐，枪管上刺刀雪亮，发了蛮劲，撑开罗圈腿，面朝沙包，连戳带挑，仿佛戳到人身上，黄沙顺裂口泻落。一听有动静，哨兵扭过头来，看到阿六的收尸车，马甲上“联义山庄”几个字，哨兵努了努板牙嘴，算是放行了。 汗渍堵住屁股某个毛孔，阿六坐板疮发作，原先蚊子块大小疖子，鼓成了奶头，脓头硬块，抵住坐垫，痛极，只能一个脚发力，船型尸箱越加摇晃。 过了铁路，就是市区，东面，火车站一带瓦砾遍地，断壁残垣，电线杆七歪八欠。废墟零零落落窗口，像瞎子了眼球，黑洞洞，深不可测。上海人看到阿六的脚踏车，那种右侧加一个轮子，驮着尸箱的怪物，觉得晦气，仿佛闻到尸身阴浊气味，会戳霉头。阿六心里明白，自己的面孔，半边在阳间，半边在阴间，实在难看。收尸这桩事体，无所谓自尊，人人会死，总要人收作。只是陈阿香常常用“赤佬手摸过死人，不要碰我”来糖塞，让阿六勃勃兴致突然中断。陈阿香要的是戒指，就算戒指刚刚从死人手上褪下来，阿香也不在乎。 阿香的房间板壁太薄，满幅歪歪斜斜美丽牌广告画，更显出阿香胸前皮肤白亮。每次上床，阿六都不敢用太大的力，阿香不在乎邻居听到，情欲勃发的时候，她的体味也更加浓烈，混合着包烟女工特有的烟草气息，让阿六迷醉。 接尸单地址是爱文义路（北京西路)。天气焕热，上海七月，没有一丝风，柏油马路亮得冒烟，烈日炙烤，融化成软泥。店铺冷冷清清，一排排半掩半开，或钉上防护木栅栏。临时插星条旗、米字旗的，表示外资背景，中立。阿六过恒丰桥，守桥东洋兵让阿六打开尸箱，看看空无一物，催促赶紧走。南娩公共租界嘱喀兵热得没了精神，眼皮也没抬，go、go叫几声，阿六顺着桥坡俯冲，沿卡德路(石门二路)，转眼进人爱文义路。在靠近戈登路（江宁路）的转角上，到了。 一栋隐藏弄堂深处的大宅，夹竹桃开满白花，挤占不大的天井。 “来了，来了。”弄堂里几个人低声招呼，喉音怯怯。阿六压下刹把，车子停妥，仿佛等了很久，阎罗王信使终于出场，有人引阿六进屋，出示租界巡捕房开具的死亡证明，阿六上楼接尸。按照行规，阿六是不问丧家死亡原因的，阿六也不开口。香红木大床，前床板靠近脚跟，左右两根蜡烛，荧荧暗动，好让魂魄西行，不至于迷失。烛光里卧室更加阴冷，模模糊糊，七八个人围坐在床边。阿六轻轻揭开覆在尸身上床单，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一个可以做电影明星的年轻女子，阿六暗暗吃惊，每年和上千具尸首打交道，阿六自称是“观阴菩萨”，像这样好看的女人还是第一次看见。外人眼里，就是漂浮溪水里的莪菲丽亚。女人死了好几天了，脸上泛出一层浅黄尸蜡，本地人有停尸七日习俗。天气太热，应该会缩短时间。阿六细看，女人颈部有由紫转青的尸斑，牙关紧咬，阿六倒吸了一口气，移动尸身，一屋子人一下哭出声来，嘤嘤的哭声不大，却是和声四起，这在意料之中。阿六轻轻托起尸身，下楼梯，弄堂里的人躲得远，目光直勾勾射过来，阿六将女子放入尸箱，搭上锁扣。合盖动作一定要快，稍一迟疑，丧家扒住尸箱不让合盖的事情经常发生。 P1-2